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她憎惡麗質許久, 今日看來,才發現也不過是個可憐人罷了。 連她這個公主都不能自主,更何況是尋常女子?不過是個玩物。 李景燁聽著meimei口中如此刺耳的話,面色一下白了幾分。 丹藥的效用似乎正飛快地退去,他心中的浪濤一陣接著一陣,愈演愈烈,終于忍不住要解釋:“麗娘,莫聽她的話,朕待你的心意一直不曾變過!你meimei的事,也并非如此!” 麗質垂著眼沒看他,只默默轉過身去,似乎一點也不愿聽他的解釋:“既然陛下正忙,妾便不打擾,先回承歡殿去了?!?/br> 說著,提步便要走。 妙云眼見情況與自己預料的完全不同,現下的她已完全處于劣勢,再顧不得面子,忍著痛便爬起身,三兩步沖到殿門處,大聲呼道:“三娘!看在多年姊妹的情分上,看在——我父親與母親將你和大娘撫養成人的份上,求你成全我吧!” 麗質腳步停住,站在殿外空闊的空地上,慢慢轉過身去,神色復雜地望著妙云滿是祈求又掩不住嫉妒的目光。 她心里有些詫異。 不知這樣的境地下,妙云竟還會提及姊妹情分與養育之恩。 妙云這個做meimei的,總要與她和蘭英爭個高低,自她入宮后,更是嫉恨不已,何時念及過姊妹情分? 這話從妙云口里說出,實在有些諷刺。 至于叔父與叔母,養育她與蘭英二人,也不過是另有所圖罷了。況且,叔父撫養雙親亡故的侄女,也是大魏律例中明文規定的。 她從不認為她欠這一家人什么,如今妙云卻有謝恩圖報的意思。 這是哪來的道理?她恨不能狠狠地笑出聲來。 可是不能。這于她而言,也不失是個機會。 李景燁一個眼神掃去,何元士忙帶著五個內侍過去,將妙云和李令月請回殿內去。 門外只剩麗質與李景燁二人。 他上前捧住她的雙手,語氣中帶著幾分微不可查得懇求,一如他最初將她帶進望仙觀中哄勸時一般:“麗娘,我即刻將她逐出宮去,你不必理會?!?/br> 麗質望著他的眼,輕聲問:“昨夜,四娘是否與陛下同宿?” 李景燁一滯,點頭道:“是,昨夜她蓄意引誘朕,朕自會處置?!?/br> 麗質聞言,慢慢抽出手,轉過身去,背對他道:“陛下要如何處置?將她逐出宮去嗎?她還未出嫁,本是個清白的閨閣女郎?!?/br> 李景燁不禁蹙眉,似乎不明白她這樣說的意思:“昨夜她親口說的,讓她如何都愿意,朕不曾強迫她?!?/br> 他從未許諾過鐘四娘什么,不過都是她一廂情愿罷了。他對這樣不愛惜自己,以自己為籌碼設計旁人的女子深惡痛絕,如鐘四娘這樣,不值得他多費心思。 “可她以為陛下會將她留在宮中,才心甘情愿的?!丙愘|低垂著頭,靜靜開口。 李景燁眉頭愈擰愈緊,反問道:“那又如何?朕身為天子,難道還要為她這樣不知羞恥的行徑善后嗎?她既然有這樣的膽子,就該承受后果?!?/br> 古來帝王都有女人無數,有時即便臨幸的是宮女,若不喜愛,也不會納入嬪妃之列,更何況鐘四娘是個宮外的女子? 他雖不曾做過這樣的事,對后宮女人更鮮少苛責,卻也不意味著要照單全收。 “麗娘,難道她方才的話讓你心軟了?”他走到她身后,將她圈進懷里,腦中忽而又閃過一個念頭,嘴角竟浮現一抹極淡的笑意,“還是……你不喜朕與別人親近?” 麗質渾身顫了顫,隨即掙開他的雙臂,搖頭道:“陛下要與和人親近,妾怎敢置喙?除了長姊,妾與家人,也沒有那樣的深情厚誼。妾只是……有些累了?!?/br> 她慢慢轉過身,站在離他半丈遠的地方,卸下面上維持了許久的柔順,冷淡地望著他。 “這一年多的時間里,陛下知道外人都是如何說妾的嗎?” 李景燁一頓,面上閃過幾分內疚與難堪。 外人如何議論,他即便不能全部知曉,總也聽過了大半,怎會不知道? 麗質不等他回答,又道:“他們都說,妾是個不折不扣的禍水,心思歹毒,宛如妖孽,攪擾了圣人的心智。從妾入宮,被封為貴妃,到公主與妾堂兄的婚事,再到后來淑妃落水早產,似乎每件事,在旁人眼里,都是妾的錯??涉降鬃鲥e了什么?陛下再清楚不過了,這些事,有哪一件是妾做的?偏偏最后一切的指責,都落在妾一人身上……反倒是這一回,妾離宮回娘家,旁人都道妾已失圣心,從此便要如棄婦一般了。他們雖都幸災樂禍,不懷好意,可妾心里,卻像松了一口氣一般。有時,妾想,若真的失去陛下的寵愛,興許反而是件好事……” 她看一眼不遠處的寢殿門,繼續道:“今日若妙云如此狼狽地被陛下逐出宮去,恐怕外人的惡語,最后仍是加都妾一人身上。妾都已能料到了,無非是說妾心胸狹隘,善妒而不容人,只知以美色蠱惑君王,連自己的親姊妹也不肯讓步……” 李景燁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著她,似乎有些恍惚又有些震驚:“麗娘,原來你……一直是這么想的?你到底還是在乎旁人的議論的,朕還以為……” 先前他多次問她是否怨他,她都不曾正面回應。他一直心懷愧疚,又僥幸地以為她善解人意,定能體諒他的難處。 原來,她根本都將這些一一記在心里。 麗質搖頭,淡淡道:“人非草木,怎么可能不在乎?只是妾知道,即便告訴陛下,也于事無補,便索性什么也不說了。哪知到今日,連妾的堂妹也牽扯進來了?!?/br> 李景燁呆立原地,許久,才問出一直壓在心中,就連她離宮那日,也不曾正面問出的話:“你怨朕,可有六郎的緣故在?” 他的一切患得患失,都來自于當日是從親弟弟手中搶來了她。 她初入宮時,他尚能直接問出口,只是她的回答,他總將信將疑罷了。后來,他已不大能說出口,她也未再解釋過。 這根刺始終埋在他心里,稍一動彈,便痛苦不堪。 那日她從仙居殿中出來,他隱晦地問起時,她的回答令他失望至極,沖動之下,才將她遣回娘家。 如今好容易克制住心底的猜疑,主動向她示好,讓她回來,只盼她的回答,不要讓他失望。 麗質對上他的視線,心底飛快地考量他的意圖,隨即搖頭:“與睿王殿下無關。妾出嫁之前,甚至不曾見過睿王殿下幾面,本也沒什么情誼可言?!?/br> 李景燁聽罷,慢慢松了口氣。 然未待他放下心來,她又道:“只是于妾而言,陛下的寵愛有如千斤重,實在令妾喘不過氣來。妾如今已成了眾矢之的,只怕再受不起陛下半點恩澤了?!?/br> “不會的,麗娘,朕會護著你——”他急急想要解釋,令她安心。 她只淡笑著搖頭:“陛下忘了?妾不能生養,當初也是答應過太后的。宮中只淑妃一人替陛下生下長子,若再無所出,妾便是大魏的罪人了。陛下越是護著妾,妾越會為千夫所指,實在承受不起?!?/br> “原來朕的心意,竟是如此沉重不堪的負擔……”李景燁的心慢慢涼下來,身上的力氣也被抽去大半,“朕卻一直沒有察覺?!?/br> 他一直在與身邊壓抑、約束他多年的勢力較量,眼看就要掙脫,卻不知,早在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就已將她推向了另一邊。 他是皇帝,尚且畏懼人言,束手束腳,更何況她? 麗質屈膝跪下,沉聲道:“陛下若還對妾有一絲憐憫之心,便莫再為難妾了?!?/br> 他眼神恍惚,腳步虛浮地后退兩步,慘淡地笑了聲,隨即收斂起痛苦的神色,背手而立,不再看她,只漠然道:“朕明白了,會如你所愿。你回去吧……” 麗質深吸一口氣,沖他恭恭敬敬行了拜禮,隨即斂眸起身,不再逗留,徑直往承歡殿去。 李景燁立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直到消失不見,才慢慢耷拉下雙肩。 “元士,”他沖何元士揮手,“藥呢?” 何元士忙將才取來的丹藥奉上,親眼看著他匆匆取出一顆送入口中,吞咽而下,才將瓷瓶收起。 李景燁撫著胸口,直到感到腹中升騰起一縷縷淡淡的熱意傳遍四肢,令方才的麻木淡去,腦中的痛苦也籠上一層朦朧,這才轉身,重新回到殿中。 第77章 襄王 寢殿中, 妙云和李令月身邊分別站了兩三個內侍,防著二人再起沖突。 妙云始終惴惴不安,又戒備不已。 連帶兄長成婚第二日的那一次, 她已挨過公主兩次耳光,一次比一次難堪狼狽??善矸莸臀? 比不得三娘, 不能與公主平起平坐, 唯有小心退讓。 倒是李令月,方才發泄過后,似乎平靜了些, 此刻連看也不愿看妙云, 只理了理衣衫,坐在榻邊飲了兩口熱茶。 她入宮時十分倉促,不但水米未進, 就連盥洗也是在車上匆匆完成的,此刻有短暫喘息的時間, 才發現喉嚨里早就干澀不已, 亟待茶水潤澤。 殿中雖還有昨夜點的安神香的余味,她卻絲毫未覺困頓, 反而亢奮不已。 宣光已死了。 她腦中清晰地印刻著清晨見到的那一顆血淋淋的頭顱,就連斬首, 他都是一副慈悲如佛,毫無畏懼的平和模樣。 可是她知道, 他還有一身宏愿尚未實現。 他要飽覽漢譯佛經, 要踏遍中原大地,傾其所有吸納大魏異彩紛呈的一切,將來有一日, 能回到扶桑故土,拯救仍在苦難中掙扎求生的扶桑百姓。 他不該白白死去。 李令月手中執著杯,凝視著其中褐色茶湯的目光漸漸幽暗起來。 她是公主,高高在上,從前一直單純任性,無法無天,可到底姓李,身體里流淌的,是李氏皇族強橫又偏執的血液。 今天的事情,總要有始作俑者來付出代價。 李景燁面無表情地走進殿中,重新到座上坐下。 妙云瑟瑟發抖,小心地偷覷著他,似想從他的面色中看出些什么來。 李令月卻沒猶豫,直接起身到殿中跪下,挺直脊背,道:“令月不求陛下諒解,愿自請從此入城外皇陵中,為先帝守靈?!?/br> 說著,肅著臉不卑不亢地沖他彎腰行大禮。 李景燁端詳她片刻,擱在扶手上的那只手不由自主緊了緊,好半晌,才淡淡開口:“也好,皇陵清凈。你好好自省,過一陣子再回來吧?!?/br> 李令月眼神中有一瞬冷嘲,幾乎就要克制不住說些什么,到底忍住了,只冷聲道:“令月不指望能回來,只有一事,求陛下念在骨rou親情上,能成全令月?!?/br> “你說?!?/br> 她的目光慢慢轉向妙云,露出nongnong的惡意,令妙云背后一陣寒涼。 “令月身為大魏公主,自然也代表皇家顏面,便是犯了天大的錯,也仍是陛下的親meimei。當日嫁入鐘家,是迫不得已。駙馬雖是夫,更是臣,陛下,君臣有別,駙馬若在外與妓子歌女廝混,已讓令月與陛下面上蒙羞,如今聽聞秦國公夫人還要替駙馬納妾,使其在令月之前生子,實在有僭越犯上之嫌。請陛下替令月做主,駙馬一日與令月還是夫妻,便不得另行納妾?!?/br> 鐘四娘既然稱是為了替母親與兄長解憂,才將宣光的事揭發到陛下跟前,她便偏不讓她如愿。 從前雖未有明文稱駙馬不得納妾,歷代也有許多駙馬的確另有妾侍、子女,可鐘灝與她不一樣。 她是陛下唯一的親meimei,身份尊貴,而鐘灝卻只算半個權貴子弟,只要陛下點頭,他便別想如愿。 “陛下!”妙云終于感到公主話語里深深的惡意,撲通一聲跪倒,沖座上的皇帝祈求,“妾的兄長,也是貴妃的堂兄呀!” 李景燁沉默地看著meimei,耳邊忽然回響起麗質方才的話。 她不需要他對她的好。 他眼神微閃,慢慢點頭,輕聲道:“朕準了?!?/br> 李令月直挺挺跪著,聞言輕舒一口氣,微笑著起身,轉頭俯視妙云,輕輕道:“我方才同你說過,既然敢做,就要敢承受我的怒火。你母親知道是你徹底斷了她兒子的路,還會不會再將你捧在手心里?” 說罷,也不管已軟倒在一旁的妙云,昂首離去。 殿中剩下李景燁與妙云二人,他目光恍惚地注視著妙云,一言不發。 何元士上前,輕聲問道:“陛下,鐘四娘——是否要送出宮去?” 妙云一聽“送出宮去”這幾個字,本已萎頓的心神一下又提了起來,忙不迭撐著渾身的力氣重新沖前面行禮:“求陛下讓妾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