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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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沒想過嗎?” 辛鸞皺了皺眉,“你送我去西境,走得再慢一年半載也到了,那之后你要去哪?做什么?” 他們之前討論過去往西境的路線。 遠在齊二燒山之前,他們定的計劃原本是要在南陽再隱匿一段時間,等著濟賓王遲遲沒有進展,最后懷疑到他們已經成功潛出東境為止。且以濟賓王之多疑,邊事只會越收越緊,他甚至還會出手試探中君與南君,而到時候加上之前的無端盤查、藥材禁運、南境戰事黏連,南君申睦和濟賓王的沖突只在早晚。他們大可以以逸待勞,東境和南境兩邊的水攪渾了,直抵垚關門戶,尋機偷渡。 然而當時他們都小覷了齊二的判斷力和行動力。他欲殺辛鸞而后快,簡直算得上不折手段,但好在他們和南陽遭逢大難,現在都還化險為夷。且現在辛鸞已死的消息傳到濟賓王那里,整個國家關口的盤查都會放松,他們如今只要拿著照身貼通關過境就可以了。 辛鸞口中的“一年半載”其實都是長了。 若鄒吾不耽擱,他們快馬加鞭,兩個月便可抵達西境。 但是鄒吾好像還真的沒想過之后的問題,辛鸞這樣問,他才略略開始思索,“應該會去西南看一看罷,母親的墓我很久沒有掃了?!?/br> “然后呢?”月光下,辛鸞的臉美麗又平靜。 “然后就在那里安居,給小卓請個穩妥厲害的先生,好好管束他,再求田問舍,做點營生?!?/br> “那……你打算做什么營生?” 鄒吾想了想,“打鐵罷。千尋師傅的手藝我也學了一二,鑄劍不敢說,打鐵是可以的,可以在滇南澤邊上開個鐵鋪作坊?!?/br> 滇南澤是西南最繁華的城池,辛鸞想象了下那個場景,身處鬧市,人聲鼎沸,鄒吾埋頭掌錘干活,少于交際,聽起來很適合他……想到這里,辛鸞鼻子忍不住皺起一點點,心想:此生不認識他就好了,不連累他就好了,不把他拖進來就好了,這個人這么好,好得你寧愿這輩子不認識他,不讓他為難,至少他現在神京,想開家鐵鋪作坊的心愿朝夕便可滿足。 他繼續問:“那你都可以打什么???” 鄒吾認真地想了一下,“農具,犁、耙、鋤、鎬、鐮,或者,菜刀、鍋鏟、刨刀、柴刀、斫刀……有很多……等風平浪靜些,我大概會潛回神京一次,把先父繼母的令牌運回西南去?!?/br> 第62章 南陰墟(5) 辛鸞眉心一跳,“你父親繼母沒有歸葬西南嗎?” 鄒吾搖了搖頭,眉心蹙起,“殿下忘了嗎?先父死于北境,一塊骨殖也沒有留下來,只有衣冠冢,之后我和小卓借柳營比武晉身,這一來一去哪有時間迎親人回西南?” 可能是提到了家人,鄒吾的神色竟然隱隱不安起來。 辛鸞擦了下額頭的汗,憂慮地走到他身邊,撥了撥火堆,低聲問,“那你擔心嗎?擔心因為救我,朝廷會讓你的先人不安?” 鄒吾目光閃動,抬頭問辛鸞:“那朝廷會嗎?” 辛鸞避開那眼神,慢慢坐在他旁邊,“若我父親在,不會??涩F在,我不知道?!?/br> 鄒吾搖頭,“那我只能心存僥幸了?!?/br> 辛鸞絞著手指,煩躁不安地又撥了撥火堆。 火焰在他的手下燎了起來,他繃著臉孔,火光中堅硬得像塊石頭。他一字一句,“驚動死者乃大不詳,辛澗之前忙著抓我,想來也沒有這個空暇來做這等事,三來先帝敕令千秋不得異,你父親好歹也是北境戰死的功臣,天衍忠烈祠的長碑刻著他的名字,我不信辛澗沒有這份顧忌?!?/br> 紅竊脂和卓吾今夜去城里玩去了,偌大的山林里,就只剩下他們兩人。說實在的,當辛鸞這樣條分縷析、一五一十地分析局勢的時候,鄒吾心中生起一股古怪的陌生。 他感覺眼前的少年好像是一夜間長大了,好像是因為化形了,也好像是因為知道宮變的起因,之前還總是軟塌塌的少年,忽然就變了,他不再愛走神,不再愛說閑話,沉默地背起了晦暗的心事,封住了自己的柔軟和悲傷。 鄒吾每次向他投去目光,他都會輕輕躲開,而他無意時抬起頭,就會發現他在看他,眼神有些哀傷。 “其實……就算你到了西境,我們也不是就見不了面了?!?/br> 鄒吾喉結滾動了一下,跟著他撥焰火的動作,無意識地撥,“來日方長,你在你外公家呆得膩煩了,可以來找我?!?/br> 辛鸞的聲音忽然變得很輕很柔和,他像是怕驚破一場夢,聲音都含在舌尖的一點,輕輕道,“可我,找你做什么呢?我又不會打鐵……” “不必會打鐵啊?!?/br> 鄒吾語速竟然快了些,像是害怕冥冥中抓不住什么東西,他說,“我掌錘,你可以幫我拉風箱?!?/br> 那聲音仔細去聽其實是不安的,可能他本能中有不好的預感,所以草灰蛇線地,想要留住什么。 辛鸞的眼睛驀地睜大了。 他沒預料到鄒吾會對他說這樣的話,雖然這話在別人聽來并沒有什么,可是對他說話,可是這話就像是提前預支的一份承諾和邀請。 他笑了笑,眼神隱忍含吞,卻是一把暢快的嗓音,“……說得也是啊?!?/br> “所以……”斟酌著斟酌著,鄒吾還是忍不住地問:“你將來會回去奪位嗎?” 辛鸞沒有絲毫的遲疑:“會的?!?/br> 他的斬釘截鐵讓鄒吾梗了一下。 火光中,少年人眼中閃過明顯的痛恨,鄒吾的心口像是猛地被人糊了塊濕棉絮,憋得他胸口頓時滯重沉悶了起來。他知道辛鸞選的路將會一路艱難,甚至隨時喪命,可是他搜腸刮肚,找不到任何可以勸他放棄的理由,就像紅竊脂說的,他是鳳凰,不是家雀,他留不住他,他總是要飛的。 鄒吾只好道:“我自認武藝也能在當世排出個名號,我們不必急著趕路,你想學什么,我都可以教你?!?/br> 火焰噼剝,熊山中的夜靜得星子也要掉下來。 辛鸞卻沒有回答他,很無關地說了一句,“鄒吾,我為你唱首歌罷?!?/br> · 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 彼茁者蓬,壹發五豵,于嗟乎騶虞。 墉城,南陰墟的驛館中。 一人大開窗牗,同樣的烤火望月,蒼白消瘦的手指從厚厚的風毛大氅中伸將出來,頗有節奏地手敲木幾,輕輕念唱。 男人近四十余歲了,容長臉,丹鳳眼,看起來保養甚好,內里碧水青衫,容貌有如詩的氣韻。此時他拔了發簪,長發鋪了滿地,和那厚厚的鳧靨裘在月下明明暗暗、交相而映。 此人名向繇,墨麒麟的副相,是南境數一數二的人物。 年輕人不了解他的,乍一聽他副相的名頭,見人,會奇怪他文氣荏弱。有些年歲的,知其故事的,見了他,可能又會驚疑他容顏如此清秀俊朗,全然不是那等狐媚之人。 門外的兵卒忽地起了兩句口角,大概是在爭新買的桂花糖糕怎的還要層層盤查,向繇眉頭輕蹙,喊了聲,“甚么事夜晚吵鬧?”門才吱嘎一聲開了,邁進來的竟是前幾日還在南陽到垚關一路布防的申豪,少年人披堅執銳,顯然還沒換過衣裳,進了門率先就喊,“小嬸……向副,是我!” 向繇驚訝:“阿豪?” 申豪折上門,快步走了進來,這才好生抱怨:“齊二那豎子豈有此理!接待您,又不是軟禁您!我來的路上看到了桂花糖膏,想著要給你帶來的,居然給我扣下了!” 向繇笑著搖頭,只當少年人多有沖突,顧著給他倒了杯茶,緊道,“渴了吧,喝杯水再說,吃完飯了嗎?餓不餓?我讓人送飯來?沒聽說赤炎十一番調動啊,你怎么來了這兒?” “害,不用不用,我吃了,喝點水就行?!?/br> 申豪大喇喇掀開向繇的厚氅,騰開個位置坐下,“嬸嬸問我怎么來這兒了,這個說來話長,前幾日一直在外面找小太子,先帝喪儀大典,我這才回來的。三、七、十四番鎮守神京,剩下的這幾日也要到了,現在上面那位看我不順眼,也不管我,反正我也沒帶多少兵,就來了?!?/br> 申豪像個看見長輩的小孩一樣,林林總總說了一堆,向繇聽著,偏偏只抓著一句,“什么?你說濟賓王不肯重用于你?” 申豪,又稱小“飛將軍”,最擅往來呼嘯、快馬突襲,是赤炎這一輩中最拔尖的少將軍。雖然說不上朝野看重,但也是天子驕子,哪里受的了他人冷落? 向繇長眉狠狠一挑,護短之心乍然騰起,冷冷道,“我說北境請功單子你的名字怎么就能排到第二頁去了,你擅突襲,濟賓王排兵布陣這是瞎了眼才能把你安排在大軍團混戰的右翼,你且細細說來,我來為你做主?!?/br> 這般體己貼心的話,非向繇申睦不能說,申豪聞言一個負氣地把杯子撂下,像是沙袋開了口子一般開始宣泄:“嬸嬸,我原也不是想跟小叔叔你們說的,我赤炎拱衛的到底是東境的神京,許多事情說多了,總要被別有用心之人說是心懷二意,與封君私相授受,最差別人也要說我年少不經事,擺不平了,就要躲在你們身后為我撐腰,我真刀真槍上戰場,原也不想被人說的那么沒用!但濟賓王實在是欺人太甚,北境一役對我多方避嫌,我原以為是自己多心,可是他最后寧可提拔一個山溝里的放牛娃去突擊,也不任用我,是可忍,孰不可忍?現在更是……嬸嬸,你可知道他齊家如今囂張到什么地步了!” 縱然向繇也在東境安插眼線,但到底鞭長莫及,許多消息來源并不靈通。向繇眼中露出疑惑,申豪忽地抓住他的袖子,扯了扯,低聲道,“嬸嬸可知道齊嵩就要去北境管事?” 向繇聞言,姣美的眼睛狠狠一瞇,“你說什么?” 眼前荏弱的男人眼神中陡然現出凜利的殺氣,申豪被他氣勢所迫,忽然就怯了三分,懊惱起剛剛言有歧義,“嬸嬸別急,我也是聽人說的……好像是濟賓王怕齊嵩這個文臣壓不住陣,他有意另設一職務,不給北君的頭銜,但先讓他統攝北君事務?!辈杷恢刂匾豢?,猛地飛濺出來! “荒唐!” 向繇蒼白的五指攥緊了杯壁,握得手指凄厲到慘無血色,“要一介文臣和裂土的封君平起平坐,濟賓王他是想羞辱誰?!” 第63章 南陰墟(6) 申豪不想向繇居然如此氣憤,見狀也有些畏懼,輕聲道,“……不過,傳言說并不給齊嵩北君之職來著,侄兒以為濟賓王只是虛晃一招,或許是意在左提右挈,想收四君相互制約之效……” “小兒糊涂?!毕螋砻碱^緊鎖,煩躁不安地敲了敲桌子。 “這若是個中平之人行此一招,我不會多想,可那是濟賓王,當年我也與你小叔叔和他一起上過戰場,此人行事幽深難測,步步殺機,今日他許齊嵩行北君之事,卻不給他北君之職,這用心就很值得琢磨了,只怕是要給自己留下可進可退的余地,進,他可掌握北境,安插人手,退,他可以連通著你叔叔一起削藩降爵,削平三君……南境兵事連綿,濟賓王這段時間卻百般掣肘,我只是不知齊家到底跟他達成了什么協議,居然可以有底氣如此幫他!” “那,那怎么辦?要聯動其他兩君封駁嗎?” 向繇再也坐不住了,披著大氅站起身來。這一站,才看的出他長發極長,濃密的青絲幾乎到委地的程度。向繇憂心忡忡地繞了幾圈,捻著手指慢慢盤算,“現在這南陰墟看起來四角齊全,實際只有中君在位,西境派的是使臣,南境來的是我,越俎代庖貿然行事,恐怕還會被人反制一招?!?/br> “那嬸嬸打算到事態最壞的時候,等濟賓王真的搬出明面的鈞令、四角齊全了再行事?” “先帝喪禮在前,濟賓王在這個時機放出這個消息,其實已是不戰屈人……我可以先聯系其他二君,只是先帝于你小叔叔和我有大恩,我……不能在他的喪禮期內發難?!?/br> 申豪目光一動,心中大奇。 他是赤炎嫡出,對高辛氏忠貞不二,然少年人心中忌諱無多,總像是人死燈滅,先帝既喪,那他效忠小太子才是正道。只是他沒想到,十五年不出南境的小嬸嬸,向來連神佛宗祠都不放在眼里,今日居然說要為先帝避諱。 向繇沒留意侄兒的目光,沉吟著,沉吟著,忽地抬起眼睛,問,“對了,我不行,但是有人可以。你說奉命尋找小太子,可有什么眉目?他若是能現身位歸正統,直接釜底抽薪,也免得我們與濟賓王這般周旋?!?/br> “我來時倒是接到了線報,說巴東郡附近看到了類似的人的形容,已經讓下屬探查過去了……但是最近線報太多,很多人只是為了騙取賞金,是故我也不能確定?!?/br> 向繇不解:“為何不是關口盤查?而是讓百姓以形容上報?” 申豪:“嬸嬸不知,我和齊二都懷疑擄走太子的人假易容貌,另有身份,可以輕易逃過盤查,所以才有此下策?!?/br> 向繇不動聲色,想著那通緝令上的名字,輕輕沉吟,“鄒吾……彼茁者葭,壹發五豝,于嗟乎騶虞……” 大海撈針的苦楚,申豪已經體味過了,他有些氣餒,“其實嬸嬸寄希望于太子我能理解,但是不能全然壓在他身上。濟賓王現在大權在握,按理說先帝突喪該太子繼位,可是一山不容二虎,濟賓王真的能容得下這個宗法禮教輿情全部鼎力支持的小太子嗎?他不會骨鯁在喉嗎?說句不好聽的,宮變雖然是騰蛇作亂,可是真細究細節,朝臣、禁軍、城衛一直都諱莫如深……之后三位老將軍又被調入神京,雖然王庭總是這樣行事,我也不能隨意妄測,可終究是讓人不安?!?/br> 絕非等閑的人員調配,申豪只有直覺,沒有證據。 誅心之言非君子所為,再多的,他就不能說了。 向繇聽懂他言外之意,慢慢問,“我聽聞剿虺的私署是齊二領銜,你與他接觸,怎么?他不盡職盡責嗎?” 這話問得何其刁鉆,又何其隱晦,不過申豪雖然領會一半的意思,卻仍舊一籌莫展:“也不是,他很盡心。不過我接觸其人,總覺得可怕,他沒上過戰場,但是個性卻太狠太有決斷……不對,不要說他,總之,關竅不在這里……” 申豪一顆心亂七八糟,他總覺得自己離內情很近,可是兜兜轉轉,又遠了起來。 向繇心事重重,走到桌案前,拈了紙,蘸了筆,想了片刻,寫下幾句,“我恐將有大事,你且將字條飛鴿送出,讓垚關鎮守再列兵一萬?!钡吐曊f著,向繇把字條塞給了申豪。申豪不解,低聲道,“小叔叔放你來東境,不是自有垚關列兵震懾四方護你平安?怎么還要增兵?”向繇按住他的手,輕聲道,“不該你問的別多問,快去!” 申豪一知半解地出了門去,月華如水,從窗牗涌出,還攜著冷冷的夜風,向繇裹緊自己,蒼白的指尖纏了大氅風裘上的一綹長發,不動聲色地,捻指撥動。 · 天衍帝山陵崩塌,儲副失蹤難尋,整個天衍朝陷入巨大的動蕩之中。 濟賓王暫行大權,強壓朝局,雖然在面上穩住了風平浪靜,然內里卻早已驚波駭涌,短短四十余日,朝局就有齊家異軍突起,將頂替閭丘忠嘉代北君之位的傳言。 當局之人看似都謹小慎微,賢良方正,然內里已然紛亂嘲啁,便是東朝一局,便如金簪橫云般劃分出齊嵩與公良柳兩派,齊家炙手可熱、侵略如火,公良一派重臣直臣云集、不動如山,緊接著,三方封君聞聲而異動,以南境為首,表面赴國喪而來,邊事兵力卻在緩緩調撥…… 天衍十五年初,以天衍帝大喪之禮為信,朝局在多方勢力拉扯中,危如累卵,只需一個火星,就可以將這場烈火徹底引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