第100節
聞人椿拎起繁復厚重的裙擺, 對著銅鏡轉了一圈,她始終覺得這身喜服是世上最好看。尤其是那兩只金線描邊的鴛鴦,于一片碧波之上自在撫掌,活靈活現的,連帶著她都有了蓬勃的生機。 難怪家鄉的老人都說,再丑的姑娘到了出嫁那日都是方圓十里頂好看的。 可惜了,她不是去出嫁,也沒有找到值得托付一生的郎君。 罷了罷了,又要想些無用的東西。 下一世不是說好了要做一朵獨美的小花嘛,若做不了花就做一棵樹。要是閻王嫌棄她害死霍鐘孩兒、害死孫家人,說她功德不夠不予批準,她就當只野鬼晃蕩幾年,做做好事,等功德滿了再去下一世。 絕不再做奔前跑后碌碌無為一生空蕩蕩徒留一身傷的苦命人。 人間負她幾多,臨走時終是依依不舍。 然此刻是要緊關頭,一分耽誤不得,旁邊陪著的衙門請來的喜娘只好狠心催促她:“姑娘,畫了眉,咱們就把蓋頭蓋上吧?!?/br> 她怕聞人椿臨門一腳忽地反悔,大計胎死腹中,那衙門發起火、高家發起火,遭殃的人可就太多了。 不過聞人椿從未想過退縮。她這一生活得佝僂,無財、無勢、無家,只剩這么點善良可言,總歸快死了,不如就把善良都留下吧。 她不敢像縣令講得那樣高屋建瓴,也不在乎死后是否能被世人焚香供奉,但若是她能幫著衙門將拐賣民女幼兒的幕后黑手捉住,便是捉不住,能成全哪怕只是一個無辜的姑娘的一生,都算對得起自己、對得起舍身相救的陳雋。 唉,陳雋,為何不是與他先相遇。 為何她偏偏跌進了霍鈺的眼眸。 聞人椿嘆著氣,拾起筆,將缺失的那一段眉峰補齊。 她雖命如草芥,卻生得一副上挑的凌厲眉峰。小時候有人碎嘴,說她往后定是極為厲害的人物。 錯得離譜。 這眉不過是生錯了地方。 “把蓋頭拿來吧?!彼斐鍪?,視死如歸。 門卻在此刻被人推開,“吱呀”一聲,很輕地打在聞人椿的心上。 喜娘以為有變,差些要高喊,幸有衙役將她帶至門外,說是自己人不礙事。 門,再度被人掩上。 匆忙布置的屋子,空蕩蕩的,此刻彼此呼吸在里頭猖狂地亂竄。 聞人椿沒有回頭,凝著鏡中的他。 “好看嗎?”她笑成彎月,甜甜地問。 霍鈺用力點頭:“好看?!彼恢倍贾缆勅舜淮┥舷卜卸嗪每?,卻不知道會有這樣好看。他根本挪不開眼,只想牽著她的手,踏過霍府高高的門檻,昭告眾人她是他此生心頭摯愛。 聞人椿似是對這個回答很滿意,抿著嘴,笑意更濃了。 “我也覺得好看,從來沒有這么好看過?!彼?,將一根總是往下墜的發釵又往里塞了塞,“可惜當年孫家簡陋,成親那日只給我找了塊粗糙的紅布頭,穿的……”她笑了一聲,“還是你給我買的那一身鵝黃裙子?!甭勅舜皇钦娴挠X得好笑,當她把自己當作局外人,發現她這一生處處都是陰差陽錯,這還不好笑嗎。 外頭的雨聲近了、響了,雨意濃得厲害,連霍鈺眼中都跟著下起雨。 他知道聞人椿不是故意踩在自己的心上,她不是那樣殘忍的人??伤€是難過地不能自已。 他敲了敲胸口,強撐著走到了她的身后。 她一身喜服,紅妝明麗,倒將他襯得像是街角的落魄漢。 “小椿……” “我決定了?!甭勅舜淮驍嗨骸拔译y得能憑自己做一回決定,就由著我吧?!彼@幾日回想過許多,一生數十載,她實在是沒干過什么爭氣的事情。痛痛快快地活,與她從未沾邊,若還要茍延殘喘地等死,那和當年的小白狗其實也差不了多少。 無非是被主人推著,去生、去死。 籍契握在自己手里又如何。 “你看,你又誤會我了。我何時說要攔住你?!?/br> 聞人椿猶疑地眨了眨眼睛,莫非他是為了許大人的罪證:“那些拓本、信件是我偷偷拿走的,我已經交給縣令。這事……是我莽撞,對不住你?!笨伤龑嵲诘炔患傲?,陳雋的仇拖了那么久,鐵證如山擺在面前,何況哪一天,秘密自己張了嘴,知道自己身世的霍鈺還能大義滅親嗎。她……沒法再全心全意地相信。 霍鈺挫敗地笑了笑:“我怎么會怪你,陳雋的仇遲早都要報的?!?/br> “原來,你還記得?!?/br> “我什么都記得,可惜,好像遲了一點點。我的小椿現在是不是什么都不想要了?”他不知從哪里變出一朵新的玉椿花,比原來那朵還要通透,聞人椿看見自己的臉蛋映在上頭,晃啊晃?;蔚靡暰€都模糊了。 聞人椿伸出食指,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我原想再雕幾朵小椿花陪著它,而后串成一串,等去系島的時候親自送給你。就像上一回一樣,我想你一定會很開心、很喜歡?!?/br> “嗯?!甭勅舜幻俺隽丝抟?,“很開心、很喜歡?!闭f完這一句,兩行淚再也凝不住。曾交錯而過的那一刻好似又在上演。 “不哭?!被翕晞裰?,替她擦著眼淚,自己卻是言行不一的,淚流滿面,一雙眼睛早就紅得似發狂的兔子。 “都是我不好,我是混蛋。我總在讓你等,總是浪費你給的機會,自以為是地安排一切。你為了救我,連命都不要,我卻忘了,瞻前顧后,害你一個人走得那么辛苦、受了那么多的罪。想彌補,結果又彌補得這么可笑?!?/br> “別這樣?!甭勅舜粨u了搖頭,看向窗外。 雨停了,天比任何時候都清朗,她甚至看到了皺皮老樹在抽新枝芽。 “霍鈺?!彼芫脹]有這樣叫他,像是擺了嚴肅面孔要大講道理的娘子,更像相識相知多年的往日老友。 還未開口,霍鈺已經泣不成聲。 “我說過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來救我了,我這一生最歡喜、最滿足的回憶也統統都是你給的?!蹦呐履切┏兄Z沒有兌現,依舊讓她自欺欺人地熬過了許多日子。 她從未想過要怨他一生、咒他一世,與他你死我活斗一場。 他們本就不是命定牽了紅線的人,兩相忘,再好不過。 “把它送給有緣人吧?!甭勅舜话翕暤氖?,將玉椿花藏起,而后退回。 “最后一次!聞人椿,你就讓我陪你最后一次!”他舍不得,反手握緊她,用力低吼,吼完就失了所有力氣。 霍鈺再也站不起,便跪在地上,祈求般貼著聞人椿的后背:“小椿,就讓我陪你一回吧,否則——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自己了。我哪里愛過你呢,到死都讓你一個人?!?/br> 他真的哭得好慘、好痛,害她要費好大的力氣才不至于再度花了妝。 陪她?聞人椿苦笑,陪她去豺狼窩里送死嗎? 他還有妻子雙全、富貴滿堂的大好人生,做什么要浪費老天爺的心意。 聞人椿慈悲,拍著他的肩膀作為安撫。若有旁人在場,會覺得她此刻神形如菩薩。 “霍鈺,你知道嗎?我自己去看了一場日出。我發現一直以來我都錯了,哪怕沒有人陪,日出也很美?!?/br> 世間走一遭,亦是這個道理。 親者愛者,強求不來。不如守好自己,喂飽吃暖樂逍遙。 可憐她悟得太晚。 “你便是那時候想起一切的吧?!被翕曉谛闹谢叵?,似有那么界限分明的一天,聞人椿的眼神忽然變了??伤拇鎯e幸,只想快快了結一切事宜,早日與聞人椿雙宿雙飛。 結果顧了自己忘了別人。 算是吧,聞人椿“嗯”了一聲。 那是放焰火的后一日,她著迷得不輕,連夢中都是呲呲點燃的火花。天未亮,她已醒,明明睡得不多,卻精神矍鑠、氣質昂然。 繞著鴉雀三兩聲的院子轉了一圈,無人理睬她,守夜的女使都抱著木樁子在呼呼打鼾。 她靈光一閃,昨日沒撒完的勁兒又上頭。披上厚厚的皮毛,便踩著黑漆漆的天一個人出門了。她不知自己何時曉得的去后門的路,但方向是對的,自稱巴爺的守門人二話不說將她放行。 原本只是閑逛,眼前卻不知來的什么人。幸而聞人椿不是沒有設防的,她袖口藏了匕首,正要出鞘,那人卻跪下了。 聞人椿愧不敢當,要將人拖起:“您年紀也挺大了,這是做什么呢?”她快要死了,再折壽,直接就要躺進棺材了。 王衙役卻是怎么都不肯起來,他喊她“春小娘”,恭敬,極盡卑微,哪還有剛將她從渠村救回來時的放肆模樣,一遍遍喊她、喊她們是可憐的瘋婆子。 “春小娘,看在我多多少少出過力、將你帶回明州,救救我,救救我的女兒吧!”王衙役捉著她的鞋,說了很多、說得很快,仿佛有人在他后頭抽打。 他說他女兒被人拐走、音訊全無。 他求她告知當年被拐之后還被帶去過哪里。 他稱她是善人善心,渠村孫家絕不會是她殺的,一切都是他有眼無珠誤會了。 他還大呼拐賣生意乃官商勾結,奈何明州縣令官低幾品,明知高家便是幕后人,有心要查,身邊卻無人可助一臂之力。甚至高家之子強搶民女,衙門還得派人護送。 世道已是如此糟粕污穢。 聞人椿被他粗糙的聲音弄得心神不寧,似是有人挑著她的心筋。 她只想到昨日的布告欄,什么拐賣、什么渠村、什么死人,怎么她什么都不知道,又像是什么都知道的。 透不過氣的她甚至當場蹲了下來,她死死抓著袖口,匕首順著滑落。 她,竟有捅死自己的沖動。 “你等等,再等等?!彼﹂_王衙役,一路向前,“我忘了,我怎么全都忘了?!彼鲋潉拥念~頭兩鬢,讓身體帶著她走路。 走過藥材鋪子,走到后山,是那一個個觸目驚心的墓碑。 一塊畫了只小白狗,一塊寫著陳雋,挨著他們的應是新立的——籮兒,她是個可愛的女子吧,碑的四周長滿了活潑的小花。 還有兩塊小小的,沒有名字,冷冰冰,聞人椿卻忍不住上前抱了抱它們。 第一道日光就在那時灑下來,給她和他們以金光、以萬丈柔軟。 聞人椿就坐在墓碑前,坐在她曾愛過的人們的身邊,賞了人生第一場也是最后一場日出,回憶就這么飛回她腦中。 她發了一時的瘋,因還是脆弱,承受不住。 但到底受過一遭罪了,瘋完,就完了。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結局?!甭勅舜会寫蚜?。 外頭的人催了一聲,她回“來了”,而后擦干眼淚,起身去拿蓋頭的帕子。 霍鈺搶了先,擋在她面前:“你要去,我不攔,可你不能阻止我跟著?!彼粶仕麄冎g就此斷絕。 “好啊?!甭勅舜粵]有繼續與他爭下去,她繼續蓋著帕子,蓋到半路又去倒了盞茶,喝完一盞又問他,“我們好似還沒有喝過交杯酒呢?!?/br> 她口吻是那么遺憾、那么寂寞。 霍鈺無法不陪,他倒了滿滿兩盞,劣質的青綠茶水甚至都溢了出來。 “今日你我夫婦以茶代酒!”說罷,與她繞著手腕,一飲而盡。 可惜啊,這不是茶,是聞人椿替他熬的孟婆湯。 霍鈺無力地躺在原地,眼前的東西漸漸失了色彩、形狀,有一雙手正在從他身體里掏走什么。不,是要掏走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