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尚宮懷袖曾是宮人的標尺,如今她帶頭破壞宮規,導致這后宮之中一時之間人心浮動糟亂。 沒想到懷袖姑姑竟然真的是陛下的禁-臠。 這令多少小宮女深以為失望,雖然被陛下寵愛也是一種榮耀,可是,她們曾經以為,即便沒有鮮妍姝色,不要諂媚邀寵,只要像懷袖姑姑那樣腳踏實地地讀書習文,考取女官,才是更堅實的出路。 所以,懷袖姑姑能當上女官,究竟有幾分是她的真才實學,又有幾分來自于帝王的偏愛? 后宮的妃嬪們更是嫉妒非常,因著懷袖,四妃之中,已有貴妃、淑妃失了寵,余下兩個本來膽子就更小,無人敢去拂其纓,只恨她圣寵無二,以前四妃每月也只能分得陛下兩日,現在懷袖可是把皇上霸住了。 她就住在皇帝的寢宮里,還能做什么事?必然是夜夜歡好。 說不定沒幾日,懷袖的肚子里就能揣上皇上的長子了。 到那時,還有誰能制得了她? 如籠中鳥般被囚于帝寢的懷袖自不知外界之事,此處安靜得如同墳墓,她在山里吃素,瘦了一大圈,抱在懷里很是硌手,蕭叡卻像是一點都沒察覺到一樣猶要摟緊她。 御醫都說應當將她移出寢宮,蕭叡像是沒聽到。 懷袖也不問過了病氣怎么辦?蕭叡不顧惜此身,她干嘛要多管閑事? 她這幾日燒得昏昏沉沉,自覺對蕭叡的最后一丁點善心和舊情,全在這場大火中被燒沒了。 蠢,就真蠢。 若是醒了,懷袖就疲怠地看著帳子頂發呆,后悔。 御醫說她這場病來勢兇猛,假若沒有求生的意志,怕是難熬過去,第一次給她診脈施藥時,懷袖還一副行尸走rou的模樣,做好準備,心想說不定要治很久。 沒料到懷袖第二日便開始老實地吃飯喝藥,十分配合,御醫本來說她這病大概起碼十天半個月才好,結果她五六日就見好了,讓御醫頗為驚訝。她似是跌至谷底,卻又撐起了一口氣,御醫并不知是為何,不過他作為醫者,能見到病人好起來,總歸寬慰。 懷袖退燒的次日,終于開口,主動對他說:“能給我一本書嗎?” 她的聲音沙啞,像是被磨砂紙擦過似的,粗糲難聽。 在這空曠的屋子里,像是漂浮,不著地。 蕭叡抬起頭,望向她,漠然地問:“要什么書?” 兩人像是沒冷戰也沒吵架,非常平和,懷袖好聲好氣地說道:“觀星氣象的書。謝謝皇上?!?/br> 蕭叡:“……” 蕭叡正伏在炕桌上,處理各地上報的冬天政情,聞言,將一本硬皮折子扔在桌上,一聲悶響:“你要觀星氣象的書作什么?” 懷袖慢條斯理道:“如我知道那日會下雨,我必不會跑出去。我看火著的那般大,實在是擔心順王和米哥兒的安危,才想出去看看。誰知道陛下一代明君,竟然會使這種卑鄙無恥的鬼蜮伎倆?才會遭了騙?!?/br> “實乃我學識淺薄,不通觀星氣象,且得學一學才是?!?/br> 蕭叡嗤笑一聲:“你還想學觀星氣象?” 蕭叡冷冷盯著她,緩鈍地道:“……朕還沒有要治你的弒殺皇子之罪呢?!?/br> 第40章 換作旁人, 聽到皇帝說要治罪,不說嚇得腿軟,也得跪地求饒。 懷袖嘛, 反正她現在是稻草人烤火, 橫豎一個死,還敢氣定神閑地道:“是嗎?這便要治我罪嗎?他還沒生下來呢。陛下倒是舉個例子, 與我說說看還曾有誰?我可連后妃份位都沒有, 宮女與人私相授受、暗結珠胎才是罪責?!?/br> 蕭叡緊抿嘴唇, 沉著臉望向她,懷袖連看都不再看他,躺下繼續睡覺去了。 蕭叡那日確實氣到頭疼,而后懷袖病了幾日, 他就冷靜了幾日,他是很想要個懷袖的孩子,但是沒都沒了, 難道他還要再罰懷袖嗎?當時那情形, 懷袖冷靜心硬,會打掉孩子仔細想想也不算錯。再者, 如果那孩子生下來,現在就是皇長子,卻是庶子,母妃又受寵,以后他有了皇后的嫡子,懷袖的孩子又該如何自處? 可他還是難受,若那個孩子長到如今,他都可以帶著孩子一道去圍場跑馬了。 最近他總夢見一個小男孩,又夢不清晰, 他在夢里問:“你真可愛,你叫什么呀?” 小男孩一句話也不說,只依偎著他。 昨天卻沒來,他等了一整場夢。 回宮以來,他著人仔細查了一番,果然查到懷袖當時抓了幾服藥,張御醫說其中幾味藥材確實有墮胎之用,又說,他先前與尚宮娘子診脈時,就發現她曾墮胎過,當時尚宮娘子特意叮囑他,授意說陛下知曉此事,但是不喜,所以他才沒有提。 什么意思?推卸責任給懷袖嗎?懷袖不想提那是懷袖的事,懷袖瞞他,他也生氣,卻又容不得旁人說懷袖的不是。 蕭叡倒不是那種隨意杖殺醫者的皇帝,但聞言也黑著臉罵了他一頓:“你聽命于朕,本來就該事無巨細地稟告給朕。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推卸責任給懷袖嗎?她不想提是她的事,她說什么你就信什么?你沒腦子嗎?” 蕭叡并不覺得懷袖真的無動于衷,否則也不會特意給孩子做法事。 他便沒與懷袖話趕話地吵架,拐了個彎兒,卻道:“皇叔寫信過來,說你正好回宮,可將孩子的甕棺重新找一塊風水寶地安葬,方才算是大功告成,安息亡靈?!?/br> “你把孩子的尸骨埋在哪了?”蕭叡問,“我讓人去挖出來?!?/br> 懷袖掀開棉被,起身:“我要自己去挖?!?/br> 蕭叡連忙走到床邊,皺眉說:“胡鬧什么,你大病初愈,御醫說受不得風,不準出去?!?/br> 說著就拉住人往床上被子里塞。 “我一定要去?!睉研洳豢匣卮采?,眼眶一紅,熾熱的眼淚便滾落下來,“是我把他孤零零埋在那的,自然也得我去把他帶出來?!?/br> 一滴一滴,像灼在蕭叡的心尖上。 蕭叡抱住她,心疼萬千,亦眼眸濕潤,俯身親吻她臉上的眼淚:“你既這般難過,就不能好好與朕說話嗎?朕不怪你,你也是迫不得已?!?/br> “你為什么就是不信朕能保護你呢?” 懷袖答非所問,哭著求他:“你就讓我去吧。別人去,他會怕的?!?/br> 懷袖極少哭,這還是他生平第二次見懷袖哭。她一哭,蕭叡的所有原則就潰不成軍,握著她的手,無可奈何地說:“別哭了,朕怕了你了……朕陪你去,行吧?” 他給懷袖穿上厚厚的衣裳,還圍上大氅,才牽著人出門。 懷袖領他到埋骨的地方,正是他倆相遇的那棵樹下,他已經很多年沒來了。 蕭叡讓人在這一角撐開圍帳避風。 懷袖臉都被風吹紅了,還要硬邦邦地說:“不用?!?/br> 蕭叡本來想強制,可看著她發紅的眼睛,到底說不出不是來……你說怎么會有這么倔的女人? 冬天地冷土堅,懷袖又不是干體力活的,鋤頭砸在地上,像是勺子磕在石頭上一樣。 蕭叡說:“澆點熱水再挖吧?!?/br> 懷袖又說:“不行?!?/br> 蕭叡閉嘴,看她費勁兒地挖了好一會兒,只挖了一個淺坑,這得挖到猴年馬尾,看得他既心疼又焦急。 他站在邊上,跟罰站似的,也不敢動。 實在忍不下去,他上前要從懷袖的手里搶那把鋤頭:“我來幫你挖吧。我是他爹,總不會嚇到他吧?” 侍奉在不遠處的侍者們聞言,悚然一驚,頭低得更深,恨不得自己把自己的耳朵給刺聾了。 生怕這次回去,就會被賜死了。 懷袖這次沒有再說“不”,只說:“你再找把鋤頭,這把是我的?!?/br> 蕭叡便再讓人拿了一把鋤頭過來,他跟懷袖這樣的弱女子不同,一鋤頭下去就能翻上來許多土,跟挖豆腐似的。 挖到半人余高,懷袖說:“你小心些,差不多是這么深了?!?/br> 她丟開鋤頭,在土坑里,跪著用手挖,蕭叡也不勸她了。 蕭叡真想問問,她當年是怎么一個女人挖了這么深的一個坑卻又沒被人發現的?她哪來的這么多力氣?起碼要挖一晚上吧?她那時又是什么心情呢? 懷袖捧出一個封好的黑色甕棺。 在皇室,即使是已出生的皇子,少而夭折也鮮有單獨立冢的,這連生都沒生下來的孩子更不用說,這個孩子沒有上族譜,也沒有名字,怎么葬? 蕭叡已經尋了風水大師想在皇陵附近找一塊風水寶地,他私下自個兒出錢,給孩子修個墳墓,好歹是他的第一個孩子。 懷袖問他:“可不可以把他葬到我老家?葬在我爹娘旁邊?那他去了地府,還有我爹我娘去接他?!?/br> “陛下,您本來也在為難怎么安置他吧?就讓他回家,悄悄把他葬了?!?/br> 蕭叡低頭望著她,良久后,才嘆氣似的說:“好?!?/br> 懷袖自己起身回鄉修墳,蕭叡抽不得身,過年了,他祭祖祭天,接見百官,在家國大事之前,自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孩子耽擱。 但他重新叫人造了個小棺材,外髹朱漆,施繪云龍,棺內用妝龍緞,上書超度經文,還想陪葬一些金銀珠寶。 懷袖道:“在我們鄉下,這樣造墳,不是明擺著引人去掘墓嗎?與其他百姓一般才安穩,造個青磚墳已經很好了?!?/br> 是這個道理,蕭叡便退而求其次,親手寫了墓碑:蕭氏與秦氏長子之墓。 并撥了一支心腹親軍,送懷袖回鄉,保護并監視。 還有雪翡雪翠也一并捎上,她一個人敢逃,帶著兩個拖油瓶拖后腿就得多思量思量了。 臨走前,收拾行裝。 懷袖覺得沒東西好帶,蕭叡使人給她理了七輛車的行李,廚子捎上,太醫也給她帶上,仔細照顧她的身體,務必要全須全尾地回來。還命人把懷袖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全部記下來,每天都記,記了送回來。 他親自抱懷袖上馬車,馬車里燒著暖爐,熱烘烘的,一點都不冷,叮囑道:“修完就回來,趕在元宵前,朕帶你去看燈會?!?/br> 懷袖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她現在厭惡在蕭叡面前裝模作樣,左右她也不是尚宮了:“陛下,您快回吧?!?/br> 想了想,又勸諫說:“前些時日,您都沒有踏足后宮,必然人心惶然,正好趁此時機安撫后宮女子,不好讓人一直獨守空房?!?/br> 蕭叡被刺了一下,一口氣噎在喉口,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握了握懷袖發涼的手,說:“朕回去了?!?/br> 他站在車旁,看著簾子垂落,墜珠搖曳,再看不見懷袖的身影,心下不舍,他好不容易把人找回來,一刻也不想再讓懷袖走了,真想跟懷袖一起去,或是干脆反悔,把懷袖留下,把孩子就近在京城埋了就好。 懷袖走的第三天,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雪。 夜里一覺起來,檐下就掛上了一排參差不齊、犬牙交錯的冰棱,奴才正在敲冰。 蕭叡卻想到,可以叫人雕冰觀賞,存在冰窖里,正好懷袖回來可以看,也算是他的示好,討好討好懷袖,讓懷袖知道他的心意。 這事還得悄悄做,不得大肆宣揚,他要名聲,怕被太多人知道,說他鋪張揚厲。 他記得以前有一年,他親手給懷袖做了一盞小冰燈,懷袖喜歡得緊,可惜他們那時又不能用冰窖,不過放了三日就化了。 每天秘衛都寫信回來,蕭叡雖然沒去,卻對懷袖了如指掌,仿似還在她身邊一般。 懷袖諸事安好,秘衛送回來最新的一封信寫到懷袖雇人開始造墳。 差不多了。 蕭叡放下信,起草一份詔書——封秦氏月娘為皇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