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若籮兒過得好,怎會蓬頭垢面像個瘋子,教她當日差些認不出。 于是她只能敞開懷抱擁緊籮兒。 苦命人,只有苦命人。 籮兒沒有哭泣太久,她知道渠村的人不會讓她們相處太久,便抓著聞人椿的手詢問起要緊事:“孫家那位待你如何?若是還留有一絲人性的,你可要好好把握。小椿姐,我知你生來心善??赡憧吹搅?,好人并沒有好報。你不要再怕傷害誰,騙他也好,利用也罷,一定要讓他相信你已經收心認命,打算做他媳婦。這樣才有機會……”剩下的話,她不敢說,聞人椿也聽懂了。 相識十數年,聞人椿終于覺得籮兒長大了,卻是因為這攤子爛事。她想笑笑安慰籮兒,眉頭卻皺得像是黏住了。 “小椿姐,你要堅持住。我們一定要離開?!被j兒不敢逗留太久,一邊走,一邊回頭沖她做口型。 她背著太陽,大半張臉都是灰灰沉沉的。 這世上的明媚,終究還是落不到她的身上。 之后一回的見面,其實籮兒已有了些變化。但聞人椿自顧不暇,孫二木幾次提出要與她睡到一張床上,她用葵水擋了一次,又裝了幾日吃壞肚子,實在不知還要如何周旋下去。 籮兒聽她說完,沉沉地吐了一口氣。 “小椿姐,會不會這里真的就是我們的歸宿?!?/br> 聞人椿不會騙人,她垂著眼睛,沒說希望的話,也沒說絕望的。 籮兒在她身上打量了許久,突然說道:“替孫家生個孩子吧?!被j兒自己是知道這話有多殘忍的,她見過相愛的霍鈺與聞人椿,見過聞人椿手上的椿花,見過那一身好看名貴的鴛鴦喜服。 所以她說完自己先哭了。 聞人椿都舍不得怪她,捧著她的臉連問怎么了。 “我……我聽聞隔壁人家的媳婦遲遲生不出孩子,被……丟給家中老少男人當xie欲的玩意兒了?!?/br> 天,聞人椿倒吸一口涼氣,很久才吐出“畜生”兩個字。 “所以小椿姐,能生就先生一個吧。等你有了孩子,他們也不會這樣嚴加看管。到時候就有更多法子?!?/br> “那你……”也許是女人天性,聞人椿在當時有過一絲疑慮,但籮兒一句“我已經有身孕了,你摸摸”,她又被騙了過去。 等到孫二木對她提起籮兒自盡的事情,聞人椿才明白,籮兒所說的那個媳婦恐怕就是她自己。 她顧不得了,握住孫二木的手,求他帶她去見人,才勉強在籮兒咽氣之前趕到。 所謂的夫家根本不管籮兒,將她丟在一堆干草上,只等她咽氣,就連著干草一道運去荒郊野嶺燒了去。 聞人椿叫得嗓子都干了,才聽籮兒回了一句。 “小椿姐?!?/br> “不是說好要……你怎么……”聞人椿泣不成聲,生怕隨時就是最后一眼、最后一句。 籮兒在此刻反而只有笑容了,她捏了捏聞人椿的手心,傻傻地說道:“我好想吃臨安的糖葫蘆。過年時候的糖葫蘆最好吃了?!彼坪跤肿兓啬莻€不諳世事的女孩了,腦子里只有吃的,一想到就笑得比糖葫蘆還甜。 “小椿姐?!彼纸辛寺勅舜灰宦?,就像頭一回見面一樣,帶著沒有任何雜質的熱情,“你要替我吃到糖葫蘆噢?!?/br> 說完,她便松了手。 “籮兒??!” 可惜無論聞人椿怎么叫,那個女孩都不會對她笑了。 第86章 安慰 籮兒的死對于渠村而言不痛不癢。聽孫二木的娘說那戶人家的新媳婦來了, 這回特地挑的另一個窮村落的女兒,怕城里來的不好馴。 聞人椿知道,她故意幾次提起此事, 就是在警告聞人椿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比起被糟踐,比起死, 安安分分地做他們家的媳婦才是上選。 “只要你給我們二木生幾個大胖小子,我保證你能過得好好的, 以后連活都不用干?!睂O二木的娘在說這話的時候, 臉上有一種奇異的矛盾, 既淳樸又惡毒, 且帶著不自知的愚昧。 聞人椿總是敷衍了事,孫家的耐心快要耗盡。 某天她聽見孫二木的娘在訓斥孫二木, 說他過分心善,對一個破了身有過孩子的女人還要費心思感化,等圓了房有了孩子, 自然能生出感情。 聞人椿不知道孫二木答了什么, 只聽得孫二木的娘呵呵笑起來, 刺耳極了。 是逃, 是死, 還是留一副軀殼渾渾噩噩地活在這里。 那一段時間, 聞人椿覺得自己活成了一個游魂,很多東西看見了、聽見了, 卻很快忘記了。她真正的靈魂躲了起來,日日夜夜對天虔誠禱告,希望霍鈺能在最壞的事情發生之前來救她。 她想逃的時候,他不是總要強留嗎? 現在她想回去了,能不能快點來接她。 不必為了愛的, 就當是為了良心、為了當年她在大海里救下他的恩情也好啊。 求求他了。 老天大抵是聽到了她的禱告,很快讓她明白求人不如求己的人間真諦。 她終于認清,要想逃出去,要想博得信任,就只有懷孕一條路可走。于是她二度吞下了鼠尾根,在朦朦朧朧的愉悅中,她徹底成了孫二木的媳婦。有名也有實。 可惜這草比不上霍鐘的藥,產生的幻覺不夠真實、也不夠彌長,害得她半夜就在孫二木的臂彎里醒了過來。 她驚得腦袋猶如針扎,甚至以為自己去了別人的軀殼里。 不可能的。 她是聞人椿啊,是霍府二少爺口口聲聲要娶的女人,怎么會下賤成這樣。 聞人椿在那一刻就像瘋了,赤著身坐起,拼命地叫著霍鈺的名字,好像只要叫得夠多、夠響,霍鈺就真的會聽見一樣。 為什么過了這么久他還是找不到她呢!他不是一次次說愛她嗎,為什么總是錯過她! 她多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遇見他,遇見了也不要愛上,愛上了也絕不開口說。 這樣她的人生至少會比此刻好吧。 如今的她,呵,真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活些什么了。 大抵也就是為了籮兒口中的那串糖葫蘆才留了一口氣。 那天,聞人椿幾乎喊完了這輩子該喊的所有“霍鈺”。 孫二木很快被她喊醒,他沒問霍鈺是誰,只是一直緊緊地抱著她。他并不在意,他打第一眼就喜歡這個媳婦的樣子,清麗、可憐、倔強,他會一輩子待她好。 “好了,別再想從前的事兒了。我們在村長族人面前拜過堂的,我一定會疼你,絕不丟棄你。你我百年之后還要一起埋在山上呢?!?/br> 他越溫柔,聞人椿就越害怕。 自此她沉迷于鼠尾根帶來的短暫的安寧,直到肚子大了起來才慢慢收手。 回憶刻骨,將聞人椿折磨得嘶吼起來。 她捂著頭,無法控制地往床頭上撞,那上頭刻著繁復的花開錦繡,很快就在她的腦門上落下深淺不一的紅印子。 若不是霍鈺沖了進來,她非得破皮流血不成。 “不要這樣,小椿,不要?!彼K于有借口將她抱在懷里,終于可以捂著她的腦門,輕輕地往上面呵氣。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沒有明確地抗拒他。 “霍鈺?”聞人椿將信將疑,問得細若蚊蠅。怎么會是他,真的會是他嗎。 聞人椿在真實和虛幻中折返太多次,她覺得自己快要錯亂了,她真的被人帶回明州了?還是又是一段狂妄的臆想。 她用力地閉了閉眼,睜開竟還是霍鈺。 是不是吃了太多鼠尾根?聞人椿習慣了絕望,在那一刻寧愿相信他是孫二木,于是謹慎地小心地將他往外推:“我有身孕了,孫二木,你不好碰我的?!彼o張、惡心,卻不敢反抗得太激烈,因為知道起了沖突,功虧一簣的還是自己。 至多一秒,霍鈺卻覺得自己愣了萬年之久。 他不想讓聞人椿繼續畏懼,連忙松了手。一雙眼,不知何時紅成了鴿血。 “小……”他好像不會說話了,嘴巴動了好久仍舊停留在第一個字。 人間煉獄。 他想起霍鐘臨死前的發愿??上Щ翮姷脑竿怀闪艘话?,明明霍鐘恨的是他,他卻活得多得體啊。只有他的小椿,一個人真的掉進了煉獄的怒火。 要什么別人怒罵指摘,霍鈺自己最明白,聞人椿這一生,所有傷、所有痛,全是為他所害。 他該如何彌補。 霍鈺看著故作平靜的聞人椿,她正在壓抑自己的難受,一切毫無頭緒。 “小椿,回家了?!彼茌p很柔地出聲,試著打破屋子里的對峙氣氛。說話時他微微探出頭,收著下巴,向上仰望著。 聞人椿卻覺得眼前卑微的男人更像是孫二木了,不禁打了個冷顫。 “別怕!你看著我,我是霍鈺啊?!被翕曇詾樽约嚎梢匀套〉?,卻還是在這句話后落下眼淚。聞人椿在他的淚眼之中,那么模糊,又那么清晰。 旁人說起聞人椿的話,他聽了許多。他們說聞人椿變了,世上沒有人能在那種地方保有常人的善良與理智,她的心早就和她的面孔一樣烏黑粗糙。 但他覺得沒有,聞人椿依舊是聞人椿,是他此生見過最好看、最純潔的女人。 聞人椿終于肯相信了,掰著手指,低頭念了一聲他的名字。 “霍鈺啊,你怎么找我找了這么久?!庇窒駟査?,又像喃喃自語。 他實在找了太久了,久到她心成頑石,一切難挽回。 不,來得及的! 霍鈺急得跪在床邊,他將她的手包進自己的手中,懇求道:“沒有孫二木了,沒有孫家,也沒有渠村了。這里是明州,不會再有人逼迫你、禁錮你。小椿,你不要擔心,從今以后,無論你想做什么,都不會有任何人再阻攔你。我會照顧你一輩子、愛你一輩子的!”他不要看她這樣失去靈魂的模樣,他不能讓她真的一輩子都在受罪,“小椿,我們一起想辦法忘記那些。一生還有很長時間,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霍鈺從來沒有這樣卑微過,跪在地上,只是為了求一個孤苦的寡婦。 聞人椿知道他的誠意。 但他的話,她真的不配相信、也不需要相信。他怕是還不知道發生過什么,如果知道了,怎么可能繼續愛她呢。 不過是一時的愧疚罷了。 也許從前也是,一直都是。 根本與愛無關。 聞人椿沒有掙扎,沒有迎合,任由霍鈺握著她的手。她的臉上有一些像是眼淚的東西,嘴角又掛著疏離的淡淡的微笑。 這就是她的回答。 比之前的躲閃回避更無情。 身子稍有好轉,聞人椿便去藥材鋪的后山替籮兒做了場法事。小梨原想陪著她一起來,可她想了想,小梨總歸是個大肚婆,被白事的東西沖撞了總歸不好。何況前頭置辦衣冠冢的事情已經麻煩小梨多回。 聞人椿大概忘了自己的肚子也很大,就像隨時都有東西要掉下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