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何元士眼神一瞄,心中便已有數:“陛下,不妨先將袁天師召入宮中見一見,再做定奪?!?/br> 李景燁沉吟片刻,隨即點頭,又添了句:“將他請進北邊的大角觀吧,就說——是朕命他來,替蒲州鑄造鐵牛一事祈福?!?/br> 此事便算定下。 另一樁更令他牽腸掛肚的事,卻遲遲未提及。 眼前的桌案上,除了盛參湯與湯藥的瓷碗外,還放著一方才進貢而來的于闐美玉。 不知怎的,白日他一見此玉料,便想起了麗質。 玉料潤如凝脂,白如梨花,質地上乘,正與她白皙無暇的肌膚相襯。若能做成玉鐲,由他親自替她戴上,定十分好看。 可惜,她并不在身邊。 “可去過鐘家了?”他慢慢收回視線,壓下心底異樣的情緒,淡淡問。 何元士的后背又開始滲出冷汗,忙斂眸躬身,稟道:“去了,已見過貴妃,將陛下贈的禮送去了?!?/br> 李景燁沒出聲,只微調了下坐姿,不自覺地挺直后背,等著聽她的反應。 何元士頓了頓,飛快地斟酌道:“貴妃令老奴代傳謝意,請陛下顧好自己,不必掛念與她,又道舍不下大娘,會留在鐘家伴其到出嫁?!?/br> 李景燁聞言沉默,心中有掩不住的失望與煩躁。 若她對他所贈之物感激欣喜,也希望能重回宮中,與他相見,何元士的回復根本不會這般輕描淡寫。 她仍要留在鐘家等著鐘家大娘出嫁,可見心中沒有半點悔意。 他身為天子,已主動讓步示好,她卻無動于衷! 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他,先前近一年的時間里,她的柔順、溫婉都是假象。她仍是那個才入宮時,倔強不肯低頭的她,不曾因這幾月的消磨而改了性子。 是他疏忽了。 可他想要的不過是她能忘掉其他,徹底屬于他一個人。他給了她人人羨慕的寵愛與榮耀,卻始終沒能打動她。 她到底想要什么? 何元士看著他變幻莫測的神色,忖度道:“陛下,貴妃從小與大娘相依為命,想來的確感情深厚,定盼著能見大娘風光出嫁,做個好人家的夫人,留在鐘家,也情有可原。陛下若得空,不妨到婚儀那日,親自觀禮,如此也給足了鐘家面子,更了了貴妃的一樁心愿——”到那時,貴妃定不會再拒絕陛下的好意。 李景燁卻怔怔的沒有說話。 “做個好人家的夫人”——一個是尋常人家的正室夫人,一個是權貴之家的妾室。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 “罷了,就照你說的,到時,朕親自出宮去觀禮?!?/br> “這塊玉就照貴妃的尺寸,做一對玉鐲吧?!?/br> …… 蒲州城中,裴濟才將主持鑄造事宜的兵部尚書陳應紹親自送走。 他負責儉校事宜,自來此處,便先往城中才筑起的冶煉之所巡查,隨后又每日閱覽各地鐵礦送上的奏報,理清各方運輸路線。 大半月下來,此處事務他已基本心中有數。 工程才剛開始,陳應紹的行止尚都合乎規矩,只不知兩三個月后,是否還能如此。 回到屋中時,石泉已等在一旁。 他瞥了一眼,將屋門闔上,這才回到案邊坐下,問:“怎么樣?查到異處沒有?” 石泉先搖頭,隨即又猶豫一瞬,慢慢點頭:“陳尚書倒沒什么異常之處,辦事大都是照章程來的,在城里的居所也未越過儀制。不過,今日他似是在酒肆中與一人同飲,后來那人還進了陳尚書的居處,逗留了一個多時辰才離開?!?/br> 裴濟凝神聽著,問:“可知是何人?” 石泉道:“正是不知,才覺蹊蹺。那人非蒲州官員,也非京中官員,看二人行止,也非過去舊識。若是負責運輸、開礦、鑄造事宜的官員派來的信使,何不光明正大到衙署中來?況且,我觀那人身上透著股行伍之氣,應是出自那處的軍中?!?/br> 鐵礦本就關乎軍中兵器的鑄造,一旦與軍中有所關聯,勢必不能掉以輕心。 陳應紹能擔兵部尚書這樣的要職,的確是有真才實干的。 當年,他由先帝提拔上來,這些年里但凡辦差,杜、裴二人都著意安排一二與之地位相當者互為掣肘,朝中知道他偶爾克制不住貪念的人并不多,卻也并非沒有。 萬一有人利用這一點暗中牟利,后果不堪設想。 裴濟面色嚴肅,斟酌片刻,問:“那人是否還在蒲州?” 石泉點頭:“宿在城中逆旅?!?/br> “暫不必讓旁人知曉,仍暗中盯著?!迸釢匆谎圩腊干隙询B的奏報,“明日你悄悄去尋皇甫靖,換他派人跟著,那人若離開蒲州,定要摸清他回哪一處?!?/br> 石泉低聲應下。 “明日,咱們便收拾一番,后日啟程回去?!?/br> 他只負責儉校事宜,并非常駐此地的官員,早晚要回去。若真有人要趁虛而入,定會等他離開后再大張旗鼓行事。他恰好先離開,趁這個機會將對方摸清。 他伸手摸了摸腰間。離京久了,也有些掛念。 …… 轉眼四月初六,蘭英與魏彭婚期至。 由天子親自賜婚,就連嫁妝中也有天子賞賜,即便鐘家再不愿,也不得不盡心cao辦。 這日一早,鐘家便大門洞開,個個衣新結彩,忙碌起來。 麗質留在蘭英屋中,伴著她一同沐洗梳妝,更衣綰發。 府中上下熱鬧非凡,不少族中女眷紛紛到屋中與她和蘭英二人說笑賀喜。 她不禁想起自己作新婦出嫁時的情形。 那時她才來到這個世界不久,還未從震驚中緩過來,便已要與人成婚。更令人害怕的,是傍晚的婚儀才行完,她才坐入新房中,便被宮中傳來的一道圣旨召入望仙觀中。 如今一年多過去,這些事想起來,似乎只是昨天。 她一天也沒忘記過那時的茫然無措與惶恐不安。這樣的感覺,她不想再體驗,也不想別人遇見。 幸好,蘭英不必面對她這樣的境地。 過來的女眷們一波接著一波,直到申時才漸漸停歇。 眼看吉時將至,姊妹二人單獨留在屋中,心中都有幾分酸楚。 蘭英坐在銅鏡前,望著鏡中裝扮過后的自己,又看一眼立在身后,正含笑望過來的麗質,眼眶忽然泛紅。 麗質見狀,走近兩步,將雙手擱在她的肩上,笑著與鏡中的她對視:“阿姊眼怎么紅了?一會兒可就要出門見魏家哥哥了,好容易做好的妝定不能花了?!?/br> “沒事,一會兒就好?!碧m英拿帕子掖眼角,又深吸一口氣,覆上肩上的手,努力挺直脊背,如幼時做姊姊安慰meimei一般,鄭重其事道,“今日我要嫁給合心意的郎君,往后我家三娘定也能得償所愿,能尋到中意的郎君,從此相伴度日?!?/br> 麗質靜靜聽著,當聽到“中意的郎君”時,腦中莫名閃過一張堅毅沉穩的面孔。 她隨即暗自搖頭,好笑地否定方才那個一閃而過的荒唐念頭。 “阿姊不必替我擔心。我已看開了,只要能離開,怎樣都好。至于中意的郎君,若有,自然錦上添花,若沒有,也不必強求,我一人也過得自在。大不了,到時去投奔阿秭?!?/br> 這個時代,她幾乎不相信會有真心敬她、愛她、尊重她的男人,更別提,她心里最重要的一夫一妻,也與時下的風俗慣例背道而馳。 既然如此,不如早早放棄。 蘭英想起自己也曾說過相似的話,望著她欲言又止,最后輕嘆一聲,拍拍她的手,未再多言。該來的,早晚會來,到時候便知道了。 第71章 觀禮 暮色四合, 城門即將關閉。 人煙稀少的城外官道上,裴濟正領著數名隨從策馬疾奔而來。 馬蹄踏過,塵土飛揚, 令本就昏黃的暮色更添了一重灰蒙。 他記得,今日是魏彭與鐘家大娘成婚的日子。 魏彭是他極欣賞的下屬, 又是張簡特意托他多加照拂的人, 今日的婚禮, 他自然應當親自去參加。 況且,新婦是鐘家大娘,麗質定也百感交集。 他知道她與長姊感情深厚, 定希望長姊能嫁個如意郎君, 能有今日的結果,她定會真心感到高興。 可她自己呢? 她自己尚身不由己地掙扎,渴望逃離眼前的一切, 如今看到旁人修成正果,喜樂美滿, 是否也會有一刻感到落寞? 一陣疾馳, 裴濟終于趕在城門關閉前策馬進入,原本緊繃著面無表情的臉龐間悄悄浮現一縷笑意, 一閃而逝。 他幾乎能想象,若她知道此刻他心中的想法, 恐怕又會露出那副倔強間帶點傲氣的面孔來。 她會說,她不需要別人的同情。 可那不是他的同情呀。 沿著丹鳳門街往坊間去時, 一旁的石泉問:“將近, 算時辰,婚儀應當還沒開始,是否要先回府一趟?” 裴濟抬頭看一眼天色, 又瞥一眼新宅的方向,道:“先回去一趟吧?!?/br> 得先回府拜過父母與祖母,換一身干凈衣物,再去觀禮。 …… 吉時至。 屋外的春月輕輕叩門:“小娘子,魏校尉親迎的隊伍已來了?!?/br> 姊妹兩個在鏡中相視一笑,緊緊地握了握手,隨即出屋,一路往前廳去。 鐘承平與楊夫人已穿戴一新,坐在堂上,蘭英在婢女的攙扶下,盡力穩住身形沖二位長輩行禮拜別,方轉身一步步踏出。 大門外寬闊筆直的街道上,樂曲聲連綿不絕。 新郎迎親的隊伍整齊地排布著,個個滿臉喜色地望過來,一見新婦出現,紛紛歡笑高呼。 因魏彭非長安生人,家中父母又都沒了,族中其他親人也都四散在外,因此他的親迎隊伍里,多是仍留在長安還未回軍中的將士們,個個人高馬大,威猛勇武,呼聲一出,幾乎能蓋過樂曲聲。 魏彭一身整潔婚服,正板正地立在人群正前方,目光一瞥見蘭英,整個人便下意識繃緊,嘴角先是緊抿,隨即便耐不住似的大大揚起,一雙眼更是在暮色下閃著光。 他緊緊凝視著含笑跨出門檻的蘭英,伸出手便想邁步靠近,可待看到她微微搖晃的步履和倔強的目光,又慢慢收回手。 人群之中,美麗動人的年輕女郎拖著微跛的腿,一步一晃地走到郎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