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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貴妃裙下臣在線閱讀 - 第74節

第74節

    李景燁不知在想什么,沉默了好半晌,忽然輕笑一聲:“你這么想留在宮中?”

    妙云含淚點頭回:“妾只是一心想伴在陛下身邊……”

    出了這樣的事,她若再被逐出宮去,便真的再沒臉見人了。

    “那好,你留下吧?!崩罹盁钜崎_視線,望向殿外的一處空地,似在回想方才站在那兒的人,眼前的迷霧又濃了幾分。

    未待妙云欣喜,他又淡淡道:“朕便封你做個國夫人吧,便稱——英國夫人吧,賜居紫瀾殿?!?/br>
    妙云渾身一僵,面色刷的一下變得慘白。

    就連何元士等幾個內侍也嚇了一跳。

    國夫人品級不低,堪與四妃比肩,可那并非宮中后妃的封號,而是外命婦的封號!只有公侯家的夫人,才會得這樣的封號,她的母親便因父親成了秦國公,而被封為秦國夫人。

    如今她一個尚未出嫁的娘子,要留在宮中,卻被陛下封了外命婦的封號,這與被天子養在外的外室有何不同!

    分明是有意折辱她。

    妙云雙掌撐地,身軀微微顫抖,好半晌才忍下心中的屈辱,低垂著頭壓抑道:“多謝陛下仁慈?!?/br>
    兩個內侍在何元士的示意下過來將她引出紫宸殿,往紫瀾殿去了。

    紫宸殿中,李景燁慢慢后靠,渾身癱軟下來,仰面望著頭頂的雕梁畫棟,滿是疲憊。

    “元士,”良久,他輕聲道,“往紫瀾殿中多送些財物吧?!?/br>
    何元士恭順應下,立刻轉身督辦,心中卻疑惑不已。

    陛下分明十分厭惡鐘四娘,卻不將她驅逐,而是想了個將她留在宮中,封個外命婦的封號的法子來羞辱,眼下又要給她多送財物,也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

    午后,裴濟處理完兵部堆積的公務,正入宮往延英殿來面見陛下,恰遇見將紫瀾殿事宜處理妥當后回來的何元士。

    何元士一見他,忙笑著過來打招呼,像松了口氣似的,道:“小裴將軍可算來了,陛下正精神不大好,見了將軍,興許能寬慰些?!?/br>
    裴濟本就擔心今日清晨發生的事,只礙于將麗質送到昭慶門后,便往衙署去了,是以對后來的事一無所知,聞言不動聲色,只作尋常的關心狀,主動問了聲。

    何元士料他昨夜也在婚儀上,直到宵禁都未走,應當與賓客們一同留下了,又知道今早公主派人去鬧了一趟,也不隱瞞,略一思忖,便將橫豎瞞不住的事都一一說了。

    裴濟越聽雙眉便蹙得越緊,忍不住開口:“大監是說,貴妃走后,陛下便將鐘四娘留在了宮中,還封了英國夫人?”

    這是什么道理?怎么他每一回離開回來,都覺陛下的行徑便比從前更匪夷所思,難以揣測了呢?

    何元士嘆息一聲,連連點頭:“是??!咱也不敢妄自揣測圣人心意,陛下說什么,只敢照做,興許,是貴妃同陛下說了什么吧?!?/br>
    不一會兒,二人便進了延英殿。

    李景燁正坐在案前怔怔出神,面頰上浮著一抹極淡的紅潤,聽見腳步聲,才發現裴濟已來了,正躬身行禮。

    他坐直身子扯出個笑來,命人搬了榻來,示意其坐下,道:“昨夜才熬了一夜,你今日一早便又來了,怎也不留在府中多休息一日?免得讓姑母擔心?!?/br>
    裴濟壓下心底紛亂的思緒,面上仍是一貫的沉穩冷然,拱手道:“份內之職,臣一刻不敢耽誤。況且,昨夜陛下也去了婚儀,今日仍照常朝會,臣已缺了朝會,自不敢再懈怠?!?/br>
    李景燁笑了笑,沒再說話。

    裴濟照例將此番往蒲州的事宜一一道出,與先前所呈上的奏折并無二致,唯有最后,提了提陳應紹私下與那位來路不明的人會面之事情。

    “陛下,此事雖小,然臣以為不可掉以輕心。鑄鐵牛一事幾乎牽涉全國鐵礦,若有人從中牟利,其損失定然不容小覷?!?/br>
    他一番講述兼陳詞,說得十分誠懇,可李景燁卻坐在座上出神,也不知是否將他的話聽進去,只淡淡點頭,吩咐道:“此事便交給你全權處理吧,朕一向最信任你?!?/br>
    這樣的態度令裴濟不由蹙眉,正要開口再解釋一番,卻見他忽將案上堆疊的奏疏往前一推,整個人向后靠去,輕聲問:“子晦,你覺得朕先前做的事,是否都錯了?”

    裴濟端坐在榻上的身軀忽而一滯,隨即不動聲色地抬頭,打量一眼皇帝的神情。

    雖未說到底是哪些事,可他有直覺,陛下一定是在暗示與麗質有關的事。

    他悄悄咬了咬牙關,垂下頭去,斟酌詞句,道:“臣不知陛下所說何事,然臣幼時,曾聽陛下說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的故事,若陛下當真以為自己錯了,即刻修補,也是無妨的。為君者如此,臣等只會以為我主英明,堪千古稱頌?!?/br>
    這既是安慰,也是某種暗示。

    戰國時,楚襄王荒yin怠政,將忠直進諫的臣子莊辛逐出楚國。后逢強秦來犯,逼近都城郢,楚王后悔不迭,忙又命人將莊辛迎回國來。

    莊辛心中甚慰,為鼓勵楚王勵精圖治,重振旗鼓,遂道:“見兔而顧犬,未為晚也;亡羊則補牢,未為遲也?!?/br>
    裴濟幾乎就要說,若陛下幡然悔悟,此時愿放貴妃離開,哪怕是遣入宮外的觀中去清修,也比眼下好。

    待日后風波過去,再將她放歸民間,也并非不可能。

    李景燁也像是想起自己年少時,與尚不過六歲的裴濟說起太傅新教的《戰國策》時的情形。

    那時,六歲的裴三郎體弱多病,每隔一段時日便要請御醫來診治,捧著藥罐子許久,可聽了這個故事,卻一本正經地望著已十三歲的表兄,鄭重其事道:“父親與母親教導三郎,要做忠直之人。將來不論太子如何,三郎都愿做太子的莊辛?!?/br>
    小小年紀對他說過的那句話,讓他一直記到現在。

    他心中動容,眼神微微閃動,一如當年。

    可是楚襄王啊——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的襄王,最終還是沒能扭轉楚國亡國的命運。

    這樣的人,怎會與他一樣?

    “罷了,”他默默閉上雙眸,擺手道,“朕大約是累了。不過隨口一說,你不必放在心上,若沒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br>
    裴濟望著他的反應,眼中失望一閃而過。

    他拱手行禮,道了聲“陛下多保重”,便不再逗留,往殿外去了。

    趁著天色不晚,他還需先往尚書省去面見父親與杜相公,將蒲州的情況說清,隨后便要趕往幾處城門查看防務,宵禁前,他得回宮里來。

    該留在宮中當值一回了。

    第78章 沉睡

    舞陽公主府外, 李令月在侍女的攙扶下,踏上寬敞的馬車,一路往城門而去。

    車身晃晃悠悠, 李令月坐在車廂中,目光直愣愣盯著手中的一串佛珠, 渾身上下滿是疲憊倦意。

    侍女阿梵跪坐在一旁, 心中不忍, 低聲問:“公主真的不回宮,同太后道別嗎?”

    聽到“太后”二字,李令月呆滯的面容間終于閃過一絲動容。

    她眼眶微紅, 鼻間微塞, 搖頭道:“不了,母親的身子已大不如前,我若再去, 只會惹她傷心,她若再同陛下起爭執, 恐怕又要大病一場……”

    母親膝下子女只他們兄妹三人, 六郎已遠在邊疆,只偶有幾道問安的奏折呈上, 如今她這個小女兒也要出城去了,這樣接二連三的打擊, 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阿梵,明日你替我回宮一趟吧, 替我告訴母親——女兒實在不敢再去見她, 盼她能養好身子……”她含著淚,忽而又看一眼手中的檀木佛珠,似乎還能嗅到上面散發的令人安心的幽幽香氣, “再替我求求母親,將宣光送回扶桑去……他的心還留在故土,不該因為我,就……”

    阿梵望著公主,容色戚戚,忍不住握了握她的手,想哄孩子似的抱著她,輕聲道:“公主莫苦,慧顯大師曾說宣光佛性甚高,興許他已如愿成佛,登了西方極樂之境?!?/br>
    李令月依偎在侍女懷中,捧著佛珠低低抽泣許久,直到雙眼腫如桃核,嗓音嘶啞不堪,才慢慢止住。

    馬車已出城門,正沿著官道往皇陵駛去。

    她掀開車簾,往東北方向遙遙望去。

    遼遠的視線盡頭,湛藍的天際與點綴著蔥郁草木的黃土地連結成一片,教人分辨不清。

    她面色復歸平靜,慢慢放下車簾,回到車中,拉著阿梵的手,低聲道:“阿梵,如今我的身邊人中,我唯一能信賴的,便只有你了?!?/br>
    阿梵神色一凜,忙坐直身子,鄭重點頭,只等吩咐。

    她不比別的年輕宮人,是后來才入掖庭宮,被分到公主身邊服侍的。從十二歲起,她便已跟在太后身邊,跟著女官們一同照顧睿王殿下與舞陽公主,對這兩個孩子感情極深。

    去歲公主出了事,身邊的宮人內侍都被處置了,太后放心不下,才將已去了尚宮局的她重新調到公主身邊貼身照顧。

    “送宣光回扶桑的事,阿梵你要親自跟去,令他們先往河北道附近去,便說是替他圓生前的愿望,走一走那片山河,再從萊州、登州一帶登船。明日,我會寫一封信交你,途經幽州時,悄悄交給六哥?!?/br>
    李令月面容肅穆,望過去的眼神中帶著從未有過的威壓與深沉,令阿梵不由一驚。

    這樣大費周折,與其說是為了替宣光圓生前飽覽河山的愿望,不如說,是公主為了掩飾給睿王殿下送信才采取的迂回方式!

    一直單純直率的公主,似乎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

    “公主,這——”阿梵面色為難,一時不知該不該答應。

    李令月眸色一轉,恢復往日帶著幾分嬌氣的模樣,拉著她求道:“阿梵,你是看著我和六哥長大的,一定能明白我的心情。我只是心里許多話不知同誰說,唯有六哥同病相憐,便想與他說說??赡阋仓?,陛下還忌諱著六哥,我實在無法,才想了這個法子……”

    阿梵年歲已漸長,最看不得小公主難過傷心的模樣,一見她委屈巴巴又要垂淚,心登時軟了,忙又將她抱在懷里,細聲安慰:“公主莫憂,奴婢明白,不會辜負公主的信賴?!?/br>
    “嗯,阿梵,多謝你?!崩盍钤卤е㈣蟮难?,在她耳邊輕聲說,“別讓母親知道,她會擔心的?!?/br>
    阿梵眼淚汪汪,撫了撫她的眼角,鄭重點頭。

    得了允諾,李令月才放下心來,讓身子慢慢靠后,半躺在車中小憩起來。

    大約是因一整個早上的驚怒,她雖感到疲倦不已,闔上眼卻半點睡意也沒有,腦中閃過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耳邊是一句句或語重心長,或憤怒不已,或悲憫慈愛的話語。

    她的確苦悶難言,也的確感到與六郎同病相憐。

    可她已不是從前住在深宮,不諳世事的天真公主了,她明白今日落到這樣的境地,連累旁人,都是因為手中沒有足夠的權勢,不能隨心所欲地選擇想要的一切。

    泱泱大魏,只有一人真正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若那個人不站在她這一邊,那她即使身為公主,也不過是他手中的提線木偶。

    當年先帝臨終前,千叮萬囑兄弟二人,定要兄友弟恭,互相扶持。

    可惜,是長兄先做錯了事。

    ……

    承歡殿中,麗質自回來后,便覺一派輕松。

    離開一月有余,殿中一切陳設布置如舊,每日仍有宮人來灑掃,看來并無不同,可落在她眼里,卻多了幾分恍惚。

    她走到案邊,親自取了香,投進香爐中,直到一縷縷香煙裊裊升騰,散發出熟悉的幽香,她才深深吸一口氣,放松地微笑起來。

    春月和青梔站在兩旁,見狀對視一眼。

    春月問:“小娘子方才在紫宸殿,沒事吧?”

    麗質笑盈盈回首望著滿面擔憂又不敢多問的兩人,連連擺手:“沒什么?!?/br>
    她伸手撫過桌案,慢慢往折屏后走:“只是,往后陛下應不會常來了?!?/br>
    話音落下,殿中眾人頓時噤聲,似乎不敢相信她的話。

    方才的意思,難道不是貴妃已失了圣心?

    陛下昨夜才親自出宮,參加貴妃長姊的婚儀,今日一早又讓裴將軍護送貴妃回宮,分明看來仍是掛心得很,怎不過一個早晨的時間,就完全變了?

    可瞧她這模樣,又半點不像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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