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楚章的魂魄此時還在悠悠蕩蕩不知今夕何夕,他也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那個“定南公”是在叫他,他只覺得太子殿下的聲音真好聽啊,如果可以多說幾句—— “……公爺?!?/br> “……公爺!” 侍立在一邊的小宮女不得不稍稍提高了點聲音,才將楚章叫醒,楚章惶然回看她一會兒,驟然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心里一慌,原本算得上七竅玲瓏的心肝,竟然一時間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楚天鳳本就看不上自己這個沉默寡言的兒子,此時見他一副慌亂模樣,心里更是有被丟了臉的感受,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但到底還是出聲打了圓場:“妾子年幼,尚不知事,初見殿下威儀,心中多有惶恐,失禮之處,請殿下寬宥?!?/br> 微微曳動的滿室燭火中,床榻上的人忽然笑了一聲,輕輕咳嗽兩下,一旁的侍女們紛紛面色大變,移步就要上去扶他,被對方抬抬手指揮開:“十四了,不小了?!?/br> 楚章垂著眼睛,但是心頭微微跳了一下。 他為何會將自己的年齡記得這么清楚? 他們兩人的身份可謂是天差地別,高高在上的大魏太子,居然會知道南疆一個微不足道的皇子的年歲,這實在有些…… “……慎王府的郡主已近及笄之年,父皇定下的婚期就在明年十月,這幾個月里,你便隨你母親住在東宮罷?!彼麑⑦@番話說的輕描淡寫,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的妾帶著這么大個繼子住在他的后宮有什么不妥。 他這么決定了,四周的侍人們也垂眸不語,一個出來勸的都沒有,楚天鳳只來得及帶著楚章謝恩,就被那個帶他們進來的大宮女帶出了寢殿。 從溫熱馨香的寢殿出來,楚章還猶自怔怔地想著那個人對他說的話、他抬眼看他的姿態、嘴角似笑非笑的一點弧度、抬手揮退下人時袖口露出的一截蒼白如玉的手腕…… 楚章的大腦,忽然昏昏沉沉地灼燒了起來。 第3章 山鬼(二) 而在楚章他們離開后,寢殿的燈火也悄悄熄滅了一半,太子殿下就寢時一點光都不能有,稍微有燈光落進寢帳,他就會醒來,然后一晚上睡不著,因此侍奉的宮人們在垂下數層紗帳后,就將屏風內的燭火全部吹滅,只留下腳踏邊一盞糊了綢子的燈籠,給夜間侍奉的宮人們就點亮。 而在黑漆漆一片的帳子里,如堆云般柔軟的絲綢床被中,原本應該睡去的太子正在意識中輕語。 [就是他?]他的話沒有前言后語,沒頭沒腦地放了半截兒出來,但是聽懂了的對象立即肯定地跟上,這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個還沒斷奶的孩子,語氣稚嫩極了。 [就是他。他身上有大氣運,足夠支撐起作為天道之子的命運了,如果能把他培養出來接替人族之主的位置,你的隕落就會延后很長一段時間。] 和他對話的存在無形無體,但它說出的話自帶一種微弱的玄妙力量,仿佛經它之口的話語,就是不可違背的法則。 [那倒是很容易,只要干掉老皇帝,再把皇位給他,那不就萬事大吉了?] [……您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在化身前,我就和您說過的啦,您的行為必須符合我的邏輯,仁德慈善的太子不會無故弒父,更不會莫名其妙將皇位交給一個南疆皇子。否則堂堂天道,辛苦折騰出一個道中化身來干什么呢。] 那個聲音輕快地點出了寄居在大魏太子軀體中的人的真實身份。 天道! 天地萬物所化之理,掌世間生死幽昧,明道中之分,紅塵間最幽微是天道,山河萬萬里盤桓亦是天道,便是人成了仙、成了神,還是困囿于天道之下,不可脫出。 但是從仙到魔,從九幽下的鬼蜮到九天之上的巫神,所有人都覺得天道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大我”,是億萬年眾生的唯一意志,是護佑世界永恒、庇護法則運行的“概念”…… 而現在,竟然有人指出,天道竟然化身為人了?! 這個足以讓眾生震怖的事實就悄然發生在人間的一個角落。 [天道?哪有這么慘的天道,剛得智就被自己的法則告知要死了,還不得不親自化身下界來找天道之子修補殘缺的世界……]擁有著至高無上地位和威能的天道幽幽地抱怨。 [——而且還要找七個。]法則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犀利耿直地替自己不肯正視現實的半身點明了可怕的事實。 [一個人族之主,一個鬼王,一個巫王,一個魔君,一個仙主,一個真佛,一個妖皇,任重道遠。]天道掰著指頭數了一遍,有些沮喪。 [誰叫您自身就存在大缺陷呢,存在這樣先天不足的天道,能支撐到得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再過一千年您還未得智,那這方世界就要化為齏粉了,比起悄無聲息地死去,有個努力的方向不是很好嗎。]法則繼續補充,略帶奶音的聲線在說這話的時候透露出了一點非人的冷淡本質。 天道在自己的意識中抱膝而坐,換了個抱怨的角度:“那不能做個好點兒的化身嗎?邵天衡這具軀體實在是太弱了,我真的怕什么時候喘不過氣直接睡死在夢里?!?/br> 法則在天道構建的意識世界中是淡淡的一道流光,像是提著一盞燈籠穿梭在他身邊的星星:“不能。如果您沒有得智化身的話,大魏的氣數本該盡了,這一代帝王昏庸無道,引得民怨沸騰,天下白百姓終于揭竿而起,推翻了大魏王朝,人族從此陷入了數百年的割據戰亂時代,慢慢走向終結?!?/br> “邵天衡這個化身是我強行扭轉命運軌跡給大魏續上的最后一筆,因為是您的化身,所以他天然就具有人族之主的強大氣運,但是大魏已經背負不起這樣的氣運了,所以只好用您自己這具化身的氣運抵債,就變成了這副模樣?!?/br> 天道的意識世界是極其貧瘠單薄的一片云海,東方凝著霞光萬丈,但是永遠不會有朝陽升起,西方垂墜著恢弘的薄暮星河,朝霞與星海在穹頂相接,奇妙而不突兀地組成一幅瑰偉宏大的畫卷,云海中有山峰疊嶂,湖海錯落,這個世界至高的主宰者坐在流云之上,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脊背上,一雙無機質的金銀異色瞳透著令人顫栗的威壓,松散的白袍隨意裹在身軀上,寬大的衣袖垂落云巔,領口里露出大片肌膚。 “那真是糟糕?!彼c評了一句,也不帶什么情緒。 天道本來就是絕對公正的存在,無情才可掌握天下蒼生的軌跡,這樣的無情是對他人的無情,也是對自己的無情,即使是獲得了獨立的人格,長久以來的冷淡平和還是沒有改變。 法則又說:“不過盡管已經找到了一個天道之子,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您還是得檢查一下他的體質是否適合做人族之主,萬一養了半天發現不適合,那就浪費了?!?/br> 天道眨一下眼睛:“你之前可沒說這個?!?/br> 法則卡殼了一下,有些自我懷疑:“是嗎……那可能是我忘了?總之只要和對方有身體接觸就行了,很簡單的啦,您肯定會的!哎呀,天快亮了,您該回去了?!?/br> 天道長長出了口氣,望著面前翻涌流動的云海,喃喃自語:“好吧,該回去當爹了?!?/br> 為了保持這方世界不會因為失去天道而變成齏粉,當然更是為了保命,新誕生的天道不得不跟著法則一塊兒化身下界,尋找足夠強大的氣運之子,將他們培養成能夠支撐起世界命運的天道之子。 而現在,他們為人師表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 楚章被宮女安排居住在離邵天衡的曜儀殿不遠的澄明臺,雖然叫臺,但是這里也有前后殿數重樓閣,周圍都是池塘山水,各色花卉掩映,蓮池寬廣,修竹片片,清幽美麗的完全不像是用來待客的地方。 楚章大約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被安排在這里,他畢竟是外男,不能住在東宮后苑,離曜儀殿過近的話,就會接觸到前朝事務,甚至見到太子的幕僚,這對于一個質子來說,顯然不是什么好事。 于是在稍稍打聽了一番,得知楚天鳳住在哪兒之后,他就安心地窩在了澄明臺里。 只不過他獨自窩在這里,總忍不住悄悄往西邊看—— 西邊,隔著重重花木和山水池塘,繞過一座小花園,就是曜儀殿。 盡管這條路他只走過一次,但回來的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心里刻畫這條路的模樣。 ——南疆的大皇子,是個過目不忘的天才,這件事,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如果他要去見他,那路上會有盛開的寒梅,夾道兩旁是清幽的修竹,像那個人一樣挺拔好看,然后會有一片蓮池,里面沒有花苞,但是有一盞一盞彩絹扎的荷花燈,在夜間漂浮游蕩,比天上的星星還漂亮,然后他會走過生著青苔的假山,沿路有做成金色蓮花模樣的立燈,在颯颯小雪里放出永夜不熄的溫柔光芒…… “啪嗒?!币幻镀遄勇涞搅顺颖P上,打出清脆的聲響,楚章一驚,才發現自己竟然又走神了。 又……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他懊惱地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黑白棋子一粒一粒撿起來放回棋盒里,珍而重之地將它們合攏。 這副棋子是太子賞賜下來的,和其他很多衣物與日常用品一起,在第二天送到了他這里。 楚章生在南疆,熟悉巫毒藥草之術,也會音律樂舞,但是對于大魏的琴棋書畫不是很精通,但他卻在這么多東西里一眼看見了這副棋子。 他將棋子拿起來時,送禮來的宮女綠萼驚訝地捂住了嘴,然后活潑潑地笑起來:“呀,您也喜歡下棋么?這副棋叫‘兆錯’,頗得太子殿下喜愛,您莫要辜負了殿下一番慈愛之心才好?!?/br> 楚章全然沒有聽到后面的話,只是魔怔了似的將微涼的玉質棋盤抱在懷里,心中不知哪來的熏熏然。 ……這副棋原來是他的嗎? 他不敢想別的,只是抱著這一點微不足道的甜頭滿心歡喜。 最后一顆黑玉棋子收攏,楚章茫然地盯著棋盤。 他……很想去見他。 那一見之后,便日夜不能寐。 ***** 然而沒等楚章想出用什么辦法可以見到太子,曜儀殿那邊先來了口諭,宣定南公楚章覲見。 楚章幾乎疑心自己是在長久的期盼中迷了心智,只帶著滿腔又高興又害怕的情緒,匆匆換了身得體的衣裳,便跟著內侍向外走去。 東宮雖然叫東宮,但占地面積卻大到足有小半個宮城那么大,其間花木山水錯落,便是冬季都有著彷如初春的靈韻氣象,一派典雅而綺麗的人間富貴模樣。 領路的內侍也是個健談的人,楚章只是做出靦腆羞澀的模樣,再悄悄給他塞上一些金子,對方便開始滔滔不絕起來:“……這東宮是圣上在太子殿下出生那年開始修建的,將原本宮城外的大半座玉泉山都收了進來,修了十一年才修好……” 楚章不想聽東宮的歷史,又不好打斷,只能耐心地聽,然后不動聲色地引著對方多說些:“聽起來圣上真是疼愛太子殿下?!?/br> 內侍立馬接口:“可不是!圣上對太子殿下實在是做到了為父的極致!殿下天生體弱,圣上便日日派遣御醫診脈,每日脈案必親自過目,殿下一有不適,圣上立即擺駕東宮探望……” 內侍說的滿面紅光:“不過咱們殿下絕對擔得起圣上的垂愛!這么多年,朝野上下,哪有說殿下不好的?就是常常諫圣上的崔御史,都對殿下贊不絕口!” 楚章聽著,微微皺起了眉頭。 他不大懂這些政事,但是憑借著天生的敏銳,他還是察覺到了一點不妥當:作為一個帝王,別人都夸自己的繼承人好,難道他會一點芥蒂都沒有嗎? 便是平常人還會有嫉妒之心,更何況魏帝是出了名的嫉賢。 是的,嫉賢! 一個堂堂帝王,居然嫉妒自己的大臣賢名遠播,出言暗示讓其掛印還鄉!這樣奇葩可笑的事情,也只有魏帝才做得出來了,當年這件事一直被當做笑話傳遍了大江南北,就是南疆皇宮里的楚章都有所耳聞。 楚章還要再問,內侍卻閉上了嘴,朝他微微擺手,示意到了。 第4章 山鬼(三) 楚章抬眼看去,這里已經很靠近東宮外側,面前是鄰著一處斷崖的小潭,斷崖上本有一條短瀑,冬日缺水,瀑布也干涸了。 潭上建了一方小八角亭,亭子四周都用淺杏色的綢緞密密地圍上,根本看不清其中的人影,為了隔絕冬日的寒氣,又不至于讓煙氣熏到體弱的太子,簾帷外還放了一圈火盆,宮人們站立在不遠處,見楚章來了,紛紛向他屈膝行禮,抬手為他小小地挽起簾帷的一角。 楚章低頭進去,里面又是一層簾帷,等外層的簾帷放下了,宮女才抬手掀簾,連一絲風都不敢放進亭內。 楚章再進去,才看到了里面半躺的人。 盡管四周點滿了火盆,但那人還是穿著厚厚的冬衣,肩頭披著一件蒼青色大氅,禮制完備的太子常服裹了四層,依舊能看出他清瘦的骨骼,一頭長發半束,僅用發帶系了,俊秀蒼白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眼尾依舊帶著淺淡的紅和揮之不去的鋒利陰郁。 盡管已經有了準備,楚章打眼一望去,還是被對方的容光震懾得有些怔愣。 他面前是一副棋盤,棋子零散分布在上面,幾卷書冊隨意丟擲在一旁矮幾上,見楚章進來,大魏太子懶洋洋地挑起眉尾,蒼白的手指夾著棋子在棋盤上點了點,發出玉石碰撞的琳瑯聲響。 “來了?聽說你很喜歡兆錯,陪孤下一局?!?/br> 楚章怔了一下,慢慢走過來,邵天衡于是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這位氣運之子一番—— 十四歲的年紀,身形已經挺拔的只比他矮一個頭了,氣色不是很好,人也瘦的有些過分,大概是南疆長途跋涉來京城的緣故,沒關系,養養就好了。 臉么……骨相倒是好看,鼻梁高挺,臉頰瘦削,只是眉宇間有揮之不去的畏葸郁郁之氣,應該是被楚天鳳當女孩子養壞了,只要讓他體會一下權勢的魅力,自然就能養出坦蕩挺拔的神氣來。 到時候他應該會長成女孩子們最喜歡的那種英俊瀟灑的少年郎吧。 只是粗粗一看,就將對方打量了個八九不離十,邵天衡感到頗為滿意,心里也有了點兒看兒子的喜歡,嘴里扯著有的沒的閑話試圖拉近關系:“孤聽聞南疆風俗奇異,不論男女皆擅歌舞,你也會跳舞嗎?” 他說的仿佛自己沒有去過南疆一樣,但是帶兵去攻打南疆的可不就是他自己,楚章聽出了他似乎在刻意繞過這件事,臉上多了點羞澀的紅暈,低著頭聲音小小地回答:“臣……會是會的,但是跳的不好——” 這話說的有些含蓄,南疆人崇拜巫祖神,生長在山林里,最是民風開放,他們學著鳥獸的模樣跳舞求愛,在山林蓊郁的時候幕天席地成就婚姻,舞樂是他們的本能,哪有跳舞跳得不好的南疆人? 邵天衡望著他,眼角堆起了一絲笑意:“謙虛?孤也是聽過南疆舞樂的名聲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