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皇上?皇上?” 蕭叡被喚回神,他一晚上沒睡,眼底隱約可看見紅血絲,不肖多說就可瞧出他的疲態。 蘭閣老嘆了口氣,關切地問:“皇上您莫非又通宵批審奏章了?萬望您保重身體,臣知您著急,但您要是累垮了才是得不償失?!?/br> 每天全國送上去的公文折子那么多,真要一本一本地看過去,決計是看不過來的,蕭叡就是在剛登基最勤勉那會兒也做不到。 面對蘭相忠心懇切的目光,蕭叡只得慶幸自己臉皮夠厚,他哪是處理公務,他是因為和袖袖久別重逢,徹夜難眠罷了。想到老婆好不容易回來,又跑了,不但跑了,而且帶上他的寶貝女兒一起跑了,不光如此,還是他自己親手送走的,略微一想,就覺得心如刀割。 方才正在議論民間謠言。 各地的官府已經抓過一些造謠的人,但還是止不住百姓的悠悠之口,他的無子名聲這幾年越傳越兇。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沒有繼承人一直是件大事。 管天管地管不了老百姓談別人生孩子的事,在大多數人看來,生孩子是件很容易的事情,許多人家的孩子是跟下豬崽子似的一大窩,怎么皇上后宮三千,卻膝下空虛呢? 蕭叡以前格外介意別人議論他,他登基前還想過要和父皇較勁,他不但要生得多,還要教得好,結果一晃這么多年,別說是教了,他就只有一個寶貝女兒。 蕭叡想到寧寧,又開始難受了。 他本來真以為懷袖死了,與女兒相依為命,而寧寧那般聰明健康,他心里就冒出一個荒唐的想法,也去翻閱過諸國史書,找到有皇太女的舊例,未有不可行。只這個想法一直在心底,寧寧還小,用不著那么早立皇儲,他還打算再繼續栽培。 就因為他沒有兒子,造謠之人把災禍都歸結到這之上。 老百姓是很淳樸的,說一個人遭報應就會罵說這個人生不出兒子,斷子絕孫。 蕭叡覺得背后必有人推波助瀾,只現在忙于賑災,人手不夠,沒空去管。 臣下道:“皇上,此事并不麻煩,只要您有兒子就成了……” 蕭叡心想:我有兒子的,只是仿佛快要死掉了。唉。我一眼都還沒見過。 他回想起今天送懷袖離開,他差點想要問,能不能帶他一起過去,他也想見見那個“復哥兒”。 到最后也沒問出口。 不過即便知道自己有了個薄命的兒子,在蕭叡心里,這個兒子的分量并比不上寧寧。 他可真是個偏心眼的父親。 蕭叡嘆了口氣,不耐煩地說:“朕就是現在找人生也來不及生出來了,不如看看宗室里面有沒有適齡的男孩可以過繼給朕?!?/br> 蘭閣老先前隱約知道蕭叡想要立安樂公主為皇太女的事,他并不贊同,曾經委婉地勸過向皇上幾句,可是看皇上心意已決,他沒辦法,只好幫忙查古書,真到了那一步,他就只能“助紂為虐”,支持公主的正統性,維護國家安穩。突然聽皇上說要過繼孩子,把他驚了一跳。 蘭閣老環顧四下,他總覺得渾身不自在,原來是今天小公主不在。 下朝前,蘭相特意問了一句:“皇上,小公主怎么沒來?” 蕭叡眼也不眨地撒謊說:“寧寧生病了?!?/br> 到底是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說不定他跟小公主相處的時間都比自己的親孫女要更久,蘭閣老道:“還得趕緊讓御醫給公主看病。尤其是在這節骨眼上,小公主生病也容易被人拿來做文章?!?/br> 蕭叡道:“我知道了?!?/br> ~~~ 寧寧在皇宮里被關了一個冬天,早就憋瘋了想出來玩。 她今天跟復哥兒聊了個痛快,本來她還以為復哥兒是個可憐的小病秧子,她與復哥兒說京中的權貴,說御花園、瓊林苑、避暑山莊的美景,自以為眼界開闊,結果復哥兒比她厲害,他跟著娘親去過好多國家,見過許多其他國家的皇親權貴,全是她聞所未聞的人與事。 寧寧轉頭就去鬧娘親,要娘親帶她也去。 秦月忙不迭答應她:“等你弟弟病好了,我帶著你們倆一起去?!?/br> 母子三人一道在香碰碰、暖融融的被褥里睡覺。 秦月坐著靠在床頭講故事,兩個孩子都靠在她身上,她那顆漂浮不定的心,總算是被填滿了,穩穩地降落在地。 吹熄了燈。 復哥兒先睡著了,寧寧很興奮,她睡不著,小嘴閑不住,還要和娘親說話。 寧寧以為自己過幾天還要回宮,她要和娘親多講講爹的好話,讓娘親愿意回去,主動提起說:“娘,我好想你?!?/br> 秦月摸摸她的小臉蛋:“娘也想你?!?/br> 寧寧問:“每年皇叔祖給我送的裙子是不是娘做的?” 都說女兒是貼心的小棉襖,可不是嗎?秦月柔軟地說:“是?!?/br> 寧寧笑了笑,說:“我特別中意。我以前就羨慕慎姐兒秀姐兒她們有娘親做的衣裳穿,原來我也有,只是我不知道?!?/br> 秦月說:“你喜歡的話,娘以后再給你做,娘去過好多地方,見過好多漂亮的裙子首飾,都給你收著呢,不過沒有帶過來。改日,我讓人送過來給你看?!?/br> 寧寧“嗯”了一聲:“我還要穿去給爹爹看,爹爹還會讓人給我畫小像?!?/br> 寧寧轉了個身,凝望著她,童真無邪、奶聲奶氣地說:“娘,爹爹以前老是抱著我哭,他也很想你?!?/br> 秦月摸了摸她的小臉蛋,幫她把睡亂的頭發撥到耳后:“娘知道了,很晚了,快些睡覺吧,不然要長不高了?!?/br> ~~~ 懷袖那邊送了幾次口信過來,蕭叡照她說的,送了三次血過去,這幾日他天天讓御膳房給他做補血的菜,也覺得有些虛了。 小公主生病的消息前陣子告示出去之后,這幾日已經轉為了病重,連同那個住進蘅蕪殿的女人一起像是投入湖中的石子,沉沒無聲。 蕭叡這幾日埋頭公務,心里才好受許多。 這日突然收到了懷袖的信,他想,怎么這次送來的這么快,他覺得自己的血還補上呢,拆開來看,發現和他想的不同,只有一句:【寧寧要見你,下朝后速來?!?/br> 蕭叡將這封信疊了疊,放入自己的袖口里。 他回了乾清宮,讓人給他拿一身可以出宮的便服過來,剛換上衣裳,有內侍匆匆過來,張磐臉色一變,對他說:“皇上,后宮出事了?!?/br> 蕭叡不以為意:“說?!?/br> 能出什么事? 張磐道:“何妃娘娘有喜了?!?/br> 蕭叡聞言一怔,臉黑如鍋底,他八百年沒碰過那些女人,是誰的種他不知道,必不是他的。 他氣極反笑,面子上是很過不去,竟然苦中作樂地想,這要是被袖袖知道了,她一定會幸災樂禍一番吧。 如此一想,他才開解了自己。 蕭叡道:“著人看管住她,朕回宮以后再去見她?!?/br> 第120章 蕭叡的馬車還沒駛到門口就聽見了寧寧的哭聲, 哭得撕心裂肺、震耳欲聾。 爹爹的心都要被哭碎了,他著急的不得了。 他記得懷袖剛“過世”那時,他一個人帶孩子, 寧寧那么小,才學會喊“娘”, 她坐在小小的搖籃床里哭, 小手抓著柵欄, 想站起來卻還站不起來,只能在原地爬來爬去,哭得臉都漲紅了。 起初他手忙腳亂, 也不知道該怎么哄孩子, 哄半天,女兒還是哭累了才睡著的,睡著了還打哭嗝。他可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愛哭——大概還是要被寵愛的孩子, 才能用哭泣來換取父母的憐惜。也有時候,他覺得是在寧寧身上尋找自己幼時的影子, 仿佛如此一來, 就能彌補不被父皇看重的遺憾。 假如懷袖留下的是個兒子的話,他一定不會這般溺愛, 誰讓這是個女兒,女兒嘛, 就是得嬌養。 寧寧漸大以后,早就不再是以哭鬧來訴求的小娃娃。 怎么這么可憐, 蕭叡心疼壞了。 但他真進了屋, 一眼就看到不再易容,毫無矯飾的懷袖,立時被吸引去注意力, 怔了一怔,呆站在門檻邊上。 秦月則正手忙腳亂地哄孩子,她哄了小半日,怎么都不見效,寧寧哭了停,停了哭,哭累睡著還以為好了,結果一醒過來就繼續哭。一邊哭一邊扯著嗓子地喊“爹”,哭得活像是被人販子拐了似的,隔壁的鄰居都過來敲門了。 她實在是沒辦法了,只能趕緊寫信把孩子她爹找過來。 這跟秦月預想的完全不一樣。 連起初那點親昵都沒了。 秦月焦頭爛額,寧寧也失望透頂。 她一直朝思暮想,惦記自己也能和別的小孩子一樣有個娘親。在父皇的口中,她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娘親,她的娘親溫柔聰慧,是以一開始見到娘親,她雀躍欣喜,而且娘親對她也很好,依著她,由著她,還會教她做一些女兒家才能玩的游戲,不像父皇那樣,對她管教約束,煩不勝煩。 但是在這外面的宅子里再好玩,玩上三天,她又玩厭了,還不能出去玩。那不就是從一個大皇宮換成了一個小宅子而已嗎? 復哥兒生病,一天到晚沒多少時間是醒著的,她曉得不能打攪病人,就黏在娘親身邊。 于是,秦月納悶她在看賬本,寧寧都非要坐在她的懷里,寧寧也納悶,難道娘親不是這么陪小孩子的嗎? 母女倆面面相覷。 秦月天生不那么愛與人親近,復哥兒文靜乖巧,再黏她,也至多要一張小板凳坐在一旁自己玩自己的,根本不用她cao心。 她心里格外別扭,問:“你爹爹經常這樣做嗎?” 寧寧理所當然地點頭:“是呀,爹爹批奏章都會抱著我的?!?/br> 那秦月能怎么辦,只好照做了。 可秦月又不是一個圍著孩子轉的后宅婦人,她也有自己的生意要做,跟手下談事情,寧寧也若無其事地跟進去。 秦月問她,她還是理所當然地說:“可是爹爹上朝會議我都可以隨便進去的?!?/br> 秦月啞口無言。 相處了幾日,寧寧卻覺得自己幻想破滅了。 娘親是很美麗溫柔,可是不如爹爹寵她,甚至還不如慎姐兒、秀姐兒的娘親,在蕭叡口中,娘親簡直是個完人仙女,哪哪都好,她不知道她爹是在思念和愛意之中將娘親美化再美化。 她還是個小孩子,她以為父皇說的都是真的,深信不疑,于是期待被拔高又拔高。 娘親要做生意,就比同父皇要處理公務,她能理解。 可是余下的時間,還得與弟弟分。 復哥兒在生病,寧寧覺得弟弟可憐,心想讓著弟弟一些,還學著給復哥兒喂藥,給他唱歌。 只是有些無聊,她玩夠了,想回宮了。 她從沒有離開父皇這么久過。 這時她才從娘親口中得知噩耗,說以后都跟著娘親,不回宮去了。 真如晴天霹靂。 她一想到再也見不到爹爹了,頓時哇哇大哭起來,鬧著要找爹爹找父皇。娘親來哄不行,弟弟來勸也不行。寧寧隱約感覺到了,假如她現在不哭不爭取,就真的再也見不到爹了。 在那一瞬間,剛認回來的娘親也不香了,她就想要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