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她是不是想要離開。 太沉重的話題,小梨不敢輕易開口。 結賬之時,陳大娘隱約看到雪白皮毛下覆著的一塊疤。她是見過聞人椿的,知道聞人椿是霍府的娘子,也知道聞人椿是從渠村被救回來的苦命人,更知道王衙役急著見她。沒想到她已養回身子、換上矜貴娘子的衣袍,教人一時半會對不上號。 王衙役求過陳大娘多回,見著聞人椿一定要打聽拐賣之事??申惔竽飳χ歉备蓛舻难垌?,實在無法開口。 小梨也不準她再開口,她頂著肚子擋在小椿面前:“大娘,您的面是真真好吃。我一定回去稟告主君,讓他給您留意留意,若能給您排個遮風避雨的鋪子,往后生意一定愈做愈好?!闭f罷,架著聞人椿就要往人頭攢動處去。 “走啦,去瞧瞧那兒有什么新鮮事!”半兩面下肚,竟讓小梨腳下生風。 聞人椿滿頭霧水,腳步拖沓:“方才的大娘到底想說什么?” “一定是見小椿姐菩薩心腸,希望小椿姐新年行善事,給她捐些銀兩吧。不過她老實,小椿姐也老實,還不如我說開了,直接請主君幫忙?!?/br> “不過是幾個錢,何必事事要他幫忙?!?/br> 果然。 自打小椿姐與主君從明州回來,小梨已不是頭一回聽她冒出這樣的言辭。她不想倚靠他,可夫婦百年,不就是彼此倚靠同舟共濟嗎。 如此說來,還是主君與大娘子更似天生一對。 聞人椿的牢sao點到即止。她墊著腳,專心研究起人群前頭的事情。那里豎著布告欄,不過大過年的,一般只會張貼芝麻大小的事情,譬如代人寫家書、為家宅祈福。便是有,衙門也不會允許什么牛鬼蛇神、或是窮兇極惡的東西耽誤了一年的好兆頭。 而此刻,正是有人尋了衙門的漏洞,緊著時間貼了張狀紙——告官商勾結,拐賣民女幼兒。 顯然,狀告之人并非文豪大家,可也絕對不是無所事事博人關注之輩,短短幾句,乃是泣血之作。 女使看得比聞人椿快一些,心中暗嘆不好,拉著聞人椿便往人群外頭走。小梨也是個眼疾手快之輩,捂著自己的肚子忽然喊不舒服。 聞人椿一邊往回走一邊忍不住去瞧狀紙,到底是人命關天,她只好先去顧小梨。 馬車還未牽來,小梨似是好了不少,她搭著聞人椿的手背,徐徐走著,再不敢往人群熙攘處去。 聞人椿嘆她的不適來得快去得也快,真叫人琢磨不透。等見了馬車,連忙將她送上去。 “小椿姐,你不回嗎?”小梨鉆進又鉆出。 聞人椿理所當然地搖頭,她又沒有懷孩子。何況今宵難得爛漫,她不想浪費在深閨之中想些無用的東西。 也許今日游得痛快了,思路也可跟著清明利落。 “不必擔心的?!彼嫘±娉渡祥T簾,“還剩兩個女使、一個小廝,能出什么事兒啊?!闭f罷,她使了個眼色給車夫,“梨小娘有孕,你可要駛得穩當一些?!?/br> 與小梨分別后,聞人椿背著手一人走在前頭,似是無心散步,可繞著繞著,又繞到了布告欄前。 女使看出她是故意的,一左一右扯著她的手腕哀求:“春小娘,這新年講究新氣象,咱吃些甜的、聽些樂的,那血淋淋的實在不好看啊?!?/br> “那是苦命人的血!若能好好過年,他們犯得著這樣?”她反問,掙脫了就要向前去。雖然沒有看幾眼,聞人椿卻覺得那張鮮紅的狀紙會將她引向該去的地方。 她心里的答案快要浮出水面。 心里咚咚響。 天殺的!竟有人撕了苦命人拿血寫下的狀紙。 四處又是歌舞升平。 聞人椿實在不甘心,從布告欄的最上頭,逐字逐句讀到了最下邊。正氣餒,一旁有人抱了桶白粥要往上黏新的,衙役出聲攔下,說得先審核一番,等明日再來。 聞人椿怕錯過,追上去也要了一張。 是張尋人的。 尋的卻是十幾年前親自賣掉的女兒。 賣都賣了,隔這么久再要回去,活像猢猻耍把戲。 “倒是不見賣兒子、拐男娃娃去結親的?!甭勅舜焕浜吡艘宦?,鮮少如此刻薄。那張新寫的還蘸著guntang白粥的尋人啟事被她捏作一團,恨恨地丟進了火樹銀花的灰燼之中。 賣焰火的孩子還以為聞人椿是對他們心生不滿,誠惶誠恐地送上兩根纖細的小棍子。 “這是……?” “回娘子,這是我爹爹剛從臨安進的小焰火。點燃之后,可拿在手中隨意揮舞?!闭f著,孩子將其點燃,打了個樣。 “不燙嗎?” 孩子會做生意,見她起了興趣,將其遞到她手上:“娘子,這焰火體貼人,縱使灑下來,也絕不燙手的?!?/br> 聞人椿仍是膽戰心驚,一邊握一邊想著扔走,不過倒是真如孩子所言,絲毫不燙肌膚。小焰火亮晶晶,聞人椿玩了兩支便上了癮,闊綽出手,買了一大把坐在河畔。 一根未盡,一根又起,水面上被她造出一道道波光粼粼。 冬日夜,到底寒冷,路上行人從三五成群到三三兩兩。女使搓著手苦口婆心地勸她回家,她摸了摸被風吹紅的臉,執拗著,就是不肯回去。 他們都不懂,她沒有家。 愈煩躁,手邊的焰火燒得越快,等它rou眼可見地少了一大捆,煩躁更甚。聞人椿晃動的雙手徹底失了章法,如一個頑劣的小孩,抓著焰火胡亂圖畫。 “世上就不能有不會燃盡的焰火嗎!”她拼命去踩地上灰燼,從未這樣無理取鬧過。 候著有一會兒的霍鈺終于忍不住上前,順著她的背安撫:“小椿,怎么了?” 呵,是他?他竟然會來。 他不是口口聲聲說愛她嗎,為什么關鍵時刻總是不知所云,相愛之人難道不該心有靈犀嗎? 聞人椿不愿與他口舌糾纏,收起打量的目光,淡淡地說了句“沒什么”,便乖乖轉回身。 長夜漫漫,馬蹄聲急,她想到了日出之約,但下一瞬又覺得無所謂了。 至于霍鈺,他默不作聲,沉溺在聞人椿方才那一臉的嘲諷與不自在中。那副模樣就像在說——他才是她的枷鎖。他該滾! 不,只要她不抗拒,他們還是可以走下去。 日子倉促地往下跑。 霍鈺既要應付聞人椿時不時冒出的回憶,還要交接手上各色生意、擺平四方情緒,上至朝中貴人,下至掌柜伙計,中間還夾著霍家宗親、許家眾人,一個環節都怠慢不得。哦對,他還得抽空做個慈父,瞧瞧大兒子的病癥,再去抱抱滿月的小兒子。 每每見他揉著太陽xue、愁眉深鎖的憔悴模樣,聞人椿都覺得何必呢,他的人生本不該過成這樣。 許大人的故意發難,恰好給了他和她一個喘息的機會。 重返系島成了最好的選擇。 那還是聞人椿主動開的口,她說系島既然是他們定情的地方,她應該去看看,或許還能想起一些開心事?;翕曄氩坏礁玫姆ㄗ?,何況為了她的安全,他也應該同意。于是很快,他便將她送上了系島的商船。 那日出發時,天光還未開,霍鈺對著她身后的深邃天色,忽地懺悔不停,他可憐巴巴地對她眨眼:“小椿,日出之約似乎還沒能兌現呢,你——又要怪我了?!彼踔烈呀浵氲煤苓h,既然上輩子辜負了聞人椿那么多,等聞人椿撿回記憶,日后十數年乃至數十年勢必要被她數落、被她嫌棄。 “不會的?!甭勅舜幌肓讼?,一雙手張開、收緊、又張開,最后還是替他理了理發際的亂發,此刻風好大,竟將他吹得像是無所謂世面的少年。 “來日方長?!彼终f道。畢竟他還有大把歲月,足以找到一個共賞日出的女子?;蛟S他都不用找,許還瓊就是與他最般配的。 霍鈺卻以為她是將他的話都聽了進去,愿意等他幾日,只消幾日,他們便有一生的細水長流、數不盡的日出日落。 “小椿,你一定要等我?!彼驹诎哆?,揮著手,重復了不知多少遍。 聞人椿只是笑,笑得愈發放松、自在。 她真的很久沒有對他笑得這么開懷暢意了。 所以他信以為真。 然幾日后,當他卸下一身包袱,甚至要拿結黨營私的證據去要挾許大人時,許還瓊憤而起身,將真相血淋淋地在他面前撕開。 “鈺哥哥,你好天真!聞人椿此刻怕是快要死了!” “舅舅竟敢?不可能,桑武士他們一定會保護她的?!?/br> “根本沒有旁的人。是她自己,是她想起一切活不下去了!呵,本就時日無多,還要逞能做菩薩。不相干的人被拐了、被賣了,與她到底有何干系……她為何要這么善良,她憑什么可以這么善良!……” “許還瓊,你到底在說什么???”霍鈺近乎瘋狂地抓著她! 不可能的。小椿明明去的系島,明明點過頭,說好會等他的。 她怎么可以言而無信。 她怎么可以——將他丟棄。 霍鈺終于明白,愛人的許諾成了空,有多絕望。 心中孤寂,好比高山墜深海。 世上卻無人知。 第99章 出嫁 那一個時辰, 霍鈺不知是怎么過的,看什么都像是虛幻的景致,他只知道逼問見到的每個人, 許還瓊、小梨還有衙門里的大人小役。他拄著拐杖,在還未醒透的城中費力地飛奔, 有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自己的腿腳好了。 他仍舊是那個少年。 可是少年無法阻止親愛之人去死, 從前是這樣, 現在還是這樣。 不! 他不能再與小椿錯過, 不可以教她再失望、不可以讓她重回孤身一人。 思緒顛倒錯亂間, 他甚至想到了聞人椿孤零零走過奈何橋上的模樣。 孟婆給她一碗忘情水。 她含著眼淚,頭也不回, 一口飲盡。 霍鈺的步子于是更快了,像在追什么飛去的箭矢,拼命至極, 怕是要在今日徹底廢了一雙腿。 雨絲不知人間悲歡, 洋洋灑灑地往下蹦, 有幾顆凝在門上雕花處, 在陽光下發出八面晶瑩的光。 晴時雨, 是開春的好兆頭, 人人見了喜上眉梢?;翕晠s停在那扇門前,屏氣凝神, 扯了好久才扯出一個不像哭的表情。 有扮作小廝的衙役好心問他可要擦一擦身上雨水。 他大驚,連忙比了個安靜的手勢。 等到萬籟俱寂、只剩心跳時,他終于推開了門。 聞人椿穿上了她心愛的鴛鴦喜服。 盡管遲了許久,但總算還是師出有名地穿了一回,沒有辜負這身華貴的料子和老裁縫的精湛手藝。 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