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蕭淑妃沖他幽幽地笑了笑:“若不是她們,我怕是一輩子也不會明白,陛下,我敬愛的郎君,他誰也不愛,誰也不在乎,他只在乎他自己,我付出多少情意,犧牲多少自我,都不會得到半點回應。所以,我放棄了?!?/br> 她將空了的藥碗遞回給一旁的內侍,抱著兒子站起來,望著何元士捧著丹藥過來,和著水一同送到李景燁嘴邊。 李景燁心里又驚又怒,望著眼前的丹藥直覺不想吃。 蕭淑妃摸了摸咯咯笑著的兒子,輕聲道:“吃了吧,吃下去,陛下還能好受些?!?/br> 李景燁咬牙切齒,心里的驚怒難以宣泄,可心里又明白她說得不錯。 這丹藥,他如今已離不開了。每日的煎熬與痛苦不曾間斷,唯有服過這丹藥后他才能感到片刻的身心放松。而這種效力,似乎也隨著他服藥的頻繁而慢慢減退,從最初的半日,到后來的一個時辰,到如今,已只有小半個時辰了。 可就是這小半個時辰,于他而言也像是沙漠里的甘露一般彌足珍貴。 猶豫再三,他還是借著何元士的手將藥服下。 一旁正牙牙學語的嗣直被母親抱在懷里,忽然高興地拍著rou乎乎的手掌,含含糊糊地喊:“好,好!” 蕭淑妃笑了聲,溫柔的臉龐莫名顯出幾分冷漠與悲憫:“陛下還不知道吧?這丹藥,是父親費盡心思才替陛下尋來的,陛下服了這么久,只差最后一口氣,便能‘登仙’了,可不能功虧一簣?!?/br> 說著,她不顧李景燁驟然暴凸的眼,直接越過他無力的身軀,將他收在床內側的天子玉璽取出來,走到案前,帶著兒子幼小的手捧起玉璽,沾了朱紅的印泥,在紙上用力摁下。 李景燁被眼前的情形刺激得渾身發顫,終于忍耐不住,猛地吐出一口鮮血,仰面倒在床邊。 倒下前,他只覺眼前閃過許多影子,有母親,有六郎和令月,有麗質和裴濟,還有賢妃、杜衡…… 錯落的光影交織在一起,一雙雙眼或哭或笑地看著他,最后一個一個轉身離開。 第119章 同食 從揚州一路北上, 抵達太原時,也恰是從蜀州來的封王詔書抵達的時候。 與之同來的,還有皇帝于病中駕崩, 幼子嗣直繼位,由尚書令蕭齡甫代掌朝政的消息。 面對新封的王爵, 裴濟并未有蕭齡甫等人預料的感激與喜悅, 只照例受下, 命張簡代為招待天子使臣,隨后便對其避而不見,就連表示謝意的奏疏也未寫。反倒是聽說李景燁已駕崩的消息時, 有片刻悵然與感慨。 二十余年的兄弟, 如今接連去了,難免唏噓。 與此同時,安義康果然率殘部后撤至鄴城。待聞蜀州的消息后, 他當即拒不承認年幼的新天子,更直指尚書令蕭齡甫為人jian邪狡詐, 早有不臣之心, 挾年幼的天子登位,根本就是要大權獨攬, 霍亂天下。 不到半月,他竟在鄴城匆匆稱帝, 定國號為燕,年號天緒, 令天下人震驚不已。 周邊各地的刺史, 乃至縣令等人紛紛猶豫不決,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蜀州的小朝廷自然是指望不上的,若順服安義康, 則與他們的本意相背,然而公然若不服,又恐成為安義康的眼中釘。畢竟他雖才敗了一場,可麾下的殘兵敗將仍不下六萬,且他為人狠戾,誰也不知道他會如何。 思來想去,眾人不由將目光投向才大勝回太原的裴濟。 …… 這日一早,裴氏祖宅中,麗質才用過早膳,正與才剛到的蘭英兩個坐在廊下飲茶。 這一處種了幾株桃樹,此時開得正盛,一簇一簇俏麗在枝頭,格外清新鮮活。 蘭英看著身旁忙著倒茶的meimei,慢慢伸出手去,捏著她的下顎,湊近左右看了好幾遍,挑眉笑著點頭:“甚好,分別快一年,我家三娘像是又豐潤了些,可見裴將軍果然待你是好的?!?/br> 麗質聽著蘭英爽朗的笑聲,心里格外放松。她也沒什么好避諱的,當即昂首道:“他的確很好,今日我還能活著來見阿秭,多虧有他在?!?/br> 蘭英頗覺滿意,接過她才斟好的一杯熱茶,慢慢飲了一口,道:“不錯,就連你魏大哥,也對小裴將軍崇敬不已。先前不大了解他的為人,心里還有些懷疑,他這樣的年紀就成了節度使,多半是憑著家中的恩蔭,時間久了才知道,他的才能遠非常人能比擬,換作別的高門子弟,恐怕沒幾個能如他這般,讓十多萬河東軍人人打心底里信服的?!?/br> 這一點,麗質也深有體會:“他與別人自然不同,到底是自己拼出來的?!?/br> 蘭英聽出她話里有幾分不易察覺的敬佩,不由輕笑一聲,搖頭道:“只是,如今裴相公才去不久,他須得守孝,與你的這事不得不耽擱,這一耽擱就是三年,總讓我心里覺得不踏實。好在,公主殿下——夫人讓你住在裴府,這應當算是接納你了?!?/br> 麗質聞言,便知蘭英怕是已默認了自己遲早該嫁給裴濟,心中有些猶豫,正想將自己的顧慮說出,卻見春月帶著府中的管事走近:“小娘子,張簡將軍來了?!?/br> 麗質挑眉不解道:“張將軍又來了,可曾告訴裴將軍了?” 管事的回道:“不曾告訴三郎,張將軍說,今日不是來見將軍的,而是想請娘子過去一趟,有幾句話要拜托?!?/br> 裴濟自到了太原,便不再理軍政事務,只將一切都交給身為節度副使的張簡處理,自己則跟著母親每日到族中墓祠,守在父親的身邊,彌補先前未盡之孝。 若是先前,這本十分正常,裴家父子一直在長安任職,張簡知留后事,可現在形勢大變,裴濟又已經到了太原,本該將事情都交給他管,尤其近來每日都有周邊各地的刺史、縣令等派來的使者,尋著各種緣由前來擺放,實則是存心試探,有意投靠。 張簡想請裴濟管事,可連來了幾日,都被裴濟以為父守孝為由擋了回去,也不知今日打的什么主意。 麗質未同張簡打過交道,一時有些摸不透他的意思。蘭英在旁聽著,思忖道:“不妨去看看,張將軍性情耿直,應當是的確有事?!?/br> 她在太原待的時間長,因著魏彭的關系,對軍中這些將領多少了解些。 麗質見她如此說,這才起身跟著管事的往前廳。 才進屋中,原本坐在座上的張簡便一下站起,立到一旁,對著麗質拱手道:“鐘娘子,今日是我唐突了?!?/br> 麗質愣了愣,見他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局促地站在一旁,忽然有些想笑,原本的猜疑也減退了,也沖他回禮,道:“將軍請坐吧,不知今日前來,有什么話要與妾說?” 張簡在外威風赫赫,說一不二,此時面對這樣一個宛如仙女的美人,卻緊張得有些不知所措,直等著她先坐下,才挨到榻邊小心坐下。 他先前只遠遠見過麗質幾次,模模糊糊知道是個美人,今日是頭一次這樣近距離接觸。 他垂著頭,也不看她,更顧不上喝茶,只彎腰拱手,道:“不瞞娘子,某今日前來,是有事相托?!?/br> 麗質仔細聽他說了一陣,這才明白他的來意。 原來這幾日,太原的眾人都見不到裴濟,更摸不清他到底是何意,便托她去問一問。 她有些猶豫。 張簡要問的是裴濟自己的事,與她沒有太大干系,她若突然插手,也不知裴濟會如何想。 “某唐突,實在是因沒有別的路可走。本想見一見大長公主,可是相公新喪,不好打擾,是昨日,某的一位屬下提議,讓魏校尉托他夫人來同娘子提一提,可某思來想去,不愿這般拐彎抹角,便干脆親自登門,請娘子見諒?!睆埡喴娝徽Z,又忙著開口解釋。 麗質見他如此誠懇又直接,想了想,道:“妾會尋機會將將軍的話告訴裴將軍,只是,也只是代為轉達罷了,別的,妾什么也不會說,至于是否回應,便都看裴將軍了?!?/br> 她本也想找機會問問裴濟,這樣的情況下他作何打算,不妨就將張簡的話也帶到。畢竟張簡直接登門,本就沒有要隱瞞任何人的意思,她也沒必要太過避諱。 上峰與下屬之間,正該這般直來直往,才能上下暢達。 張簡見她應下,當即起身道謝,不再久留,徑直離去。 …… 傍晚,裴濟從墓祠歸來,將母親送回屋后,便到了麗質屋里。 麗質才坐到案邊,正要用晚膳,見他來了,便讓又加了一副碗箸:“三郎,你怎么這時候來了?我還以為你要在公主那兒多留一會兒呢?!?/br> 他前面多日守在墓祠中,幾乎就要住在那兒了,到今日已有半個多月,才是第一回 這么早便出來。 裴濟垂眸望著窄窄的案上擺著的清粥小菜,加上他這一副碗箸,恰把最后一塊空著的地方填滿,不由露出一絲笑來。 “我想來看看你,與你一同吃飯?!?/br> 這是兩人第一回 毫不避諱地相對而坐,同桌而食。 麗質也跟著望向案上清淡的幾樣小菜,不由笑了,道:“還是再弄些胡餅來吧,我吃得少,你定是不夠的?!?/br> “嗯?!迸釢c頭應了,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仿佛怎么也看不夠似的。 麗質被她看得臉有些熱,好在她夜里一向吃得極少,不過半碗粥喝下,就已飽了,待漱過口后,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案邊,大大方方回望過去。 這一回,反倒是裴濟有些不自在了。 他挺直后背,恢復面無表情的模樣,像在軍中用飯似的,拿著胡餅三兩口便吞下。 這樣的狼吞虎咽,完全不像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貴族子弟??善爝呂戳粝乱稽c碎屑與殘渣,整個人仍十分整潔,反而又顯露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卓然氣質。 麗質笑望著他,杏眼晶亮如星辰:“下回慢些吃,沒人和你搶。你這樣,倒像是把我當作吃人的妖怪了?!?/br> 裴濟沒接話,只是眼神有些黯了。 她可不就是會食人的美艷女妖?只是他現在半點也碰不得了。 外頭天色已經徹底暗了,夜空晴朗,二人起身,一同到屋外走一走消消食。 “三郎,今日張簡將軍來過了?!丙愘|走在他身旁,將白日的事情說了一遍。 裴濟搖頭:“這個張簡,倒比從前靈活了,知道從你這里入手了?!?/br> 麗質轉頭去看他,問:“這本是你的事,我不該插手,今日這樣,你可會生氣?” “不會?!迸釢怕_步,在月色下悄悄伸出左手,將她的右手握進掌心里,“張簡一向直來直往,不會拐彎抹角,我了解他的為人。你也是如此,絕不會利用身份地位做違背良心和大義的事。況且,你在我身邊,他們愿來找你,可見已對你漸漸認可了?!?/br> 這一點,麗質也察覺到了。她先前聽裴濟說已在軍中整頓過,不會有人再對她有偏見時,還心有疑慮。畢竟在外流傳多年的謠言,不會因他的解釋便一下煙消云散。 然而真正到了太原,卻發現軍中的人也好,裴氏宗族的人也罷,雖不見得對她的到來十分欣喜熱情,卻的確沒人對她有過半點不尊重。 她明白,其中除了裴濟背地里的努力,也有大長公主的原因。 大長公主親自帶著她來,便是向眾人表達了接納的態度,裴家的人也好,軍中的人也罷,都敬大長公主,自然也懂了她的意思。 麗質忽然覺得,自她離開李景燁后,接收到來自旁人的善意,比她一輩子得到的加起來都要多。 正因如此,她更覺得自己應坦誠相待。 “三郎,我答應張將軍,還有個原因,是我也想問一問,你究竟是如何打算的?” 裴濟停下腳步,借著月色撫摸她柔軟光潔的臉頰,幽深的眼眸里忽然透出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意味深長。 “我有三年孝期在身,依古來的律法,的確不能任職理事,這是不能變的??煽倳修k法,讓我能不囿于此?!?/br> 第120章 抱負 麗質有些不明就里, 一時不知他說的“辦法”到底是什么,只仰著臉拿困惑的目光望著他。 裴濟望著她難得露出這樣有幾分懵懂的模樣,心里一下軟了, 忍不住俯下身在她唇邊輕吻了下,卻沒直接解答她的疑惑, 只微笑道:“古來君王以仁孝治國, 這孝道,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多少都要遵從, 不過, 因身份不同,所遵的規矩自然也有不同,我以河東節度使之身份替父守孝, 須得整整三年,可有的人, 卻不必三年?!?/br> 他說到此處, 話便停了,只握住她的手繼續前行。 麗質跟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 仔細想著他的話。 三年孝期,多是對入仕的官員有強制約束, 一旦喪父或喪母,不論擔何官職, 都必須回鄉守孝, 除非情況特殊,朝廷執意將其留下。而普通百姓間則鮮少這樣嚴格。 可裴濟顯然不會是要放棄前程做個普通百姓,他的目光當往更高的地方看。 而更高的地方, 似乎只有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了。 麗質腳步一頓,被他握住的手也拉著他停了下來。 “三郎,你是想——做天子?” 她驚訝地望著他,直接將心里的猜測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