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看著她擺弄自己的衣物,便讓他想起從前見母親替父親修補衣衫的場景。 母親是公主, 是金枝玉葉,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 可他不止見過母親替父親縫補過衣裳, 還見過她替父親煮過湯餅,揪過白發, 父親落下一身傷痛,母親便跟著宮中的老人學了一手推拿按摩的本事, 每到秋冬雨雪時分,便親自替他緩解痛苦。 他幼年時, 心思敏感, 生在宮中,也常聽人議論,說他父親一生戎馬, 卻因娶了位公主而不得不收斂性子,半點不敢在外拈花惹草,著實窩囊。 可是他心里卻十分清楚,這些都是父親心甘情愿的,他見過一向不茍言笑的父親母親做那些事時笑得合不攏嘴的模樣,也見過父親離開長安辦差時,為了給母親挑一件稱心合意的禮物而苦思冥想多日的模樣。 那是只有恩愛夫妻之間才會有的溫馨與甜蜜。 如今,他坐在燈下看她,便覺心底有種又酸又甜的暖意涌動著。 “麗娘,你想過以后嗎?”他將她拉近些,一手握著她圓潤的肩輕輕摩挲,狀似不經意,卻暗含期盼地開口發問,“若能順利地離開,你以后的生活,想如何過?” 衣服已鋪好了,麗質收回手,跪坐在他身邊,聞言側目睨他一眼,垂眸道:“以后,我想在揚州安安穩穩度日?!?/br> 言簡意賅,半句沒提到他。 裴濟暗自苦笑,雖清楚她對自己的這點動心恐怕不足以令她有別的期望,也明白她的想法,興許也存著不愿拖累他的前程的意思,可心里仍忍不住泛出澀意。 他輕嘆一聲,試探著道:“麗娘,若我也去了揚州,你——愿意與我在一起嗎?” 麗質眼神一頓,詫異地抬頭凝視他,片刻后,問:“你的前程,不想要了嗎?” 她知道他并非是個在仕途上毫無進取心的人,相反,他看來克制而沉穩,實則心底的熱血與志向一點也不比別人少,尤其他生來就是天潢貴胄,起點已比大多數人高了太多,又怎么會輕易放棄這一切呢? 裴濟眼神閃爍,沉默片刻,才慢慢將近來與陛下之間的分歧,和唯恐父親出事的擔憂一一道出。 “他是陛下,掌握著一切生殺大權,我——如今尚能克制著不再同他意見相左時堅持己見,可長此以往,未必就不會如父親、如杜相公一般,偏偏我又不能——”說到此處,他停了話,語焉不詳,繼續道,“如此想來,我倒不如等朝中這些事平息后,尋個機會求個閑職,調去地方上?!?/br> 他說這番話時,語氣里有掩不住的灰心與無奈,分明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郎君,正該是意氣風發,欲一展才華的時候,卻已像個中年受挫的士人一般,無奈又無力。 麗質注視著他,眼里慢慢浮現憐憫。 她大概能猜到,他心里對李景燁的親情與敬畏,已隨著這些時候的種種變故而消耗得所剩無幾,如今支撐著他繼續為其效力的,便只是與生俱來的堅守與責任心了,尤其看在他母親的面上,他與只能不斷壓抑自己。 如今生出放棄仕途的年頭,該是多么無奈呢。 只可惜,事情遠比眼下這些復雜,他注定不會有機會主動退出中央朝廷,至少短時間內不會。 麗質摸摸他的臉,柔聲道:“前路未卜,如今說這些,為時尚早,再等等看吧?!?/br> 裴濟仔細看她的眼,確信其中澄澈一片,并沒有要拿這話做借口拒絕他的意思,這才放下心來,轉而又想,的確是自己思慮不周,他還未將她帶離這座宮城,又談何以后呢? “好?!彼读顺蹲旖?,將她從榻上抱起來,走近內室放到床邊,從她的妝奩中尋來傷藥,撥開她的外衫,替她仔細涂抹在先前在樹影下被他發狠咬過的那一處紅印上。 “還疼嗎?”他望著那一處銅錢大小,紅紫交加的痕跡,眼底閃過一絲心疼,連手上的動作也下意識盡量放輕。 “只是看著可怖,早就不疼了?!丙愘|垂眸看著涂抹的動作,只覺先是被藥膏的涼意刺了下,隨即便感到他指腹摩挲時帶來的癢意,忍不住笑了起來,“你別這樣輕,我要受不住了?!?/br> 裴濟瞧她心情似乎十分開懷的樣子,也跟著放松了不少。 待藥抹完了,麗質拉上衣襟,從枕下取出寫好的書信交給他:“三郎,我想給長姊送一封信,告訴她我不久便可能離開長安的事?!?/br> 裴濟接過信,仔細收好,點頭道:“你放心,我會讓石泉悄悄遣人給你送信?!?/br> 他想了想,又道:“魏彭在河東軍中,你長姊跟著他,應當不會受到牽連。你放心,有我在一日,便盡全力保住他們兩個?!?/br> “好?!?/br> …… 接下來的幾日,宮中再沒了千秋節的熱鬧氣氛。 節后本該接著休沐兩日,可御史臺的眾人卻不得不奉李景燁的命,馬不停蹄地審查那日被蕭沖扣下的十余名官員。 因李景燁已發話,不能有任何姑息,因此朝中人人自危,生怕與此事有所牽扯。 御史臺沒日沒夜地審了數日,每日都由御史大夫親自到延英殿中,將審理的進展事無巨細地向李景燁稟報。 幾日下來,果然又牽扯出七八個官員,多是與杜氏一門或多或少有些干系的人。 實則這幾人多以為只是主張立睿王為嗣,而非有謀反之意,然而李景燁卻半點不留情面,直接命御史大夫將其捉拿下獄,皆以謀反罪論。 千秋節這日的一場變故,儼然已演變成朝廷中一場聲勢浩大的大肅清。 好容易等十幾日后,審查接近尾聲,眾人才稍稍松了口氣。 這日,李景燁再度罷朝,只留在延英殿理政。 御史大夫一早便已將整理好的物證、供詞等都送到御前,交皇帝親自查看,等著皇帝的最后定奪。 李景燁將其余諸事都推后,留出大半日來,仔仔細細將此案的細節一點一點看過。 長長的一列名單正擺在桌案的一側,上至李令月要被貶為庶民,下至七品千牛衛長使被革職流放,但凡牽扯之人,皆要受最嚴厲的處罰。 “陛下,該服藥了?!焙卧颗踔璞K與丹藥進來,“陛下已看了一個多時辰,該歇一歇了?!?/br> 李景燁“唔”了聲,接過茶盞草草將藥服下,目光卻忽然落在那堆厚厚的書信物證間。 那堆東西因方才被翻過了,此刻已有些凌亂,其中有一張薄薄的素紙恰露出個角落,上頭寫了個工工整整的“遠”字。 他心中一動,瞇著眼將那張極不起眼的紙抽出。 紙上是寥寥數語: “欲成大事,必固其基,徐徐圖之,方為長遠。千秋之日,舉國同慶,鬧中取靜,最宜行事?!?/br> 短短數十字,實則是教人做長遠打算,不必急于一時,又建議千秋節那日,旁人的心思都在慶祝之上,最適宜暗中行事。 難怪那些人要趁著千秋節在曲江池畔聚集。 李景燁的面色倏然陰沉下來。 他將那張紙擱在案上,以鎮紙壓著,壓抑著怒氣道:“去,將御史大夫叫來?!?/br> 何元士不必看那紙上到底寫了什么,匆匆觀一眼字跡便知要出大事,那字寫得稱不上多好,卻十分工整遒勁,透過那幾個字便能看出其人的一絲不茍,滿朝上下,唯有裴相公寫得出這樣的字來! 他不敢耽誤,忙敦促著守在門邊的人往御史臺去請人。 御史大夫因早早送了這些東西來,料到皇帝要召見,已然等了許久,此時過來,不過片刻功夫。 李景燁不與他說別的,待他行禮畢,也不叫起,直接抽出那張紙揚了揚,冷冷問:“你且說說,這是何物?” 御史大夫抬頭一看,背后登時冒出冷汗。 那是封書信,他卻沒列入物證的清單中,幾次上奏、回稟都未提及此事。原因無他,他不信此事與裴相公有關。 裴相公的為人,朝中許多人都清楚,雖與杜相公一樣的剛正不阿,處事間更多了幾分進退分寸,是以鮮少樹敵,就連一向言辭激烈,號稱六親不認的御史臺諸人都對他敬佩不已。 眼看杜相公一倒,在朝中掀起如此軒然大波,若裴家也涉及其中,后果更不堪設想。 那封書信,未見署名,當初審問時,也是由他親自來的,收信的亦是個下人,自然也說不出來自何人,除了字跡之外,再不能證明此信就是出自裴琰之手,況且,其他涉案者也未再有半句與裴琰有關的證詞。 他思來想去,便將那封信從證物中悄悄取出,另外存放。此舉亦是出于私心。 三位宰相若再少一位,許多事便果真要由蕭大相公一人獨斷了,御史臺中,唯有韋業青與之走得近,若沒了裴相公,恐怕御史臺也將面臨極大的變動。 誰知,被他取出的東西,竟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回到了一堆證物中,陛下又偏偏從這一百多件東西中,一眼看見了它! “陛下,臣以為,此物來歷不明,不足為鐵證……” 李景燁冷笑一聲:“不足為鐵證?你審過裴相公了嗎?還是——根本就是存心包庇?” “陛下恕罪,臣不敢!”御史大夫跪倒在地,冷汗涔涔。 李景燁將一疊奏疏砸到他眼前,雙目赤紅地瞪過去,怒喝道:“朕竟不知,朕的這兩位宰相,在朝中還有一呼百應之勢,一個有數十上百人替他求情,另一個——連監察百官的御史大夫都要對他格外高看,朕的諭令都不起作用了!你食的俸祿,究竟是姓李,還是姓杜、姓裴?” “陛下恕罪,是臣糊涂!然而此信確實算不得鐵證,依律例,不該采信——” 他話未說完,一只茶盞已被擲出,碎在大殿中央,阻止了他的話。 “滾出去,給朕好好思過,御史臺已容不下你了,你且去刑部大牢暫住些時日吧?!崩罹盁铑~角突突跳動,整個人呈現出暴怒后的虛弱與無力,往后倒坐回榻上,“將裴琰也一并送去——此案改三司推事?!?/br> 第99章 來信 傍晚, 正是長安城中的官員們處理完一日事務,各自騎馬行車回家的時候。 裴琰因同吏部尚書議事多花了些時候,從丹鳳門外離開時, 眾人已走得差不多了,只有兒子裴濟還在路邊, 似是特意留下了等他的。 “三郎?!彼唏R過去喚了聲, 面色看上去不大好。 裴濟見他疲憊無力的模樣, 忍不住蹙眉問:“父親可是又有傷復發了?” 裴琰下意識伸出左手輕捶了捶后背,卻只搖頭道:“沒事,別擔心——更別同你母親說。為父是方才同吏部的人多說了些話, 久坐所致, 一會兒就好了?!?/br> 裴濟的目光掃過父親的腰背,不動聲色地勒了下韁繩,令馬兒小跑的速度放慢些。 “近來吏部的人已忙得有些焦頭爛額了, 因一下要處置二十余位官員,要想方設法調出合適的人選填補空缺, 著實不易, 尤其還有人要從中作?!?,”裴琰沉著臉, 搖頭嘆一聲,“罷了, 暫不提這些,你可是收到張簡的信了?” 他雖對朝中的情況不甚樂觀, 卻也盡力對陛下報以理解——身為天子, 不論賢明與否,都絕不會容許任何人覬覦手中的皇位,處置謀反案, 從來都是寧肯錯殺,也不敢漏殺的。 裴濟抿唇點頭:“先前還在衙署時,石泉便已來同我說了,信已送至府上?!?/br> 衙署中不便拆閱,只好等回去后再看。 他頓了頓,壓低聲補了一句:“石泉說,送信來的人道信發得有些急,張簡特意囑咐了要親手送到我的手上?!?/br> 這樣的囑咐,顯然是在暗示信中寫了極其重要的事,耽誤不得,他這才特意留在此處等著父親,若父親夜里還有應酬,他也好先知會一聲。 父子兩個一時面色都有些沉。 好容易到了府中,兩人一同往裴老夫人處問安后,便匆匆往書房中去。 大長公主卻早早等在書房處,一見父子兩個過來便迎上去,笑著從婢女手中接過一碗溫熱的湯藥,捧到裴琰面前,道:“快,將這藥喝了,我知道你們兩個,怕一忙起來,便什么都忘了?!?/br> 裴琰近來舊傷反復發作,大長公主便請了宮中的御醫來替他開了副方子。 見妻子在,裴琰原本凝重的神色頓時緩和了不少,故作輕松地接過藥碗,將苦澀的藥汁一飲而盡。 “好了,”大長公主望著他滿意地笑笑,又讓婢女將剩下的兩碗蓮子羹擱到案上,“那藥苦得很,快把蓮子羹喝了,解解苦味?!?/br> 裴琰微笑地看著她:“我飲得快,不怕苦?!?/br> 大長公主瞪他一眼:“我怕,你若不要,我便留給三郎喝?!?/br> 話音落下,裴琰已自覺地捧著碗舉著勺喝起蓮子羹來。 大長公主這才覺滿意,又囑咐兒子一并用了,便帶著婢女先出去了。 待屋門關上,父子兩個的面色再度沉下來,各自低著頭喝蓮子羹,一言不發。 不一會兒,石泉便領著千里迢迢送信而來的信使進來,將信奉到裴濟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