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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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原本應身處漩渦之中含章太子本人,此時剛經房縣,走往丹陽,一身于巴東郡熊山處盤桓,同行幾人且都是一副山林之中暢游慢行的架勢。 其實細細回算才知,最開始他們好似在豐山消磨許久,其實滿打滿算不過七日,按照道理,他們胯下有好馬,從南陽出來,三日急奔就能趕到垚關??舌u吾出于某種私心,居然硬生生地消磨了十余日還沒有走出一半的路程。 紅竊脂對此沒有發表看法,他們本就只是送辛鸞一程,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既然結局是分道揚鑣,那她還不計較這幾個月。 卓吾這個小傻子是干脆沒有想那么多,想的只有自己沒走出過神京,此時樂得東看一眼,西看一眼地游山玩水。 紅竊脂昨夜進巴東郡,陪著卓吾游了夜市,順手盜了一份最近的邸報出來,此時便一邊磨刀一邊和鄒吾閑話,“國喪大典從神京到南陰墟,路程共計二百余里,一群人浩浩蕩蕩需要走上五日,整個的鹵簿儀仗,據說要綿延十幾里,抬著梓宮的杠夫就有八千余人,每天分六十班,一次換班就有百人……嘖嘖,濟賓王這裝模作樣的本事真是讓人驚嘆?!?/br> 墉城的南陰墟在神京西側,若是以山巒論,隔著重巒峻嶺就在南陽之北。 “這么大的排場,神京都要走空了罷,他居然還擔心后方空虛有人惹他的亂子,調了好幾番赤炎留守神京——之前宮變之后他迅速把幾個老將軍挾在宮中,當亂臣防備,現在倒是各安排了去處,”紅竊脂不屑地嘴角一撇,“怪不得都說這濟賓王果然是布局高手,戰場上排兵布陣從無遺算、滴水不漏,如今也算是見識了?!?/br> 鄒吾沒有說話,他心里總盤旋著昨夜歌謠的調子,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邸報,想找那個布兜子裝進去,卻沒有找到,他只好暫時將那紙頁提在手中,漫不經心般地朝著遠處看。 幾步外的辛鸞輕輕伏身,起步的瞬間猛沖,三步并作兩步飛快地蹬腳上樹。 那認真的勁頭無視了所有的人存在,鄒吾只能見他迅速地隱蔽身形,又在瞬間巧妙地從樹枝上倒掛而下,手中匕首迅疾地劃出一道凌厲的弧線,緊接著再翻身隱蔽,整個過程就像是一把把柔韌的皮鞭掛在了樹上,以手抻之,它則柔媚剛韌地迅速飛卷。幾天前這些的招式他還做不到這樣,鄒吾看了好幾百次他從樹上跌下來,栽個幾翻摔進地里,砰地發出巨響,再之后他的身手就越來越輕,從砰砰地撞樹聲,變成嗡嗡地鳴震,后來枝丫搖晃的噼啪聲,到現在的樹葉輕抖,幾無聲息。 紅竊脂困惑地看向鄒吾,問,“你在聽我說話嗎?怎么在走神?” 鄒吾手指輕輕一蜷,咳了一聲,“在聽,你繼續說?!?/br> 辛鸞握著匕首,且奔且走,蒼郁的樹林掩映,他已經看不到人了。 紅竊脂慢慢接上前言。她剛才說到了齊嵩與北君之事,“……這種消息出來,想來南君會立刻不服罷?墨麒麟桀驁不馴可不是什么好拿捏的人,他那駢頭更是一頂一的難纏角色,濟賓王想要穩住局面,這次也真是走了險棋了?!?/br> 鄒吾偏頭沉吟,聲音沉黯道,“向繇不會鬧事。天衍帝對他倆有大恩,有當年的’宗祠案’,他就是再不滿濟賓王,也會給先帝的喪儀一個面子?!?/br> 天衍二年的“宗祠案”震動天下,幾乎可與天衍三年的“大禮教”相提并論。 說來這兩樁都是逼婚,可南境宗室臣子當年“逼婚”手段可溫和多了,結果申睦和向繇厭惡被人挾制,居然破釜沉舟當著祖宗和神佛的面前弄出一樁駭人的丑聞出來,此事一出,滿城風雨,當年多少人揚言要殺了向繇,以祭祖廟,以安神佛。 “對,也是……” 紅竊脂忽地耐人尋味地笑了一下,“他們欠著天衍帝恩情,這恩情太大了,若不是當初天衍帝力排眾議,申睦就算軍功等身,照樣坐不穩南境?!?/br> 鄒吾不喜紅竊脂如此戲謔,忽地嘴角一撇,眉頭緊鎖。 紅竊脂卻不動聲色地看他,淡淡道,“不過有些事情其實早也能預料,他向繇也是一方人物,當年若不是相中名將墨麒麟,誰管他晚上抱著男人睡還是女人睡,可是南君位高權重,沾了這個邊,背的就是一輩子的險,不僅他名聲掃地,申睦也要被受牽累?!?/br> 紅竊脂話里話外意有所指。 她覷著鄒吾的神色,希冀能看出些許端倪,可是她什么都沒看出來,心中只有盤算著鄒吾最好是聽不懂,聽得懂了,反倒是讓她心慌。 紅竊脂把皮壺里的水澆在刀上,伸手摸拭,“不過你也不必擔心,辛鸞就算將來要回去奪位,憑借著他父親四方的恩情,以他外祖父西君為靠,南境如何都不會坐視不理……濟賓王理虧,名不正言不順,只要辛鸞耐得住時日,等個一二三十年,天下未必不是他的?!?/br> 說著她瀟瀟灑灑地回身拿出一張紙頁來,擦拭起刀身。 鄒吾瞧著她動作,忽地問,“這一頁是卓吾的話本不是?怎么扯下來了?” “喂!”紅竊脂笑著乜了他一眼,“以為我欺負孩子???這是小卓給我的,說不愛看了,留給我擦刀的?!彼寄刻谷?,托著著刀背在陽光下仔細地看,漫不經心道,“孩子嘛,心性不定,總是一天新鮮,一天不新鮮,再喜歡的話本子,也有想扔掉的時候?!?/br> 她話音剛落,忽聽咯吱一聲輕響。 紅竊脂眉目一跳,垂眸一看,發現鄒吾手里的邸報書脊竟然被他拗折了。 第64章 南陰墟(7) 可是鄒吾根本沒有留意這種小事,他無意中折斷書脊,只是覺得心緒難安,總覺得要發生什么事情。 他本能一樣,嘩啦嘩啦地翻到邸報固定的某頁,他扯下那一張,在手心里揉爛,煩躁地扔開,緊接著四顧一圈,道,“布袋子呢?誰又順跑了嗎?!” 他少有這樣急躁的樣子。 紅竊脂看著他這一系列的動作,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劃她的喉管,劃得她鮮血淋漓,漲痛無言。 其實鄒吾原來不是這個樣子的。 以前他是舒展的,不急不躁的,巋然不動的,她從小看他到大,知道他的冷靜、固執、無堅不摧,永遠有余力,永遠有后招,她也一直很習慣他淡然和收斂。但是這段時間她總覺得自己要不認識他了,他比以前暴躁、遲疑、不穩定,眼里時不時會出現很動搖的神情,甚至還會頻頻地失神、沮喪,那感覺就像他整個人在安靜中燃成了一團靜怒的火,一頭躁動又戒備的野獸,一點風吹草動就讓他渾身弓緊、開始失控…… 可他之前,明明不是這樣子的! 心潮翻動間,山林中忽地傳來一聲虎嘯。 鄒吾和紅竊脂兩人放下瑣事,心頭猛地一震:這是小卓! 那吼聲很兇,且延綿不絕,他們倆當即以為是卓吾有難,騰地站起,毫不遲疑地就往虎嘯聲方向疾奔,可是等他們一路追到,卻發現小卓四腳朝地地站在一塊空地上,地上甩著他們的布袋子,周圍沒有追兵,只是他在玩命地朝著天空亂吼。 “怎么了?” 聽到鄒吾聲音,卓吾立刻化形回人身,劈頭蓋臉地就是一句,“哥!辛鸞飛走了!” 鄒吾像是被雷劈到了似的瞪大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弟弟幺蛾子多,但是這話實在讓他有不好的聯想,他嘴唇發顫,問,“什么意思?說清楚,什么飛走了?” 卓吾大概也覺得自己話里有歧義,一臉急躁地吼不說,還手舞足蹈地往天上比劃,“就是!……飛走了??!剛他拿了這個兜子,說要看看,然后還給我說他照身貼就拿走了,他先走一步,說以后不同行了!” · 熊山向西的高空之上,辛鸞凌空起身,直逼云霄,只見熊山在他眼底驟然縮小,不遠處的村落人家如同老天黑白色的落子,蜿蜒著點綴在故陵溪的四周,攜著溪水郁郁蓊蓊地叢林中韜光養晦地流出,而那閃著銀光的白練,就迅速地于遠方展開、擴寬,在另一座山巒的邊際處合流、交匯。 辛鸞從沒有飛得這樣高過。 強風在他身邊呼嘯,飛鳥與他同行,那感覺就好像天地中的大好山河突然乖巧,一軸地圖般倏忽在他腳下展開,山脈似群鯨,河流似銀練,魚鱗綠瓦般送到他的眼前,而他毫不費力地飛縱其間,越過一座,之后又森森榮榮地看到另一個遠方。 陡然遼闊的天地中,辛鸞整個人的胸臆都跟著一蕩,他壓下遲疑,留戀地繞著熊山的高空兜了三大圈,聽著不絕如縷的虎嘯聲,最終還是斜斜地一轉翅膀,任由羽翼劃出一道巨大的金紅色的弧線,義無反顧地轉入向北的方向。 · 沒有人知道,其實辛鸞想離開,已經想很久了。 久在從紅竊脂把他推下懸崖那時候開始,久在他從紅槲樹種脫困開始,久在他從南陽走來的一日一日……不是因為想要成人之美的胸襟,說實話,他沒有那個胸襟,但紅竊脂對他說的話,他不敢忘?!胺蜞u吾騰蛇之身,假做侍衛之臣,妄殺先帝于溫室殿內,挾恨帝子于神京城外,悖逆不軌,恣行兇忒,污國害民,毒施人鬼……此誠存亡之際,天衍一夫奮臂,舉國同聲,誓奮兩代之余烈,誅夷逆暴。梟懸以示眾,孥妻滅子,方能熄此眾怒,以安先帝英靈?!?/br> 當時紅竊脂一把扯住他的衣襟,逼問他,你讓鄒吾受你該受的苦,讓他背你該背的孽,看著他為你cao心勞碌,你就不知羞愧嗎?就不覺汗顏嗎? 那些話,一字一句都是刀,一刀一刀全都插在他的心上。 這些……他怎么敢忘。 四十余日…… 本來他早就該走了。 他在心里下了一遍又一遍的決心,一遍又一遍地跟自己說,再留一天,我明日就走,可到了“明日”,又覺得這一日過得倉促潦草了,配不上他們的離別,他就只能再說服自己一遍,說再留一日好不好……他一遍一遍地練武,等著把這份不舍洗刷掉,等著自己平靜下來,可是他從來不知道,他等不到這一天,這個分別,只因一天挨著一天,變得越來越艱難,越來越下不出決斷。 直到昨天,鄒吾說以后大概要去西南打鐵。 那個時候他才倉皇地意識到,他們從來都不是一路人啊。他怎么還不知羞愧呢?怎么還不覺得汗顏呢?怎么還想綁著他呢? 鄒吾當日為了取信于他,曾對他說今日你可以用名利誘我,明日他人也可以用名利誘我,今日我不會因功名利祿轉移,明日自然也不會因為這些倒戈。他信了他的話,逃亡的路上,他接受了一切的變化莫測,接受前一日還能躲避的白屋,第二日就能成為不懷好意的泥淖,接受前一日還悠然而居的山野,第二日就能化做毀天滅地的火海,他如一葦身不由己的飄蓬,接受所有變化的一切,唯獨心里堅信鄒吾這個人是定的,是不變的,只有他不會轉移,不會變節,不會倒戈,不會來傷害他。 可是他很害怕。 他這些天甚至希望他圖他點什么就好了,圖什么都好,為名為利,為權為勢,為情為身,只要他想要,他就可以給。至少這樣,他可以不害怕辜負他,不害怕耽誤他,理所當然地就留在他身邊。 可是他什么都不要。 他說,只求結束之后,可以去西南打鐵。 那一刻,辛鸞愣住了。 直等滿嘴苦澀的味道反上來,他才知自己竟無話可說。 一張信箋,嚴謹的簪花小楷。 通篇下來,三處“辛酸”,三處“珍重”,滿紙都是他的計劃良久,滿紙都是愧疚。 訣別來的太過突然,鄒吾感覺自己被閃了一下。 他拿信的手在抖。他的手從來就沒有這么抖過。 這張紙就塞在布袋子里,用的是卓吾不要的話本的封皮,害怕他漏看,辛鸞還特意留了三根金紅色的羽毛黏住,拿照身貼的時候塞進里面,鄭重地與他辭別。 灰心,沮喪,掙扎,和不安。 鄒吾總覺得這些日子辛鸞的情緒難以判讀,行為舉止有所保留,還以為是得知了那悲慘亂烈的宮廷暴亂的引線,心事重了,他才參悟不破,直到看到這封信,鄒吾才明白這些日子辛鸞在他面前到底隱瞞什么。 一句“鄒郎親啟”,一句“辛酸之至”,仿佛是利刃劃過,讓他感覺到痛,這才能明白過來,原來那個小孩早知道了邸報的事情,他慢慢地跟他走這一程,他笑容變少,讓他教授習武,同他說話,給他唱歌,都是在跟他道別。 卓吾覷著哥哥青白的臉色,越看越覺得不妙,探過頭去看,這才看到滿滿的一整頁的字,第一行便是: “省示具君,辛酸之至,我之不幸,今十五歲始。 丹樨兵禍,一朝顛覆,親恩斷盡,罹遭閔兇??尚ξ腋咝潦习俟俪剂?,有彪赫寄偉之績,時遇王室急需,嘔心交肝,竟無一君子敢立于危墻,扶傾頹于危急……唯君林氏國舊人,祗應宮禁四十二日,cao執款款,挺身而先,于千萬人中忘身涉險……” 那是只給哥哥寫的一封信。 卓吾茫茫然看著,見那“鄒郎親啟”后面的“君”,再沒有其他人。 “……然君救我脫困于京畿,突圍于‘驚山’,謀定于南陽……全我身,活我命,殫精竭慮,cao危慮深。阿鸞幾番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云何于中,君竟不畏生死?云何于中,君竟為我憂勞?直待千尋府內,門外追兵切峻,門內長者逼迫,其危一發千鈞,君一番陳情,家恨國愁寓盡,身世遭遇悲辛,言辭之痛切,幾心折而瀝泣……林氏兮絕國,復西南兮千里,君少小離邦去里,因我父一赴絕國,詎相見期……抆血再視,我慚恩愧負,無地自容。 驚天宮變,邸報刀筆,指鹿為馬,顛黑倒白,君因憫我孤弱,卻為天下所讒……彼蒼者天,爾獨何辜?彼蒼者天,竟謗我良人!……無君相扶,阿鸞無以至今日,清白之人蒙不白之冤,朗朗君子背千古罵名,是可忍,又孰不可忍? 爾來相識相知,今日四十二日,和合祗應宮禁之期,無所虧欠……君知遇之恩已還,仕游之節已盡,俯仰不負天衍,行止不愧天地,唯我負你深恩,心酸之至,悔愧無極……若先父天地有靈,應只恨生時不予君之國恩,身后不能追君之殊譽,追昔思今,不敢怪爾…… 君子恩重,然我今之進退,實為狼狽,一身尚處彀中……還請君瓜田避身,危墻勿走,以自身為重,再勿蹈風波而行。鞠躬拜興,不知所言,情增傷懷,不敢當面辭別。只道此后上天入地,來世今生,阿鸞莫敢稍忘,只望東南舊里,君另有天地…… 情真意切,具以表聞。再拜,請君,萬分珍重?!?/br> 第65章 南陰墟(8) 那封信不是用筆寫的,極娟秀極漂亮的簪花楷書,是辛鸞用自己羽毛沾著大樹砍出的汁液寫的。 鄒吾眼眶開始發熱,每個字都讀得很艱難,他要咬緊了牙,才能把眼淚都含在眼里。 之后的之后,辛鸞曾經給他寫過無數的信,在他們后來分別的三年里,分離千余的日月,魚傳尺素,紙短情長,字字都是瑣碎無聊的小事,字字都是情真意切,西南再重逢時,鄒吾手中攢了一打的桃花箋,笑說哪一張都能說出好多的典故。 可只有他給他寫的這第一封他不敢重看,不必重讀,就是想起,他都心如刀割。 鄒吾深深吸了口氣,他尚有理智,他們的馬還在原處,他攥著拳頭仔細將那張紙箋收進衣襟里,一言不發就往回走。 紅竊脂看他一眼,敏感地拉住他,“你想干什么!” “他……”鄒吾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