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換成他小時候,早早就知道自己不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更不是最受寵的那個。 哪像寧寧,或許不是刻意,只有被寵愛的小孩子才能用哭泣讓大人心疼。 寧寧帶著哭腔繼續問他:“娘為什么要自盡呢?” 她像是畏懼聽到答案,偏又要問到結尾,大有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 蕭叡摸了摸她的頭,事已至此,他再說謊卻是對寧寧的不尊重:“因為你娘對爹爹很失望,失望極了?!?/br> 寧寧尖銳地問:“因為你要娶別的女人當皇后嗎?”話音剛說出口,眼淚就涌了出來,她哭得像是個小淚人一樣。 蕭叡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此是其中一件。但從很久以前你娘對爹爹覺得失望透頂了?!?/br>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呢? 起初他以為是從他瞞著懷袖要立旁人為后。 后來以為是他設計讓懷袖懷孕,親手打破允諾,把人強奪回宮。 再后來以為是從他登基之后廣選秀女充盈后宮。 不是的,都不是的。 并沒有哪一次是突兀的轉折點。 是一次又一次的輕蔑,是他看不清自己的心,明明深愛著懷袖,卻妄自尊大,鄙夷她,欺辱她。 現在只剩下這個女兒,也用這樣的目光看他,對他失望透頂。 蕭叡以為早就麻木的心遲鈍地開始疼了起來。 懷袖多半還要來找寧寧,不然也不會鋌而走險,去接近寧寧。 他再了解懷袖不過了,她不要權勢、不要金銀,只要一份真心,為了自己的家人,她在所不惜,敢于蚍蜉撼樹,身為小小宮女,就敢要向皇后報仇。 而今她已非那個無權無勢的懷袖,既敢出現,必是做足了準備,就算只是個庶民,也敢竊走當朝公主。 他知道懷袖敢。 這就是他愛的那個膽大包天的女人。 寧寧撲在枕頭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蕭叡哄了她大半宿,她才因為哭累,所以睡著了。 翌日,寧寧頂著紅腫的眼睛去上課,把太傅都嚇了一跳,向來對小公主橫眉冷對的太傅見她情緒低落,將課放了一放,先開解她。 雖然他平日里對這個頑劣的女學生總是吹胡子瞪眼,但是相處久了,寧寧就像是他的小孫女一樣,他問寧寧怎么了? 寧寧一說話,一問就掉眼淚,她問:“孩子對一個母親來說是很重要的對不對?” “若一個女子,連她的孩子都不要,也要去死,一定是很傷心很傷心了?!?/br> 太傅長長嘆了口氣:“殿下,你是公主,你的母親是皇后,你們不是世間尋常的母親和孩子?!?/br> 寧寧咬了咬牙,倔強地說:“是的,我只是我娘親的女兒,我是寧寧,寧寧是我娘為我取的名字?!?/br> 蘅蕪殿被一場火燒沒了。 娘親什么都沒留給她,只有這個名字,寧寧。 她想要娘親。 貴為公主又如何,別的孩子都有娘親,只有她沒有。 將來宮里,父皇和別的女人生了孩子,那些孩子就會有自己的娘親,而她的父皇卻要分給那些討厭的人了。 寧寧覺得自己是個生性惡劣的小孩,太傅教了她那么多手足和睦的篇章,她一篇也學不進去。她心生嫉妒。 在初冬時,安樂公主搬出了乾清宮的側殿,搬進了她母后曾經住過的蘅蕪殿。 修葺之后,一片嶄新。 遷宮事出突然,先前大臣們都不知曉,安樂公主還小,其實應當安排一個女性長輩照料她,卻也沒有,她一個人孤零零住那么大一個宮殿。 雖說奴仆成群,不缺人照顧,卻依然顯得古怪。 除開這父女倆之間,沒人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她仍是皇上的掌上明珠,皇上給她配了最好的宮女和侍衛,幾乎是每日都想著法子賞賜,讓所有人都知道安樂公主并未失寵。 但這個冬天,依然顯得格外的冷。 自蕭叡登基十余年來,這是最冷的一個冬天。 大雪一連下了一個月,雪深五尺,池水皆冰,即使是京城富饒之地,亦凍死不少人,每日都有許多尸體被抬出去掩埋。 幾省都深受雪災危害,送上來的折子都很難看,這倒罷了,有一縣瞞報災情,還與商販勾結高價倒賣鹽糧,他的探子差點死在那沒能回來。 好不容易應付完,終于熬到開春。 民間又不知從哪冒出了一幫暴亂徒,四處宣揚是他滅德立違、倒行逆施方才招至上天降下天災,還說他得位不正,身無真龍,當年是篡權奪位,所以才會登基十余年,卻連一個兒子都沒有,老天爺要他斷子絕孫。 屢抓屢禁,卻止不住傳言。 大臣們也拿此事來逼他多寵幸后宮,綿延子嗣。 蕭叡聽了那么多年,早就不痛不癢,只當左耳進右耳出。 這個過于寒冷的冬天,也讓復哥兒的病情惡化,他在床上渡過了大半個冬天。 水路一開,秦月就帶著復哥兒上京,他們住下之后,她寫了封信,照著寧寧說的把信送到了國公府。 最近天冷,寧寧讓她的閨蜜都住在宮中,國公府的大小姐一周才回一次家,她收到信,發現是給寧寧的,過兩日再帶進宮。 如此,一番曲折,寧寧才知道復哥兒進京求醫。 她立即去找父皇,說想出宮去見她在江南交的那個小伙伴。 蕭叡一聽便知是指懷袖。 蕭叡心里已經愿意讓她去見,還要故意說:“你想給他治病,把太醫遣去就是了,何必親自去呢?你是公主,若有不測怎辦?” 寧寧最近越來越喜歡和他頂嘴,低著頭,絞著帕子,沒好氣地說:“我就想去。我想見見他?!?/br> 又說:“我還想見見他的娘親,我一見她就覺得親近?!?/br> 蕭叡道:“只能去半日,見了就回來。不能亂走,讓侍女緊跟在你身邊?!?/br> 寧寧脆聲應下。 隔日,她乘一頂不起眼的青篷馬車悄悄出宮。 蕭叡換了一身暗衛的衣服,跟一眾暗衛一道,悄悄隨在女兒身后。 寧寧不知道她要去見的是自己的娘親。 他卻知道自己想見懷袖。 第109章 寧寧今天出宮去見復哥兒, 因是微服私訪,她特意將自己箱底最樸素的裙子拿出來穿,為顯平易近人, 一件首飾都沒戴,讓侍女用紅緞子給她扎發髻, 照照鏡子也很可愛。 今日她要出宮, 雪翠特意回來, 陪她一道去。 復哥兒回信的地址是在京城一處私人房舍,附近多是條件稍好一些的平頭百姓,或是不入流的小官, 兩旁有許多商鋪, 街道鬧鬧哄哄。 不過寧寧的車混在這之中,倒也不起眼。 蕭叡卻想,在這種龍蛇混雜的地段確是好藏身, 人多就亂,鉗制他手腳, 這是量好了進退尺度?!部赡苤皇撬尚牟》噶?。 馬車在一戶人家門前停下, 侍女掀開簾子,寧寧走出來, 站定,侍衛穩穩地把她抱下來。 她帶著一眾人, 浩浩蕩蕩地進門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就是有錢, 也不一定能買得到大房子, 秦月落腳的這個院子并不怎么大,比她別的居所要小很多。 原本她也不打算在京城長住,并不挑剔。 寧寧進門以后本來還期待著復哥兒過來迎接她, 卻沒見到,只見到復哥兒的娘親在前廳等她。 寧寧見到她,疑惑地問:“復哥兒呢?” 秦月說:“復哥兒生病了,天氣冷,大夫讓他別下地,正在屋里等你呢?!?/br> 蕭叡遠遠地看到一眼,他知道那是懷袖,連走近些去看都不敢,她那么聰明,肯定會發現。 假如被她發現,以后怕是連見都見不到了。 蕭叡看著寧寧跟著懷袖進了一間屋子,心臟不由自主地一緊,尤其是在關上門的瞬間,仿佛寧寧這一進去,就會像是變戲法似的被變沒了。 屋里光線華南,一踏進去就是撲面而來的一股藥味兒,寧寧捂了捂鼻子,皺眉。 與簡陋的外面不同,屋里布置得很好,燒著地熱,地上是暖和的,還鋪著厚厚的波斯毛毯,又暖和又柔軟。這是上好的羊毛織成的毛毯,皇宮也有,但一般權貴家中也難買到,沒想到在這里卻像是不要錢似的鋪在地上。 可這也只吸引了她須臾的注意力。 她終于見到了復哥兒,頓時驚訝地睜大眼睛。 小半年過去,小男孩看著完全沒長高,還更瘦了,在這溫暖的室內他穿得并不厚重,然而即便如此,單薄的衣裳套在他小小的身體上,也似是要將他壓垮了一般。 一張小臉下頜尖尖,臉色雪白,嘴唇也發紫。 不肖人多說,都能看出他病得厲害。 復哥兒看上去像是一只生病的小貓咪一樣,讓人滿心憐意,寧寧焦心地小跑過去:“你怎么病成這樣了?” 復哥兒還一副十分愧疚的模樣,似在愧疚自己生病害大家為他擔憂,也拖累了娘親,復哥兒搖搖頭說:“我也不知道,我自小就生病?!?/br> 寧寧想了想,說:“你還是回床上躺著吧?!?/br> 她摸摸復哥兒的額頭,像是在摸一只可愛的小狗崽,好生仗義地說:“莫怕,jiejie給你找大夫?!?/br> 復哥兒躺下來,如布娃娃,任由寧寧擺布,小聲地說:“娘親給我找過大夫了?!?/br> 寧寧說:“那不一樣?!彼廊缓茏孕?,對皇族的權力充滿自信,她是公主,她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絕大多數的東西,實在不行,那她就去求父皇。 復哥兒又搖搖頭:“jiejie,謝謝你?!?/br> 寧寧內心柔軟,她覺得復哥兒真是這世上最乖巧可愛的小男孩,連他低垂的睫毛看上去都格外的乖,仿似她真的有了個弟弟。 她第一次見復哥兒就覺得很親近,忍不住端詳復哥兒的臉龐,看著看著,后知后覺地發現了,因為他們長得有些相像。 她上次怎么沒發覺,相較起來的話,不如說……復哥兒長得像父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