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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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香果香味輕柔彌漫,朱顏鴉鬢的姑娘踩著樂聲而舞,小小年紀都是一等一的身段柔軟,貌美秀致,等一曲結束,濟賓王招了招手,立刻有四名內侍從抬著一物,疾步送到殿中央。 天衍帝奇了,“這是什么?” 濟賓王起身,走下臺階,“是臣弟獻給王兄的賀禮?!?/br> 那物件兒足有一人高,用殷紅的重錦蓋著。 “這么大的東西?竟要四個人抬上來?!饼R大人笑道,“想來是北境不可多得的珍寶吧!都說北方盛產玉石,難不成是雍山狂山少見的大蒼玉?” 濟賓王含著淡淡的笑,走上前去,猛地揭開了覆在上面的紅錦。 紅錦落地,在座的臣子不由低低驚嘆了一聲,那下面竟然是一頂巨大的金籠,那籠子不知是什么材質打造,燈光的照耀下渾然一體閃閃發光,而這都不是最奇的,金籠里正臥著的是一羽安睡的鳥兒,它蜷縮著身軀,長長的尾羽伸展著,身上如紋錦繡,燈火下鮮艷美麗,粼粼生光。 不知道是誰發出的第一聲嘆,“這……是鸞鳥??!” 辛鸞也不往嘴里塞東西了,他被那鳥兒吸引,忍不住放下象牙鑲銀的筷子,直接站起身來。 · 那鳥兒聽到響動,一側下眼瞼懶懶地開合了一下,又用翅膀掩住了腦袋,側過頭去。辛鸞提著厚重的宮服走下臺階,走到殿中錦毯那金籠外,直接蹲下身去。 “殿下小心!”不知道是哪位臣子發出的一聲,鸞鳥出現滿殿已是寂靜驚喜,又見太子款步下臺貿然伸手,所有人都不自禁地推案停箸、睜大了眼睛。 辛鸞沒有他們的緊張,答:“無妨?!本o接著他繁復的衣裾迤邐鋪在地上,手直接伸進了籠子—— 原來是那鳥兒的尾巴太長,剛剛翻身時折出了金籠一截,辛鸞看著別扭,想要幫著把它的尾巴收回去,可這一下鳥兒也醒了,機警地盯了他一眼,屁股一扭,抖著著五彩的尾巴站了起來! 這一下,所有人都看清了。 這鳥兒身長六尺,尾長足有四尺,頭頂羽冠藍綠,呈尖形,覆羽修長,身披似五彩,只見它瞪著辛鸞,一雙神采明艷的眼睛,燦爛如章。 “鸞鳥啊……”況俊嘉祥率先扶著案幾跪了下去。 難得七十多歲的老大人,眼睛也不昏花,聲音也還洪亮,上首處展袖拜倒,“周之興也,鸑鷟鳴于岐山,天衍之興也,見鸞鳥而天下大吉,這是天降祥瑞,神佑我天衍!” 天衍國以鳥雀為尊,王族法相便是三足金烏,而鸞鳥傳聞中是西王母的信使,是難得的神物。 磬杵叮叮地掃過一排鐘磬,琴音旋指,其余眾臣也紛紛跪了下去,齊聲道,“天日之表,恭賀陛下!天降祥瑞,神佑我天衍!” · 辛鸞蹲在籠子外面,小聲問叔父,“能把籠子打開嗎?” 濟賓王隨著眾臣一齊跪下,七重玉佩叮鈴鈴地落在紅毯上,他偏頭看著辛鸞,嚴肅地搖了搖頭。 那鳥兒看不懂殿中人在做什么,紅色的小爪子不耐煩地刨著籠子的底座,動一下,羽冠便顫一下。 辛鸞不想管什么鸞鳥神鳥的,他笑著抬起頭來,“父王,這鳥兒有靈,又叫鸞,和兒子有緣,不如賜給兒臣養在鸞烏殿可好?”他神色認真道,“我會對它好的?!?/br> “這……”殿上的人都猶疑了。 鸞鳥是難得圣物,濟賓王筑以金籠千里運回,按照尋常是要禮敬圣上、養在朝天觀供奉的,太子一句“我會對它好的”的討要,一口氣把好幾個臣子說得莫名其妙、心驚膽戰。 天衍帝還在猶豫,濟賓王卻接過了話,“太子是我們天衍唯一的血脈,國家的氣運將來可不就壓在他的身上,我看這鸞鳥收在鸞烏殿正合適?!?/br> 辛鸞偷偷朝著濟賓王微笑,掩不住喜悅的神情,濟賓王沒有笑,但眼里的愛護之情溢于言表。 · 天衍帝看著階下這叔侄的小動作,揮揮手,“那好,就送到鸞烏殿去?!彼粗聋[喜形于色的小模樣,忍不住囑咐道,“太子也不要貪玩,鸞鳥交給你便是一項責任,要精心養護供奉,不得釋放,不得怠慢,拿不定的要和況俊祭司商量著來?!?/br> 辛鸞趕緊跪拜謝恩,這點要求當然沒有不同意的。 坐下大臣們看著內侍將金籠匆匆抬來,又匆匆抬走,一邊貪看還在一邊嘖嘖稱奇。 司空跟旁邊的大人聊到,“聽說鸞鳥善鳴,可口吐五音,絲竹管弦與它唱和非常悅耳,只是可惜今天沒能聽到?!?/br> 濟賓王聽了一耳朵,整著衣衫回到座位,隨意道,“鸞鳥聞雅樂才鳴叫,概是因著今日的樂師不夠火候罷?!?/br> 濟賓王在曲藝上絕世之才,在天衍與莊珺并稱。傳說他曾經在府中天井彈箜篌,引來百鳥云集而舞,這樣的身份才華來挑剔王庭的樂章,沒有人敢發任何意見。 可辛鸞面露不忍,回頭看了一眼那屏風,“王叔……” 流暢的琴聲有一瞬間的凝滯和顫抖,再之后,那桐木琴聲再維持不住之前的雍雍風骨,逐漸滑向低沉清澀,像孩子委屈卻強忍的幽咽。 · 可這點小變化,除了辛鸞沒有人留意。 幾個朝中重臣紛紛出列,開始上表。 開頭的是三公之首齊大人,腳踏長信殿實地開始聊:“陛下如今的宮苑一直延用衛國軒轅氏的宮殿,周回十五里,宮垣東西不過六十丈,樓殿宮宇不過十二座,御極十五年來,為體民情,一直不肯擴張重建,便是神京西郊的明堂規制也直逼宮苑?!?/br> 起興夠了,齊大人開始聲情并茂地點明主題:“臣不能為君父建宮殿大屋,實在是天大的過失,趁此北境大捷之良機,還請陛下上合天心,下愜民意,重修王庭神京,一來賀北境之勝,二來顯天衍國威與富足?!?/br> 一套恭請陛下擴建宮苑的陳詞,辛鸞夾了塊糖漬櫻桃蘿卜: 嗯,挺脆挺甜的。 心想:齊大人你不用睜著眼睛說瞎話,衛國尚在的時候這座王庭叫長樂宮,明堂最開始建的時候就“度比長樂”,意思是比長樂宮還大,沒什么“直逼宮苑”這樣含蓄的說法。 · 提到了明堂,況俊就適時接話:“陛下,西郊明堂如今身兼數用:學宮授業、布政祈禱、舉行宴會、選拔武士都常常聚集于此……求陛下在城外另修建敬天尊、行典禮的場所之所,另修舉行宴會、選拔武士之所,也不必明堂一遇到家國大事,耽誤學子求學?!?/br> 可能這個主意況俊家打了很久了。 辛鸞眼瞼低垂,此時有些忍不住,說一句,“況俊大人錯了?!?/br> 君臣奏對的時候,明明是沒他這個十五歲的太子說話的余地的,但是辛鸞想著反正現下是私下宴會,辛襄不方便說話,也就只有他能說話了。 “大人說明堂身兼數職,我不同意,我在明堂求學數年,對明堂很了解。父王五年來不曾在那里布政;巫覡祈禱留了后殿西苑,平日不與學生發生交集;舉行宴會往往是舉國同樂之時,學子正當休課;選拔武士也只有今年新制武規,參加的也多是神京、明堂學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學子上課約計二百八十日,齊大人既然說明堂規制過大,物盡其用難道不好嗎?而大人所說的這些特殊情況,一年不過五十日,難道為了這五十日,神京就要多蓋上兩大高樓殿宇?” 天衍帝與太子都不是奢靡之人。況且辛鸞心思不多,只覺得這明堂身兼數用那簡直再好不過,不想上學的時候,可以趁著國家大事一歇好些天。 · 幡羅旗蓋,璧瓦朱甍。外間傳來“祥瑞”的聲音,原來是降起了大雪。 冬官有大司空譚建元,主繕修、功作、園苑之事,掌屯田,水部掌航政及水利。 譚大人一臉剛直:“太子玩笑話了。高樓殿宇并非都要日日征用,國之重器,其象征意義遠大于實際意義,衛國軒轅氏不曾有陛下功德,仍修建殿宇敬天誦圣。既然衛可以建大屋無數,為何天衍不能?” “大人也說了衛建大屋無數……” 辛鸞嘴巴里的櫻桃蘿卜還來不及咽下去,聞言只能簡潔,“所以衛不長??!” 這一句,把所有大臣都逗笑了。 辛鸞櫻桃口、尖下頜,一臉還沒長開的孩子氣,仿佛在說什么無忌的童言,而譚建元被這么一回懟,臉色頓時鐵青。 天衍帝于御座上放下手中金杯,責備了一句,“太子胡鬧?!?/br> 辛鸞聞言唇角的線條立時收了,放下碗盞,扁著嘴正襟危坐。 天衍帝抬眼看向群臣,深表贊同地點頭,“北境大捷是家國大喜事,諸位大臣想著興建土木揚我國威,孤何嘗不想著起一座殿宇廟祠來承天行化、彰表忠烈?” 靜寂中,燈火通明的長信宮中每一聲的鐘磬聲都清晰可聞。 剛剛提議的臣子緊張又興奮地攥緊了五指。 天衍帝緩緩道,“神京南郊有十頃的香火地,今撥國庫金銖千兩,可設北境忠烈祠,用來追念這次北伐而死的十萬將士?!?/br> 他目光轉向譚建元,無形中有那種籠蓋四野的氣勢,“工部繕修是譚卿做熟的,這次還是由你負責,不過記得不要用明堂那樣一馬平川、獨殿建筑敷衍孤,這忠烈祠內不管你如何設計,樓中要立一大牌位——十萬將士,他們死在家鄉以外的地方,都是衛國盡忠而死,所以無論是有名的、還是無名的,都要刻在碑上??⒐ぶ展聲H自拈香禮拜,之后文清源為廟官,春秋兩祭,不得延誤?!?/br> 聽到天衍帝要起高樓做忠烈祠,一瞬間,臣子的臉色又是一番變幻莫測。 而天衍帝只做不見,寬和道,“至于臣工所說的擴建宮苑、另建宴飲、比武場所,這就不必了。你們的心意孤心領了,只是一座宮殿一撥就至少是千萬兩,進料、開采、征徭役雜事繁多,北境戰亂的災民還需要休養生息,侈興土木最勞民傷財,這幾年才將養出來的國力還是再養養罷?!?/br> · 天衍帝一番話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既給了臣子的面子起高樓,又輕飄飄擋了繁重王氏宮廷建筑。 殿中一時無話,全部屏息著。 屏風后面一曲止歇,樂師休整的間歇里,戶部堂官步安宜下首忽然出列。 所有人都看著他,只見他展袖拜倒,道,“陛下既如此說,那臣要喊冤!” 他一聲低吼,把整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一顫。 天衍帝緩緩盯住步安宜,“卿為誰喊冤?” 步安宜抬起身,“為陛下冤!為天下冤!” 濟賓王上首笑他冠冕堂皇,不屑問道:“冤在何處呢?” 步安宜膝行兩步,朗朗而言,“冤在臣每年的堂口撥出三千萬兩防御北境獄法山工事,去歲卻在獄法山卻被人沖破關隘!冤在中南北都是賦稅重地,每年約出稅銀四千五百萬兩,唯獨北君所轄的北境結算的賬單和預算的單子不合!冤在陛下敬天修身,富有四海,平日臥不過一榻,服不逾八套,修建宮殿還要多方考量,偏偏北君境內斂珍稀之物,外貪賦稅工款!” 這陡然出現的轉折讓辛鸞倒吸一口氣! 他如何都想不出只是修個宮苑的事兒怎么就牽扯到了已經死透了的北君閭丘。 天衍帝的目光倏地收了回來,“依卿的意思,閭丘忠嘉不僅有北境失責之罪,還有貪墨斂財的嫌疑?” 步安宜早有準備,從袖子中拿出一道奏疏,“陛下,這是戶部對北境戰利清點的綱目?!?/br> 天衍帝沒有讓內侍去取那奏折,矜持地看著他,嚴肅道,“濟賓王是上午巳時末回京的,近百車的戰利清點入庫不是小事,怎么戶部今日辦公這樣加急?” 步安宜穩健地答:“為解圣憂,軍國大事臣不敢耽擱,濟賓王押解戰利品的馬車一到神京戶部就就抓緊著人清點,詳細的賬冊屬下還記錄,但是粗點出來的結果已經足夠驚人,臣不敢隱瞞?!?/br> · 一整段君臣奏對兩方都反應極快如行云流水,偏偏又殺機四伏。 辛鸞感覺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驚于臣子的咄咄逼人,也驚于這接二連三、精妙連環的上表。他不敢抬頭,一點點的往嘴里咽東西,一邊消化著其中的就里。 最開始,他本以為是朝臣老調重彈又要修宮殿,大臣又想著借著大勝之名搜刮朝廷脂膏了,可是聽到這里才聽明白,他們繞了一大圈最終是意在北君。 · 天衍帝沒有讓內侍去接步安宜的奏疏,群臣卻有更猛烈的奏對。 齊大人踏出一步,昂首道,“北境占地二萬三千二百三十里,廣于陛下直屬的東方棘原四千五百里,本來就與禮法規制不合,如今獄法山失事,閭丘忠嘉萬死莫屬,還請陛下奪閭丘北君之位!重劃北方河朔大片土地!” 步安宜沒有站起身,長袍大袖狠狠一振,“佞臣貪婪無度實乃誤國!放蚩戎入境更是罪大惡極!陛下仁德,一直垂念著老臣打下江山的辛勞,可今非已昔比了,我們越是退,別人越是上前,將來還不知道要出幾個閭丘?請陛下株連閭丘九族,以警天下不臣之心!” 仗著老臣的威勢,話音剛落,況俊、司空、譚建元幾個分量頗重的朝臣紛紛出列,大聲表示:“臣附議!” 辛襄不知道什么時候從后面踱回了自己座位,緊鎖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局勢。 朝臣們朱衣綬帶,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慷慨激昂、義正言辭,他們占著家國大義,他們正氣凜然,這樣的上下一心,天衍帝也不能拿他們如何——他們等了太久了,熬了整整十五年,從天衍帝分封之時,四君就是壓在他們的身上不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北君已倒,他們終于等到可以重新劃分權利的機會,他們要做的就是徹底將閭丘一族踩死,斷了南北中西四君世代為君侯的王令,一兒一女一點轉圜余地也不再留,讓這個姓氏再無翻身之地! · 辛鸞看著眼前的局面也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