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節
天子統御萬民,雖然也需遵孝道,卻不必如尋常官員一般守滿整整三年,通常只三個月即可。 裴濟點頭,帶著她走到白日來過的那一處正對桃林的長廊邊,收起臉上的笑意,肅然道:“我不瞞著你,如今天下的局勢變了,我的確是有這個意思?!?/br> 麗質也仔細聽著他壓低了嗓音的話。 “父親北上前,曾同我說過一番話。他說,這天下之勢,若紛亂四起,必是因為有幾股不相上下的勢力始終僵持,那時,受苦的都是最普通的平民百姓。而天子的存在,便是要將這些勢力統統壓制住,維護這天底下的太平與安定。他說這話時,朝廷尚在,雖有內憂外患,根基卻還穩固,而到如今,陛下——已經故去了?!彼D了頓,握緊雙手,沉聲道,“蜀州那個風雨飄搖的小朝廷,早已經沒了能遏制其他人的力量?!?/br> 麗質點頭,道:“不錯,也正是因此,安義康即便吃了敗仗,也敢回鄴城便匆匆稱帝,因為他心里清楚,真正的敵人只有你,蜀州的那個小天子已無法約束他了?!?/br> “是啊,安義康清楚,別人自然也清楚?!迸釢恐虚W過憂色,“若沒人能壓制住各方勢力,再過不久,就連那些烏合之眾,也敢趁機渾水摸魚,分一杯羹去。我有這樣的想法,一來,是我的確有野心,有抱負——這一點無可否認,二來,也是因為不想看到不久后,天下再度陷入混戰之中?!?/br> 他一番話說得輕緩卻堅定,既不掩飾自己的野心,又將心中的顧慮道出,饒是麗質先前十分驚訝,此刻也已漸漸鎮定下來,認真地考慮著他的話。 她忽然想起當初還在大明宮時,曾問過他,若能選擇,他愿生在太平盛世還是烽火年代。 那時候,他的回答里便已表露了心里埋藏多年的抱負。 他從來不只是個貪圖安逸,毫無追求的權貴子弟。 可是有了這樣的念頭,如何實現,仍需好好考慮。若貿然稱帝,便很可能落得像安義康一樣眾人不服的下場。安義康到底出身西域康國,對中原漢人的傳統只知其表,不知其里。漢人既講究以退為進,又注重名正言順,太過激進,便會失了人心。 裴濟應當已在心里想好了下一步。 “那你預備如何做?” 裴濟果然胸有成竹地微笑起來,道:“此事實則只差最后一把火了,可越是這個時候,越是急不得。明日,你先給張簡去信,就說,我未多言,只道禮不可廢。待再過幾日,時機成熟,我會知會你,到時,你便將我最開始說的那句話告訴你長姊,讓她透露給魏彭便好,他們會知道要怎么做的?!?/br> “好?!?/br> 麗質點頭應下,大致已猜到他說的“時機”,應當是要等周邊有更多人前來依附,同時除安義康外,還有別的勢力蠢蠢欲動,不得不需要他親自出手剿滅的時候。 “三郎呀,”她忽然笑起來,彎彎的笑眼里映著天上的明月,“你平日話總不多,原來心里藏了這么多的心眼兒,每一步走出去,都像是已經把后面的百步都摸透了似的?!?/br> 她想,他的細心與周全,大約也是一種難得的天賦。 從前他還在長安做羽林衛大將軍時,便總能把什么事都想得十分透徹,對于細枝末節的地方,也總是第一時間捕捉到。 她曾以為他只是個少言寡語又固執古板的少年,因為太過倔強,才會在眾人之間脫穎而出,讓人不由自主地信賴、依靠。如今看來,他的固執古板,實則是一種暗藏鋒芒。 他善于忍耐和觀察,總能審時度勢,在恰當的時機做出直擊要害的抉擇,就憑這一點,在朝堂上混跡多年的杜衡、蕭齡甫等人,便都比不上他,就連他父親,也未必及得上。 這樣的人,天生就能在潛移默化中讓身邊的人逐漸追隨左右。 裴濟聽她這半開玩笑的嗔怪,也忍不住失笑,摟著她吻了下她的眼,輕聲道:“是,我心眼多,打小就多。你幼時寄人籬下,其實我也是。那時父親和母親都在河東,而我還是個藥罐子,被養在宮里,便是再得寵愛,也明白自己的身份與皇子皇女們是不同的,自然事事都要比別人多思慮一番,早已習慣了。不過,我仍比你幸運,我的父母只是離得遠些罷了,我心中一直都知道,他們待我極好,是打心底里疼愛我的?!?/br> 麗質靠在他肩上,點頭道:“嗯,我看出來了,他們將你教得很好,我在這兒還沒遇上過比你更好的郎君?!?/br> “我是想好好待你的?!彼绱酥苯拥目滟?,讓裴濟心底又甜又軟,一時將她摟得更緊些,湊近去親吻她的耳畔。 春夜雖不比冬日的嚴寒,卻還是比白日涼不少。 麗質坐在廊下,本有幾分瑟縮,可被他這樣抱著親吻,又覺得渾身漸漸熱起來,尤其是耳畔,像有火折子時輕時重地點起簇簇火苗似的,就連他身上的氣息傳遞過來,鉆入鼻間時,都仿佛化作了被點燃后的味道。 她身子有些軟,兩手攀在他肩上,全然沒了撐起來的力氣,幸好腦海里還有幾分理智尚存,忙小聲阻止:“你別,三郎,快停下……” 別后重逢至今,裴濟始終守著分寸,沒再碰她,可越是這樣,越覺得一日比一日難熬。于他而言,每日來見她卻碰不得,實在像在承受酷刑??伤指钌岵幌?,只好眼睜睜看著自己像被女妖捆鎖住的窮書生一般,拼命掙扎,卻怎么也逾越不了那一道線。 眼下將人抱在懷里,他忍不住忽視她的聲音,動情地親了又親,才勉強松手,扶著另一側的廊柱,將額頭貼在上面平復呼吸。 麗質未施粉黛的臉龐也紅得像抹了胭脂,低著頭將有些松散的衣襟仔細整理好,一抬頭,卻發現他不知何時又轉過眼來,正眸色幽黯地盯著她瞧。 那恨不能直接將她拆了的眼神著實嚇了她一跳。 “咱們回去吧?!彼齽e開眼站起身,與他保持著半丈距離。 裴濟也知道自己經不起一點撩撥,遂不主動靠近,只陪著她往回走。 到了屋外,麗質也不再讓他進去飲茶說話,只停在門口,轉身面對他道:“你方才說的我都記住了,明日一早便讓管事給張將軍送信去。時候不早了,你也快回去歇息吧?!?/br> 裴濟站著沒動,反而示意門邊守著的春月和青梔兩個先下去,自己則伸出雙臂繞到麗質身后,將已敞開的屋門重新關上。 “我還有話要同你說?!?/br> 不知為何,麗質面對他,第一次有了心口砰砰直跳的感覺,仿佛預感到有什么事似的。 “你說吧?!?/br> “麗娘,我已將我接下來的打算都告訴你了,你呢?你愿意跟我在一起,做我的妻子嗎?” 他站在燈下,低頭凝視著她,高大的身影被燭光拉出一道陰影,恰好將她整個人籠罩其中。 麗質愣在原地,沒有回答他的話。 這是她已思量許久,始終還未下定決心的事,也幾乎是她這輩子第一次如此猶豫不決,如今終于被他捅破最后一層紙,直接擺在了二人眼前。 好不容易從皇宮中離開,恢復自由身,本就有些不確定,今日得知他還有更大的抱負,自然更覺有所顧慮。 “三郎,我可能還要些時候想一想?!彼t疑片刻,抬頭沖他道。 裴濟心里閃過一絲失落??蛇@本也在預料之中,他伸手摸摸她的臉頰,在她鼻尖落下一吻,嗓音溫柔:“好,你好好想一想。我知道你才離開皇宮,定還未這么快就愿意再度出嫁。我也知道你厭惡束縛和強迫,所以我絕不會逼你。只是,我想告訴你,你有什么事,仍可以同我說,我會盡力幫你。若你答應我,往后我會全心地敬你愛你,就像從前我父親與母親一樣?!?/br> 麗質望著他認真的模樣,不知為何,竟想起當初在麟德殿的偏殿里,他那一句毫不猶豫的“不曾后悔”。 眼眶忽而有些濕潤。 那時候自私自利的她,不顧他的意愿將他拉進黑暗的泥潭里,他卻握緊她的手,替她洗去滿身污泥,將她帶進光亮之中。 “我知道了?!彼齽e開眼,不敢再看他。 裴濟抹去她眼角的水痕,將屋門重新推開,望著她走進去,才轉身離開。 第121章 例外 第二日一早, 麗質便照裴濟說的,將夜里寫好的只寥寥數語的信交給管事,令其送給張簡。 其后的近一個月時間, 一切如舊。 裴濟仍是每日陪著大長公主在墓祠中,而一切公務, 還是由張簡等人代為處理。 而在這等待的近一個月的時間里, 河東附近的形勢如他先前預料一般, 又有了新變化。 他先前派往鄴城剿滅安義康余部的那一支隊伍已傳來了捷報,雖還未大獲全勝,將安義康擒住, 可所到之處皆輕而易舉地攻破, 連稍頑強的抵抗都甚少遇到,可見安義康在當地半點不得民心。 與此同時,南方的幾處州縣也陸續有流言傳來, 有幾位刺史、縣令左右觀望形勢,搖擺不定, 見蜀州的小朝廷已指望不上, 似乎打算暗中聯絡如今還在地方任職的幾位李姓宗王,欲與之結盟, 維持南方的穩定。 而河東周邊的地方勢力,則越來越多地往太原奔走, 希望能依附在裴濟麾下以求安定。 眼看時機已逐漸成熟,裴濟便讓麗質將消息透露出去。 四月初, 蘭英照舊來到裴家祖宅, 與麗質一同在院子里說話。 麗質沒猶豫,直接便將話轉告了蘭英,末了, 道:“請姊姊將話原樣告訴魏大哥,他自會明白接下來該如何做?!?/br> 蘭英雖也不大管軍政之事,可到底也聽魏彭說過不少,明白如今的情況,當下也不多問,只點頭應下,便將話牢牢記在心里。 姊妹之間的這點肅然氛圍不過維持片刻,一下便被她一聲輕笑打破了。 她捏一把麗質粉嫩的面頰,促狹道:“你與裴將軍,如今可越發親密了,還未嫁給他呢,他倒是什么事都告訴你了。當初還在長安時,我便猜他待你是不同的,偏你說對他無意,如今,我看你還說不說得出這話!” 饒是麗質一向從容鎮定,面對蘭英這樣的打趣,也不免有些臉紅。想起那時的種種,她輕咬著下唇,低聲道:“那時的確無意,可后來,他待我那么好,說不動心,那是自欺欺人?!?/br> 蘭英見她的樣子,心中一動,慢慢收起玩笑,坐正身子,問:“那你可是還有什么顧慮?” 麗質詫異地抬頭,不知她是怎么看出來的。 “你呀,那日張將軍來時,我便覺你有心事,只是后來一時忘了,你也沒提,我便沒多問。今日既然提起來了,便多問你一句?!?/br> 蘭英提起茶壺,挽著袖子斟了一杯清茶,遞至麗質手邊。 麗質舉杯飲了一口,慢慢道:“那日,他問我愿不愿嫁給他,我有些猶豫,只說讓我好好想一想,到如今,已一個月了,還未下定決心?!?/br> 她難得像個滿腹心事的少女一般,側著身靠在榻上的軟枕邊,低垂螓首,一下一下輕撫著羅裙上的褶皺。 “阿秭,我的心眼小得很,若真的嫁給他,絕容不下別人,而他——雖然一直待我極好,可誰能料到往后的事呢?尤其他還有志向,有抱負,將來身份更上一層樓時,又如何還能如我的愿?我才從那個籠子里出來,難道還要再去一回嗎?即便是他,我也不敢確信自己愿意冒這個險……” 蘭英認真地聽著她的話,那雙與她有些相像的眼里竟慢慢透出幾分欣慰的笑意。 “三娘,你真的長大了,阿秭很高興?!?/br> 她伸出手,越過隔在二人中間的桌案,輕輕握住meimei的手。 “我記得,你小時候性子極軟,總是逆來順受,有時叔母責罵了你,你連哭也不敢哭,只會一個人在夜里偷偷掉眼淚。那時我便總擔心,將來沒我在身邊,你一個人該怎么過下去?幸好,后來你進了宮中,便一點點變了。你比從前堅強,有主張,知道要對自己好,不因為別人施舍的一點點恩惠就輕易地感恩戴德,這些我看在眼里,都很高興。三娘,你為自己考慮,愛護自己,從來都不是錯的?!?/br> “嗯?!丙愘|點頭,悶聲答應,望著蘭英溫柔的臉龐,心里忽然酸酸的。 蘭英捏了捏她的手后松開,轉身下榻,在院里看了一圈,最后折了一枝近兩尺長的桃枝下來,朗聲道:“三娘,我給你舞一段劍吧?!?/br> 說著,她走回到榻前的空地上,握著桃枝當長劍,一招一式地舞起來。 雖只是一截桃枝,她卻舞得一絲不茍,整個人神采飛揚,就連原本有些跛的左腿,也絲毫未損她灑脫大方的氣度。 麗質看得有些愣神,直到她結束一套劍舞,輕喘著坐回榻上,笑著問如何時,才回過神來,忍著泛紅的眼,點頭道:“很好看,和從前一樣好看?!?/br> 蘭英生得高挑,與meimei的嫵媚艷麗不同,她從來昂首挺胸,眉宇間自有一種爽朗英氣,當初在外教坊司時,她不愛跳那些柔軟嬌媚的舞蹈,卻跟著伶人們學著舞刀弄槍。雖然比不上戰場上的真刀實槍,可比起跳尋常的舞蹈,她舞劍時,才是真正喜愛而驕傲的。 只是,后來左腿斷了后,她便再沒跳過舞,更沒舞過劍。她嘴上不說,麗質卻知道她心中定是介懷的。 蘭英搖頭,因舞劍而微紅的面上笑意更甚:“你不必安慰我,我知道,斷了一條腿,哪里還能像從前那樣好看?” 麗質開口想說什么卻被她笑著制止:“別擔心,我如今是真的不介意了。我愿意重新拿起劍來練,還多虧有你魏大哥在。是他聽我說起在教坊司的事后,便為我尋了軟劍來,每次回來,便帶著我在院里練劍?!?/br>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左腿,隔著衣裙伸手摸了摸,繼續道:“剛開始,我舞劍時,連站也不大站得穩,有時負氣,便想丟下不碰了,可他每回看見,都會毫不吝惜地夸贊我,還會教我些軍中cao練將士們的辦法,讓我能站立得更穩當些。若沒有他,我不會如今日一般,真正釋懷?!?/br> “三娘,那時候,我本已對婚姻之事全然失去希望了,可沒想到兜兜轉轉三年,他卻還是出現了。我記得,你還勸過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走到一起,定要珍惜,才不枉費這幾年吃的苦。這話,也是我今日想對你說的?!彼匦挛兆←愘|的手,鄭重道,“你心中若有顧慮,不妨去和裴將軍一一說清楚,我想,他這樣一個心思縝密的人,定早知道你的想法了,你若不試一試,又怎知道他定做不到呢?三娘,裴將軍這樣好的郎君,你舍得將他拱手讓出去嗎?” 麗質聽她這一番話,沉默許久,深吸一口氣,輕聲道:“你說得對,我該與他一一說清楚?!?/br> …… 到夜里,裴濟過來時,麗質已讓人備好了飯等著。 近來他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是與她一同用的晚膳,今日,她更是提早便讓人去知會過了,說是有話要與他說。 進屋凈過手和面后,裴濟便坐到榻邊,開門見山地問:“麗娘,你要說什么?” 麗質卻沒立刻回答,只親手給他盛了碗熱羹,道:“先吃吧,一會兒我再說?!?/br> 裴濟見她這副模樣,一下便猜她要說的,大概與他那日問的話有關,遂也不急著追問,依言舉勺飲羹。 只是,心里到底開始緊張了,一頓飯也吃得一時快,一時慢,充滿矛盾,既想快些知道她的回答,又生怕結果令自己失望,巴不得晚些來。 好容易熬過去,兩人漱口凈手,便如往常一樣,踏著夜色在院里散步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