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太后一走,原本力求端莊溫婉的嬪妃們便稍稍放松了些,趁麗質不在,也同皇帝說著話。 殿中歡笑作一片的人們漸漸又歡笑作一片。 裴濟卻默默垂眼,沉默不語,只覺心底隱隱裝著一團火,還未燃起來,卻讓他有些莫名的難耐,連心神也止不住地渙散。 見天色差不多,他便欲起身往宮中各處去巡查。 自成為大將軍后,每逢宮中大宴,他都會中途離開,四處巡查,以防意外。這幾乎已成了慣例。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目光不經意自周遭瞥過時,卻發現身旁原本正坐著沉默飲酒的睿王竟已不知所蹤。 他動作微頓,飛快地掃一眼其桌案上飲得剩下半杯酒,不由蹙眉。 只是心中那一團火令他有些煩躁,并未深究,只沖陛下和母親拱了拱手,便轉身往外退去。 待退出人群,離開主殿,他只覺燥意仍未消退,反而有緩慢地加重的趨勢,不由更加快腳步。 主殿附近還有往來的內侍與優伶,他未如往常慣例一般先去麟德殿各處偏殿巡查,而是徑直步出,順著龍首原緩坡下行。 殿外空闊,秋日涼風吹來,終于令他神思暫且清明了些。 方才那女人在臺上艷麗的舞姿再度自腦中閃過,他微微晃了晃腦袋,隨即卻回想起睿王空空如也的座位。 云來樓里的對話漸漸在耳邊回響。 他猛地一激靈,倏然收住腳步。 那女人離開主殿去更衣,睿王恰也消失……而且,似乎不止他一人發現,方才離開時,他恍惚間看到陛下的目光,也正落向那張空著的座位! 他暗道一聲不好,腦中的混沌與難耐登時去了大半,轉身便重新回麟德殿去。 …… 麟德殿西側的一處偏殿里,麗質才沐浴過,烏發仍高高盤著,拿起一旁搭在屏風上的淺色羅裙換上。 她是貴妃,不能與今日數以千計的伶人在一處更衣梳洗,教坊史便特意替她尋了這間離正殿稍遠的偏殿作更衣休息之處。 此刻正殿中笑鬧歌舞聲不斷,此處卻是鬧中取靜,格外適意。 方才那一舞后,她有些四肢酸軟,眼看正是宴酣之時,她不愿回殿上,便欲在此小憩片刻。 只是才在榻上不久,春月便急急奔來,輕聲道:“小娘子,睿王果然過來了!” 麗質一下睜眼,目光也即刻清明起來。 先前在殿上時,她便總有些惴惴不安,隱隱覺得有什么事要發生,于是方才更衣沐浴,就多留了個心眼,讓春月將外間的窗開著,觀望遠處長廊,果然便見睿王來了。 她毫不猶豫自榻上起身裹了件披帛,拉著春月便從門邊閃身而出,躲到廊下拐角陰暗處,噤聲不語。 李景輝是睿王,犯再大的錯也是皇家子弟,有太后護著,她卻不能掉以輕心。 千秋節觸皇帝的逆鱗,她不死也得脫層皮。 不出片刻,李景輝果然步履沉重地靠近殿門處,還不猶豫地抬手輕叩門板:“麗娘,你可在里面?” 屋里自然無人應答。 遠遠的,麗質從暗處隱隱看見李景輝剝落頹唐的面上有幾分焦躁與迫切,似有滿腹的話要說。 等不到回應,他只猶豫一瞬,便深吸一口氣,伸手便直接將門推開,眼前的情形卻令他一愣。 屋里樹支燈燭都靜靜燃著,將相連的內外兩室照得格外敞亮,香爐中的香煙也正裊裊升起,空氣里除了幽香,還帶著曾沐浴過后淡淡的水潤霧氣。 獨獨不見人影。 他呆立在門邊,似乎滿腹愁緒找不到宣泄的地方,一時回不過神來。 拐角處,麗質屏息凝神觀望著,正想悄悄離開,卻忽然見不遠處的廊邊,又有人正快步行來。 那人一身明黃常服,步履極快,身后的兩個內侍躬著腰追趕不及,隨著漸漸靠近,已能看清他面上的陰郁與怒意,正是李景燁。 隔著數丈距離,他忽然停住腳步,望著敞開的門邊怔怔發愣的弟弟,隱忍許久,終于冷冷開口:“六郎?!?/br> 立在門邊的李景輝渾身一僵,緩緩轉過身去。 兩個內侍悄悄退開。 二人對視片刻,李景輝喚了聲“陛下”。 李景燁一步一步走近,先往空無一人的屋里看了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問:“你在這里做什么?” 自數月前的婚儀之后,兄弟二人幾乎沒再私下獨處過,此刻正面相迎,再沒了從前的親近。 李景輝咬了咬牙,直言道:“我來找麗娘?!?/br> “放肆!”李景燁幾乎是立即厲喝出聲,望著弟弟的眼神里俱是冷厲的壓迫與威勢,“麗娘的名諱,是你能直呼的嗎!” 李景輝冷笑一聲:“我怎么不能,陛下別忘了,她可是我的王妃,是與我行過婚儀的,我既未與她和離,也未寫過休書,她自然還是我的妻子?!?/br> “她不是你的王妃?!崩罹盁蠲嫔幊?,話語里已經沒了半點身為兄長的溫度,“你大可去宗正寺的譜牒上看看,看看她到底是你的王妃,還是朕的貴妃?!?/br> “你!”李景輝震怒不已,年輕意氣的脾氣被徹底激發,開始口不擇言起來,“你不過仗著自己是天子罷了,若非如此,你以為麗娘會愿意入宮嗎?你將我與麗娘強行分開,朝中上下,乃至天下百姓,無數雙眼睛都看著呢,你若不是天子,只怕早已被人唾罵鄙夷,再抬不起頭來!這天下,哪有搶親弟弟女人的兄長!” 他一番話說得激動不已,字字誅心,卻反而讓李景燁原本要噴薄而出的怒火漸漸平息下來。 他面無表情地望著弟弟,目光冷淡得仿佛在看腳下的螻蟻。 “是,朕就是仗著天子的身份。你呢?你又仗著什么?仗著母親的偏寵嗎?可惜,朕是萬民之主,天下的的一毫一厘都是朕的,朕不但可以要你的女人,朕也可以將你廢為庶人,更可以要你的命。這便是權勢?!?/br> 說著,他輕嘆一聲,似乎不過一瞬,又恢復成個關心弟弟的好兄長。 “六郎,你已及冠,卻為何還是這樣天真?果然是母親從前太縱著你了。明年開春,朕會替令月在新科進士中擇才俊,屆時也會替你再在貴女中擇一位配得上你的王妃。如今大魏雖是太平盛世,可你身為皇室子弟,不該沉溺于一己私欲,也該將心思多放在大事上了?!?/br> 李景輝錯愕地望著他,仿佛頭一次看清眼前這位從小尊敬的長兄。 身為皇子,他雖從小養尊處優,得父母寵愛,卻也知道自古以來,皇室之中父子反目、手足相殘的事并不鮮見。 只是他一直就明白,長兄是太子,將來會繼承父親的皇位,而他只做個閑散宗親,便能安樂一生。 他看來行事張揚,放浪不羈,可心里卻始終明白什么是自己的,什么不是自己的。他也一直認為自己與長兄多年默契,只要他不覬覦那個位置,長兄定不會虧待于他。 他哪里是天真不經事?不過是表明自己的態度罷了。 不論如何,到底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血脈相連,兄友弟恭在皇家雖少,卻也不是沒有。 可直到今日,他才意識到,長兄似乎并不是這么想的。 他這個弟弟在長兄眼里,也不過是草芥。 “是我天真了?!彼鋈焕潇o下來,默默垂下頭去,本就瘦了些的身影顯出幾分慘淡,“陛下心懷天下大事,區區婚事,不勞陛下cao心。今日陛下千秋,愿陛下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如松柏之茂,無不爾或承?!?/br> 說罷,他轉身快步離開。 李景燁仍立在原地,望著空無一人的屋中一動不動,片刻后,方雙手背后,轉身離開。 長廊中復又空無一人,只隔著的高墻外有恢弘的樂聲與眾人的笑語聲傳來。 麗質隱在暗處,面色有些冷,直等到被春月扯了扯衣袖才回過神來。 那一對兄弟,看似是因她而起的爭執,可他們哪個人問過她的心意?分明都是為了私欲。 秋夜里的空氣有些涼意,她攏了攏肩上披帛,也不愿再回殿中,轉身道:“走吧,咱們回承歡殿——” 話音未落,她雙眼便對上一道熟悉的,帶著怒意的凜冽視線。 她的腳步頓住,隔著數丈距離與他對望片刻,忽而微微一笑:“將軍怎會在此?” 她想起來了,中秋之夜,正是李令月給裴濟下藥,逼他不得不與自己成婚的時候。 裴濟盯著她云淡風輕的微笑,垂在身側的手暗暗攥緊。 方才他半道折返,一路上行得極快,可還沒走近,便看見何元士正守在廊下。 看來陛下已來了,他心下警醒,忙避開這一處,從偏殿后側繞過來,欲先窺一窺情況。 可還未待他走近,卻見眼前這女人正帶著婢女隱在暗處,平靜地看著不遠處的皇帝與睿王爭執不休! 一時間,他也說不清心底到底是何種滋味,憤怒有之,不解有之,鄙夷有之,甚至還夾雜著隱隱的慶幸與失落。 而此時,她竟還能像置身事外一般,對著他露出笑容。 他深吸一口氣,閉了閉眼,沉聲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心?竟還能這么無動于衷!” 麗質沒應聲,只轉頭對春月道:“去同陛下說,我乏了,先回承歡殿歇下了?!?/br> 春月小心又戒備地看一眼裴濟,似乎在提醒她謹慎些,隨即轉身離去。 麗質笑望著裴濟,緩步靠近,在一步之遙的地方停下,仰頭迎上他的目光,輕聲道:“妾有沒有心,將軍不知曉嗎?早已放在將軍這里了,何必明知故問?!?/br> 她語氣幽幽,溫熱的呼吸自紅唇間溢出,若有若無地拂過他脖頸處敏感的肌膚,引得他的喉結忍不住上下滾動。 他直覺自己該立刻退開,可雙腿卻像生了根灌了鉛,怎么也挪不動。 女人身上帶著沐浴后還未全然散去的水汽,在秋夜涼風里慢慢彌散開,帶出陣陣清幽的海棠香氣。 香氣鉆入男人鼻端,像帶著鉤子一般,勾得他心口一縮。 他無聲垂眸,俯視著近在咫尺的女人,漆黑灼熱的視線自她柔軟的烏發無聲下滑,游移過她風流嫵媚的杏眼與挺直纖巧的鼻梁,最后落在那兩片柔軟豐潤的紅唇之上。 因才沐浴梳洗過,她原本涂抹的胭脂已盡數洗去,可毫無雕飾的雙唇卻愈發紅潤。 此處陰暗,只月輝披灑而下,朦朧幽靜。 裴濟只恨自己目力太好。 如此昏暗的光線下,他也能清晰地看清她柔軟唇瓣上的細小紋路。 是他曾經吻過的雙唇。 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火折子,點起一簇火焰,投入他如被油煎的心底,一下引燃出一片熊熊烈火。 熱意自胸口驟然傳遍全身,最后又匯集至下腹處,不住撩撥他已漸趨薄弱的理智。 他渾身的肌rou漸漸緊繃,堅毅的面龐與脖頸也悄悄染上一層緋紅,漆黑的眼眸也愈發幽深。 麗質唇邊笑意加深,伸出一只纖細柔荑,輕撫上他的面龐。 “將軍怎么臉色這樣難看?” 她的手掌極柔軟,纖長蔥白的指尖若有似無在他面頰與耳畔處摸索著,引得他一陣戰栗。 此時,便是從未經歷過,裴濟也已明白過來——他被人下藥了! 可現在來不及思索到底是何時中招的,他的理智已岌岌可危,渾身上下都是壓抑不住的渴望。 他閉了閉眼,伸手覆上她的手背,讓她的手仍貼在面龐上,卻不能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