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麗質抬眸望去,恰見裴濟正坐在自己斜前方,相隔不過數丈。 他看來面色如常,一貫的清冷肅穆,堅毅沉穩,只一雙眼望著桌前空地,不知在想什么,桌案下的一雙手也緊緊握著,擱在膝上。淹沒在人群中時,莫名有幾分寂寥。 麗質只看了一眼,便要移開視線,卻忽然感到一道灼熱的目光自裴濟身邊向她投來。 她稍轉眼珠,便對上李景輝毫不掩飾的直白目光。 許久未見,少年郎原本俊朗的面容竟有些剝落,饒是一身錦衣華服,玉冠絲帶,也掩不住其中的落拓之意。 可偏那一雙曾經意氣風發的雙眸,正灼灼望著她,像被重新點燃了一般。 麗質怔了怔,隨即想起不久前裴濟的那句提醒,心里忽然一擰。 人人都知道皇帝、睿王這對兄弟與麗質錯綜復雜的關系,是以在三人一出現時,便有不少人時不時瞥向此處。 方才麗質與李景輝不經意的對視也有不少人看到了,不由紛紛好奇,二人是否余情未了。 李景燁自然也看到了。 他平淡的眸光四下掃視,將數道窺視的目光壓下,隨后沖麗質伸出手,道:“麗娘,坐到朕身邊來?!?/br> 麗質幾乎立刻感到李景輝的目光冷了下去,就連李景燁身邊不遠處的太后也冷冷看著她。 她垂下眼,柔順起身,緩步行至李景燁身邊,由他拉著挨坐在他身旁。 底下的樂舞已經開始了,不少人的目光漸漸被吸引過去。 李景燁卻沒看一眼,只攬著麗質,側首問她:“麗娘,你的賀禮可已準備好了?” 麗質沖他笑了笑,柔聲道:“自然都好了,一會兒還得請陛下耐心觀看?!?/br> 李景燁像是有意的,笑著伸手揉了揉她面頰,親昵不已。 麗質的余光瞥見裴濟沉默地飲下一杯酒。 另一邊的女眷中,王昭儀語氣酸澀,道:“陛下待貴妃當真是寵愛有加,連太后也干涉不了?!?/br> 徐賢妃冷冷清清,瞥一眼王昭儀,道:“莫妄言陛下之事?!?/br> 王昭儀被毫不留情駁斥,只得訕訕閉口,將目光轉向蕭淑妃,盼她能幫自己說話。 然而蕭淑妃卻沒理會,只習慣性地一手輕按腹部,側目看一眼自落座后便一言不發、愣愣出神的舞陽公主李令月。 若是平日,李令月見此情形,早該變臉了,可今日卻仿佛有心事一般,只怔怔望著桌案上的酒壺,不知在想什么。 蕭淑妃蹙眉,試探著喚了聲:“公主,可有不適?” 李令月一下回神,勉強沖她笑了笑,搖頭道“無事”,便將目光轉向底下的樂舞之上,仿佛在認真觀看,可掩在寬大袖口中的手卻緊了又緊。 想著接下來的事,即便早已安排好,她心中仍是忐忑不已,生怕出半點差錯,甚至隱隱有幾分退縮之意。 她捏緊手指,纖細的指甲戳進掌根處,細細的疼痛令她漸漸鎮定。 若不如此,只怕她這輩子也追不上表哥的腳步。 這不過是無奈之舉。 她不時暗示自己,終于再次堅定決心。 不知過了多久,臺上伶人換了數撥,周遭氣氛也漸漸熱絡活躍起來。 李令月轉頭望去,終于見李景燁身邊的麗質起身,沖眾人微一躬身,要往便殿中去更衣。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紛紛期待貴妃之舞。 趁無人注意,李令月悄悄執起酒壺,將藏在袖中的藥盡數倒入其中,隨即拎著酒壺,端起酒杯,起身往裴濟身邊而去。 “表哥,”李令月跪坐到他案前,輕聲道,“先前我做了許多錯事,時常給你添麻煩,想同你說聲對不住……” 裴濟原本有些出神。 平素一貫與他親密的睿王心里裝了事,難得少言寡語,他也正好落個清靜。 沒人知道,這殿中,因那個女人而滿腹愁緒的人,不止睿王一人,還有他這個原本應該毫不相干的羽林衛大將軍。 自那日再次從她面前落荒而逃后,他有好幾日都未回過神來,只是始終覺得心中有股悶堵之氣難以紓解,夜里更是時不時夢見涼亭中與她的旖旎之事,不論做過的,沒做過的,光怪陸離,不時充盈腦中。 他花了數日時間,直到確信心底那些隱秘的、異樣的情緒終于再控制不住時,才不得不承認—— 原來不知從何時起,他已栽在了那個女人身上。 他同他的兩位表兄一樣,都沒能抵擋住她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誘惑。 不同的時,皇帝與睿王從未壓抑過心中的渴求與愛憐,而他,卻苦苦掙扎,想要擺脫,最終仍以失敗告終。 這樣的認知,讓他心底一片荒蕪絕望。 可他卻不能表現出分毫,只能沉默著飲酒,掩飾自己的異樣。 此時見李令月過來,他勉強打起精神,回望她一眼,道:“臣未曾怨恨公主,公主不必如此?!?/br> 李令月緊緊凝視著他,搖頭道:“不,表哥,過去是我糊涂,因為幼時與表哥一同長大,只知道表哥待我最好,比別人都好,我以為表哥可以一直像那時一樣牽著我的手,帶我到各處去……這兩日我想了許多,卻是我錯了。我、我是真心想同表哥道歉……” 說著,她舉起手中酒壺,往他的杯中斟滿微微渾濁的酒液,又捧起自己的酒杯,道:“表哥若是愿意原諒我,便請飲下這杯酒,好讓我安心些?!?/br> 裴濟聽了她的話,也想起了幼年時的事。 他甫出生時,父母便要到河東去赴任,母親為保他平安,便將他交給先帝暫且教養。他與陛下與睿王親如手足,自然也將公主當作親meimei一般。 如今見她這樣說,心中也有些感慨。 他面色難得溫和,道:“公主能這樣想,臣甚感欣慰。天下好兒郎有許多,是臣配不上公主?!?/br> 說罷,舉杯飲盡。 第22章 夜宴(三合一) 李令月望著裴濟難得軟化了幾分的堅毅面龐, 眼神閃了閃,竟是浮上一層細細水霧。 她垂眸瞥過已被飲空的酒杯,忍著哽咽道了句“多謝表哥”, 便低著頭起身,快步離開這一片歡宴之地, 往麟德殿中一處早已尋好的偏僻偏殿去了。 身邊的宮人悄悄向太后與李景燁低語數句, 道公主有些不適, 先下去歇息。 太后與皇帝二人本都有些心情不愉,方才也瞥見了李令月往裴濟那里去,只當她又被裴濟冷落, 心下不快才離開, 便也不多管,只命那宮人好生照看。 便在這時,人群之中忽然傳來一陣驚呼。 原來方才去更衣的麗質, 此刻已隨一眾樂師們緩緩步上臺去了。 比之方才,她又稍做了一番裝扮。 烏發盤作云髻, 斜插一支鳥雀銜珠金步搖, 隨著行走的步伐慢搖輕顫,別具韻致。眉間貼了抹金粉相間的海棠花鈿, 在燈火交映下熠熠生輝,更襯得眉目如畫, 顧盼生姿。 精致美艷的面與修長纖細的脖頸間,除了雙唇涂脂外, 不施粉黛, 可饒是如此,肌膚卻通透無暇,瑩白勝雪, 再配一身火紅榴花舞裙,更襯得美艷嫵媚,令人萬物黯然失色。 殿中千人,皆移不開眼,先是不約而同地靜了一靜,隨即驚艷贊嘆之聲不絕于耳,不少娘子更興奮地討論起貴妃這一身裝扮,料不到半月后的長安,女子敷鉛粉之風便會過去大半。 而最高處,皇帝與身邊眾人則心思各異,一時都將目光放在臺上之人身上,再沒人注意李令月的離開。 不多時,但見麗質沖眾人微彎腰肢,隨后示意樂師們奏樂。 一曲《春鶯囀》隨即奏出。 樂聲如春日晨起時的鶯啼,由空靈婉轉,漸至歡快活潑,麗質的舞姿也隨之由柔軟靈動漸漸變得輕盈熱烈。 她腰肢柔軟,寬擺如柳枝,偶爾彎折,顯出驚人的纖細,時不時引座下眾人驚艷高呼。 大約是因她生得比舞姬們都更美上幾分,這分明是常見的軟舞,卻偏偏被她跳得極富感染力。不多時,座下飲了酒的男女竟有不少已開始隨樂聲與她共舞。 夜宴氣氛一時被推至高潮。 裴濟望著臺上的麗質怔怔出神。 自她方才登臺時,他心底的郁結便好似掃去大半,漸漸化作幾分壓抑不住的燥意。 那一抹火紅的身影漸漸與那日太液池邊涼亭里的影子重疊在一起。 他腦中有片刻混沌,莫名想起那一日,在紫宸殿外,她曾說會再為他跳一支舞。 可今日的舞卻是獻給陛下的壽誕之禮。 他眼神黯了黯,努力克制著心底再度漫溢而出的陰郁與燥意。 然而不知為何,那一團糾結在一處的復雜情緒卻沒有半點熄滅下去的趨勢,反而慢慢漲開,繼續侵蝕著他心底隱秘的角落。 他暗暗蹙眉,擱在案下膝上的雙手悄然捏緊成拳。 臺上樂師們奏出的樂曲漸漸止息,麗質的舞也趨近收攏之勢。最后那一刻,她放柔腰肢,輕點腳步,雙臂舒展時帶起絲帶與廣袖翻飛,如倦鳥歸林一般,收攏身軀,慢慢伏跪在地。 一時眾人屏息凝視,呆怔一瞬,方回過神來,紛紛擊掌贊嘆。 麗質緩緩起身,沖不遠處的李景燁微微躬身行禮,柔聲道:“妾向陛下獻丑了?!?/br> 李景燁此刻也沉浸在驚艷震撼之中,平淡溫和了一整日的面容終于露出真心而喜悅的笑容。 他知道麗質美貌異常,也見過無數技藝精湛的舞姬跳過《春鶯囀》,甚至如今宮里的幾位才人中,也有曾給他跳過此舞的。 可他卻沒料到,由美貌異常的麗質跳出的一曲《春鶯囀》卻比他見過的任何一次都更令人驚艷難忘。 他親自步下座去,行至臺上麗質身邊,眾目睽睽之下彎腰托著她的雙肘將她扶起,揚聲道:“貴妃一舞,足令萬物失色,朕今日得見,實是大幸?!?/br> 皇帝贊譽至此,旁人自然紛紛附和。 麗質莞爾:“蒙陛下不棄,妾慚愧?!?/br> 李景燁牽著她的手將她重新帶到自己身邊坐下,示意臺上演出繼續,隨即也不顧太后厭惡的神色與嬪妃們羨慕又嫉妒的模樣,轉頭捏了捏她的手,輕聲道:“麗娘的心意,朕看到了,今日成千上萬的賀禮,都不及麗娘的這一個?!?/br> “陛下喜歡就好?!彼⑿?,拿了帕子拭額角的汗珠,起身道,“妾還需往偏殿沐浴更衣,請陛下恕罪?!?/br> 李景燁松開握著她的手,滿是憐愛,點頭應了,目光直望著她的身影消失,才慢慢收回。 太后始終冷眼旁觀,此刻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感到一陣無力。 她面色疲憊,沖李景燁擺擺手,道:“我年歲大了,有些撐不住了,這便要回長安殿去歇下了?!?/br> 李景燁見狀,知道母親心中不快,面上的笑意也跟著淡了些。 他親自從座上起身,沖太后躬身拱手,恭敬道:“朕的壽誕本也是母親受難的日子,朕在此與眾人同樂,卻又讓母親勞累了,是朕的不是?!?/br> 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的rou,又親手養到這樣大,太后聽罷,心中也生出幾分感慨與不忍,最終輕嘆一聲:“罷了,陛下不必擔心我,且與群臣同樂吧?!?/br> 說著,又與大長公主招呼了一句,也不必何元士送,由身邊的宮人攙扶著回長安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