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裴濟聽后,卻擰著眉,兀自出神,一顆心也像突然被潑了涼水似的,一陣陣發寒。 僅是中秋夜那一次,公主竟懷孕了! 他不由想起這兩三月里,自己與麗質那屈指可數的幾次親密,又會如何? 二人行事的時候,她從來沒提過懷孕的可能,而他從前不通男女之事,僅有的經歷也都是從她身上得來的,身邊熟識交好的勛貴子弟們家中更是早有了貼身的婢女,自然也不曾有過這樣的煩惱。 這么長的時間里,他竟是忽略了這事! 如果真珠胎暗結,他又該如何? 可轉念一想,那女人一直以來都冷靜自持,暗懷心思,恐怕早就想過此事了。她一字不提,是因本就毫不在意,還是另有隱情? 裴濟的心里漸漸有種不好的預感,擱在膝上的手也悄悄捏緊了。 大長公主見兒子不說話,只擰著眉發愣,不由挑眉喚了聲:“三郎,怎么了?” 裴濟回神,勉強笑了笑,壓下心底異樣,回憶起方才母親的話,道:“既如此,怎么外面會有那樣的傳言?” “是賢妃的主意?!贝箝L公主也不由蹙眉,道,“太后殿下倒不瞞我,我不曾問,便先提了。陛下令賢妃料理令月的事宜,她恰知太后擔憂令月聲譽受損,便主動獻策,叫人放出風去,道陛下是為了貴妃才將公主嫁給鐘灝的?!?/br> 她看一眼裴濟,搖頭道:“從前我倒覺得她是個端方正直的孩子,與你性子相似?,F在——倒有些變了?!?/br> 裴濟沒說話,飲了口熱茶,默默垂下眼。 他心中一面想著賢妃的舉動,一面暗暗有幾分心虛與愧疚。 從前旁人若贊他為人正直不阿,他定不會覺得受之有愧??涩F在,他已悄然入了迷障,再不是過去那個行端坐正,心中無愧的自己了。 大長公主見他如此,只道他不愿議論陛下的妃嬪,便也收了話,道:“今日,太后還說,你年紀也已不小,若有中意的小娘子,不必忌諱,娶回來也是好的。如今令月的婚事只好這樣定了,你若也娶妻成家,正好徹底絕了她的念想?!?/br> 再有數月,裴濟便要滿二十,也到了尋常男子成婚的年紀,別的勛貴子弟到這樣的年紀,不是已娶了妻,便是已定了親,只他毫無動靜。 “母親,此事不急?!彼乱庾R蹙眉,不愿多說此事,“功業未立,談何成家?” 大長公主睨他一眼,無奈道:“先前我還道你已有了中意的娘子呢。罷了罷了,不同你說這個,你要忙公務便去吧,到時自有你祖母來催你?!?/br> 裴濟抿唇不語,起身沖母親行了個禮,便轉身回自己院中去了。 夜色漸深,他的院中空落落的,照例無人侍奉。 這是他自小的習慣,即便是住在大明宮的那兩年,也不大讓宮人近身服侍。及至后來進了河東軍,每日粗茶淡飯,更是習慣了樣樣都自己來的生活。 平時他住的院中,只每日白日他不在府中時,有人略清掃一番,別的時候,除了石泉,別人輕易不能入內。 眼下因陛下遷居溫泉宮,他便也與父母一同搬至驪山附近的宅邸中來了。這座院子不常住,進來時,還有幾分不習慣。 他站在門前定了定,方推門進去,將燈火點燃。 寬敞的臥房中,一室整潔,除了寢具、茶具與架上的幾樣必要的擺設外,別無他物,一如他在軍中時的作風,樸素內斂。 他行至榻邊坐下,就著油燈想取一疊軍中的公文來看,可手才伸到一半,卻鬼使神差地轉了方向,將案上置物盒打開,取出其中一樣小巧的碧色物件,輕輕握在掌心間。 屬于瓷器的冰涼觸感透過透過皮膚傳遞開來,慢慢消失在他掌中的熱度間。 這是那女人贈他的。 其中撒了海棠花瓣的手藥他半點也沒用過,數月過去,早已不能用了。他本該將此物直接丟棄,可一握到手中,卻只將其中手藥摳去,小盒仍是洗凈留在了身邊。 這回從城中遷居到驪山,竟也鬼使神差地將它帶來了。 他深吸了口氣,緊了緊握著的手,直到皮rou與骨骼趕到一陣擠壓的隱隱痛感,才猛然松開,一下將其重新丟回置物盒間。 他想親口問問她,為何不曾提過可能懷孕的事。 可徐賢妃的窺視還如一把利刃懸在心頭。 況且,那女人輕描淡寫的一句若無要事就不必見面,也生生制止了他的腳步。 他明白自己應當理智克制,不再越陷越深,可公主的事實在讓他擔心不已。 搖曳燭光下,他將置物盒放回遠處,獨自坐在榻上,凝眉靜靜出神。 屋外忽然傳來聲響,緊接著便是石泉的聲音:“將軍,南邊有消息傳來了?!?/br> 裴濟頓了頓,隨即反應過來,南邊便是指揚州。 他斂了心神,端坐好,命石泉進來。 “將軍,揚州那邊已挑了三座宅邸,各不相同,今日已將圖都送來了?!笔f著,自袖中取出那三座宅邸的草圖,一一陳在案上,“三座宅子分于不同地方,都已注在上頭了,從前的主人、建造情況也已調查清了,只等將軍定奪?!?/br> 裴濟沉吟片刻,將幾張草圖收起,抿唇道:“你先去吧,容我兩日后再定奪?!?/br> 第40章 議事 翌日清晨, 裴濟照例天不亮便起身,與父親一同騎馬出府,參加朝會。 除休沐日外, 宮中有常朝,只有一定品級的中央官員才需參加, 其余則只參加大朝便可。 今日恰是大朝會, 天還未亮透時, 宮門外已站滿了等著進去的朝臣們,一見到裴家父子,紛紛讓開條道, 拱手行禮。 裴濟跟著父親一一回禮, 隨即行到隊伍最前端去了。 蕭齡甫照例站在正中,面色看來有些不悅,見裴琰過來, 略扯嘴角點了點頭,便算致意。 裴琰斂著神色回禮, 隨即沉默地站到一旁。裴濟立在后面, 順著蕭齡甫的另一邊看去,卻見杜衡正與一年過不惑, 模樣清雋,身著紫袍的男子低聲說著話。 此刻天色還有些暗, 他隔得遠,看不真切, 待二人說完話, 那男子緩步行到后邊的隊伍中時,才看清那人是禮部尚書徐慵。 他垂下眼,不再多看, 心中卻閃過一抹異樣。 徐慵在政事上素來庸碌,禮部尚書在六部之中又算是最不受重視的,平日與杜相接觸并不多。 昨日母親說過,向太后獻策,將倉促定下公主婚事的矛頭轉向貴妃的便是徐賢妃。太后自不可能親自動手,她如何將宮中的事傳到外頭去?必然要借著徐家的力。 她這樣做,恐怕就有替她父親在杜相面前謀得一席之地的意思。 朝中新舊兩派之間,蕭齡甫一手把持著許多新晉提拔的官員,又有蕭淑妃的緣故在,自然不可能與徐家結交。徐賢妃清楚這一點,便利用后妃的身份,借著太后的力,攀附杜家的勢力。 她倒是算得清楚。 裴濟皺了皺眉,隨即想起麗質??磥碣t妃并非是沖著貴妃和鐘家去的。 心底才有片刻松動,隨即便聽宮門洞開,侍衛與內侍們分列兩邊。 他遂收斂心神,滿面肅穆地跟著眾臣入宮朝參。 因今日是大朝,官員稟奏之事眾多,一一商議定奪后,已過了一個多時辰。待大部分官員退下后,李景燁又照例招了二十余位大臣留下,再將方才未定妥的幾項事宜的細節重新布置下。 一番忙碌后,已至晌午。 李景燁坐在座上揉著眉心,示意眾人可散。宮中供宰相們理事的屋舍中,早已備好了熱騰騰的飯食,蕭齡甫當即起身,領著二十余位臣子離開。 裴濟正跟著退出殿外,卻聽李景燁道:“子晦,你且留下,與朕一同用膳吧?!?/br> 他不由與父親對視一眼,隨即停下腳步,退到一旁,待朝臣們都出殿后,重回方才的座上。 坐了半日,李景燁已有些僵硬,趁著朝臣們已退去了,便站起身來,舒展四肢,喚了個內侍過來替他按揉肩背。 他看一眼同樣坐了半日,卻仍然腰背挺直的裴濟,輕笑道:“朕近來覺得自己像是老了,才半日朝會,就已經累了。倒是子晦你,半點不見疲色?!?/br> 裴濟道:“陛下正值壯年,怎么就老了?坐了半日,總會疲累,臣只是摔打慣了,軍中紀律嚴明,再累也不能松懈半分?!?/br> 經一番按揉,李景燁好了許多,便將內侍揮退。 見何元士已命人送了飯食進來,正在外間擺著,他便伸手從御案上一疊奏疏間抽出一份遞過,道:“你看看這個?!?/br> 朝臣之中,李景燁最信任的便算是裴濟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表弟,往日也常在朝會后單獨與他說些政事。 裴濟不疑有他,雙手接過,當即翻看起來。 這是盧龍節度使安義康送至中樞朝廷的奏疏,其中說近來突厥的新可汗阿史那多畢已將王廷整頓一心,這兩個月里大肆養馬練兵,恐怕年末就要領兵來犯,此番不同以往的小規模sao擾,請朝廷多做準備。 話里話外,仍是盼陛下能允他這個節度使除了統攬幽州兵權外,還能暫掌民、財大權,以便軍民上下統一,從容迎敵。 李景燁道:“子晦,此事你有何看法?” 先前邊將入朝時,安義康便屢提此事,當時幾位宰相和兵部官員們各執己見,他這個皇帝也頗多顧慮,一旦在幽州開了由節度使獨攬大權的先例,只怕別處也難壓制,于是直到安義康離京,也未最終定奪。 而如今,幽州更多了六郎李景輝在,他更不可能輕易放權??裳劭赐回嗜水斦嬉獡]刀來襲,邊境也實在需要應對之策。 裴濟將手中奏疏合上,重新放回御案上,斟酌著拱手道:“臣以為軍情刻不容緩,若教突厥人知曉,恐怕更會趁虛而入?!彼D了頓,又轉話鋒道,“然陛下統攬全國,不能只看一處,若不愿開先例,可再從中央揀拔一人前去,行臨時監察之權?!?/br> 李景燁沉吟片刻,手指微屈,輕叩桌案,道:“此法倒也可行。不過,朕以為,不妨暫不動幽州,令河東軍一同備戰,若有大戰,便即命河東軍共同迎敵?!?/br> 河東節與盧龍節相鄰,本都是為防御突而置。此法并非不可,只是異地作戰,易留下空虛之處,給敵人可趁之機,于河東軍而言,也添了不少負擔。 裴濟微微蹙眉,正想著如何諫言,又聽李景燁道:“朕記得你在羽林衛已一年有余了吧?” 他一愣,不知為何忽然說起此事,只點頭稱是。 李景燁起身領著他往外間的飯食處去:“做了一年多的羽林衛大將軍,這樣的資歷也足夠了。正好你父親如今還遙領著河東節度使,到時若果真要用河東軍,便由你親自去吧。如能立功,到時你便能替你父親領河東節度,朕也好將你往別的位置上調了?!?/br> 裴濟一頓,隨即明白皇帝根本不是要與他商議此事,而是心中早有盤算。他心中再不贊同,此刻也不能再勸,只好拱手道:“多謝陛下厚愛,臣定不負使命?!?/br> 領兵上陣本是他毫不畏懼,甚至求之不得的事,可這樣的安排下,他心有憂慮,只得到時加倍謹慎。 議完正事,二人到食案邊坐下,邊飲食,邊說起些宗室間別的事來。 裴濟心神稍松,再度想起近來聽到的流言,猶豫片刻,道:“陛下,臣近來聽聞坊間議論舞陽公主的婚事,都道陛下因寵信貴妃,才格外提攜鐘家?!?/br> 李景燁聞言挑眉,放下手中玉箸,道:“朕的確寵愛麗娘,可也不至于昏聵到如此草率的地步。令月的事,你也知道,怎聽了這些無稽之談來?”他頓了頓,又道,“麗娘也不是那樣不知分寸的女子,她從未向朕求過什么?!?/br> 裴濟道:“臣自然知曉,公主的事,臣也心懷愧疚。只是臣以為,外人如此傳言,看似是指摘貴妃,歸根究底,亦損陛下聲譽?!?/br> 李景燁聞言,隱隱能猜到如此傳言,恐怕是為了給令月尋個借口,沉吟片刻,淡淡點頭道:“朕自有分寸?!?/br> …… 是夜,李景燁看過蕭淑妃后,便徑直乘輦去了徐賢妃宮中。 徐賢妃早得了消息,刻意裝扮一番,立在門外,一見他來,即刻上前迎候,微笑著喚“陛下”。 李景燁面帶笑意,卻不似前兩回一般親近,只淡淡“唔”了聲,揮手示意她起來。 徐賢妃一看便知他有話要說,忙提步跟著進去。 只是李景燁行事素來不急不緩,先在屋里如常地看了看她新作的畫,又問了兩句宮里的事,這才慢條斯理道:“賢妃,朕聽聞你近來往太后處去得比從前多了不少?!?/br> 白日聽過裴濟的話后,他著意令何元士四下詢問過宮人內侍,思來想去,此事知道的人甚少,賢妃便是其中一個。 徐賢妃望他一眼,也不驚慌,只從容道:“近來宮中六局二十四司的事務都由妾管著,太后宮中的衣食等,妾自然也要更多留心些,這便去得勤了些?!?/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