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裴濟方才一早便看到了她,還未靠近時,渾身便已悄然緊繃,一顆心也怦怦直跳。 過去與她在宮中的幾次偶遇,幾乎每次都會被她叫住,刻意撩撥一番。 他本以為今日也是一樣。 然而隨著距離越靠越近,幾乎就要錯開時,她卻始終目視前方,像沒見到他似的,腳步不停。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心中有隱隱的失落,隨即便主動開口,照規矩向她行禮。 如此,她總不能視而不見了吧? 裴濟彎著腰拱著手,想起她一貫的為人,心中竟還生出幾分隱隱的戒備來,生怕自己又被她迷惑了去。 然而出乎他的預料,麗質未有波瀾,只沖他微微頷首,道了聲“將軍安好”,便要繼續前行。 仿佛二人之間,只是嬪妃與將軍之間再正常不過的點頭之交的關系。 裴濟蹙眉,望著麗質已行出幾步的背影,詫異之余,方才的失落越發難以忽略。 這女人忒無情了些,不必他三番兩次地告誡,她便已主動遠離了他。 是了,她如今已一躍成了貴妃,身后依靠的是皇帝,是天下的九五至尊,她連睿王都能輕易割舍,更何況他這小小一個將軍? 想起睿王,裴濟心底一片凜然,忙將復雜情緒盡力撇除,沉聲道:“貴妃留步?!?/br> 他瞥一眼四下,見偶有宮人內侍行過,尚未注意到這處,遂三兩步上前,拱手低聲道:“臣還有一言。睿王近日頹靡不振,恐還會再找機會尋來?!?/br> 一言畢,他自覺語氣一如平日的冷靜自持,不卑不亢,正等她回應。 卻聽她淡淡道:“裴將軍有心了?!?/br> 竟是無甚別樣的情緒。 裴濟滯了滯,薄唇緊抿,忽而有幾分惱怒。橫豎是他多管閑事。 “貴妃好自為之?!?/br> 說罷,不再停留,轉身繼續往延英殿而去。 麗質見他倏然流露的情緒,唇邊笑意加深。 …… 到太液池邊時,包括淑妃與賢妃在內的眾嬪妃都已到了,正坐在座上飲茶說話。 蕭淑妃與徐賢妃二人之間的座位空著,顯然是留給貴妃的。 也不知誰道了一聲“貴妃來了”,引眾人紛紛往外望去。 數十道目光之中,麗質含笑行來。 嬪妃們一時都怔住了。 早就聽說貴妃美貌異常,奈何陛下一直護得緊,數月過去,后宮中還未有人見過其真容。 今日之前,眾人還隱隱想著,興許貴妃的美貌并不如傳聞中那般令人驚艷。后宮本就各色美人眾多,大約過不了多久,她也會被淹沒其中,漸漸的不再起眼。 可如今一見,方知傳聞半點不假。 她不過穿了身極普通的榴紅花籠裙,配簡單的金釵玉鐲,面上更是未施粉黛,只唇上點了些許胭脂,立在眾人之間卻仍是異常矚目,風姿難掩。 仿佛生來就是萬眾矚目的焦點。 難怪當時睿王不過在人群中看了一眼,便堅持要迎其為王妃;難怪婚儀之日,陛下也被迷得失了理智…… 眾人羨慕嫉妒的同時,也忙著要彎腰行禮。 二妃自然也不能例外。 蕭淑妃下意識往身側看去,見徐賢妃仍是淡淡的,仿佛沒有半點嫉妒之色的模樣,不由微微蹙眉。 因徐賢妃出身清流世家,家中多出名臣,是以一入宮便被封為妃,連陛下對其也頗看重。 起初,她還總將徐賢妃當作對手一般,時時不愿落在其后??蓵r日久了,她漸漸發現,賢妃當真如她的教養一般,不論何時何地都清冷淡然,仿佛超脫于世事之外,就連面對陛下,也沒有絲毫變化。 身在后宮,卻不流俗于眾。 世上當真有這樣什么也不在乎的女子嗎? 蕭淑妃微微恍神,待要行禮時,已慢了別人半拍。 麗質上前虛扶,道:“淑妃姊姊與我同為妃位,又懷著身孕,實在不必行禮?!?/br> 蕭淑妃笑了笑,對上她艷色無雙的面容,目光閃了閃,隨即壓下心底的酸楚,也不推辭,應聲而起,道:“多謝貴妃體諒?!?/br> 麗質沖另一旁的徐賢妃略微頷首,便與眾人一同坐下。 人已來齊,待眾人向麗質一一見禮過后,蕭淑妃沖宮人示意,隨即便有人捧著一盤盤已剝開的石榴奉至眾人桌案上。 驪山溫泉宮的石榴自漢時便已名噪天下,常年供奉皇室,歷經數朝不斷,可見其品質尤佳。 呈上來的石榴皆用琉璃果盤裝著,個個晶瑩剔透,顆粒大而飽滿,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光是看著便覺賞心悅目,加上其散發的水果清香,更為稍稍嫌熱的天氣增添了幾分涼爽。 緊接著,內侍們又呈上由石榴制成的漿與幾樣點心。 漿酸甜清爽,令人生津;點心精致可口,色香俱全。 王昭儀贊道:“淑妃姊姊一向事事周到,如今有了身孕,cao持宮中事務仍是得心應手,妾實在佩服?!?/br> 蕭淑妃溫婉一笑:“陛下心疼貴妃,不愿以這等俗務煩擾貴妃,只好由我與賢妃先代勞。今日是貴妃初次見諸位姊妹,我自然得格外用心些?!?/br> 此話聽來是自謙,實則卻像在提醒眾人:雖有貴妃,宮中掌事之權也仍在她手中。 麗質只笑了笑,沒說話。 蕭淑妃卻轉向她,問:“今日之宴,不知貴妃可覺滿意?” 麗質看她一眼,見她一副端莊溫婉的模樣,遂道:“我自然是滿意的,單是這石榴,從前我便未曾見過品相這樣好的?!?/br> 若是穿越之前,這燦如瑪瑙的石榴,麗質定不覺得罕見。 可如今她身在大魏,這樣的品相只有權貴之家,乃至宮中才能見到,她叔父不過七品小官,自然沒機會見識。 蕭淑妃問她滿意否,顯然也是存了心要讓她為難。 她若顯出驚奇的模樣,定要惹旁人暗笑,可若只作司空見慣的模樣,又要教人以為她強撐著面子。 畢竟,她的家世人人皆知,倒不如自己坦然些。 想來,接下來話語便要轉到她的家人身上了。 果然,底下的韋婕妤道:“貴妃入宮多時,應當還未見過家人吧?” 未待麗質回應,蕭淑妃已先道:“是我疏忽了,妃嬪入宮,每月可見家人一面,明日我便替貴妃將此事安排妥當?!?/br> 論理,后妃與親人相見應交給皇后管理,如今卻都是蕭淑妃把持。 麗質心中思忖,也正是時候見一見鐘家的人了,遂道了聲“多謝”。 韋婕妤繼續道:“尋常嬪妃家中母姊都會自行遞拜帖入宮,貴妃家中不曾有,也難怪淑妃姊姊不曾想到?!?/br> 其他妃嬪多出身高門,家中多又被封為夫人的命婦,可往宮中遞帖子,而麗質的叔父不過七品小官,并無此權限。韋婕妤提及此事,顯然是別有用心。 旁人立即附和:“是了,陛下這樣寵愛貴妃,貴妃何不求陛下封家中女眷為夫人?如此,日后入宮也方便些?!?/br> 蕭淑妃沒說話,端起琉璃杯飲了口漿,遮住唇邊若有似無的笑意。 徐賢妃卻有些看不下去,蹙眉冷道:“好了,此事由陛下做主,不必旁人干涉?!?/br> 韋婕妤等這才訕訕住口。 一場石榴宴,眾人各懷心思。 麗質悄然四顧,心下了然。 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 李景燁看來溫和,卻疑心頗重,最不喜人主動開口邀功請賞,后妃們入宮多年,自然知曉他的性子,此時攛掇她主動求李景燁冊封家中女眷,便是希望她去觸李景燁的逆鱗。 只可惜她們都想錯了。 李景燁的規矩皆是為旁人而定,對上她,大抵都要破例。 夢境里,她清楚地記得,即便她與叔父一家關系并不親近,李景燁不久也仍是封了她的叔母為夫人,就連叔父與堂兄,也被賜了爵位。 只是,這一切后來都成了指責她是令皇帝昏庸“亡國”的證據,為世人詬病不已。 她得避免這一切的發生。 第19章 鐘家 傍晚時分,李令月坐在桌前,將手中筆管擱下,長舒一口氣。 桌案上堆疊著厚厚的紙,都是她這十幾日來閉門手抄的三卷《女則》。 她疲憊地閉上雙目,揉了揉酸澀的眼周,將那一疊紙推出去些,沖守在一旁的宮人有氣無力道:“將這些送去紫宸殿,交給陛下過目吧?!?/br> 宮人應聲過來,將紙張理好,捧在手中跨出殿外。 殿外守著數十名紫宸殿撥來的內侍,寸步不離地盯著殿中的動靜,逼得李令月不得不留在屋中,耐著性子將那三卷《女則》一字一句抄完。 整整半月有余,每日甚至還有尚儀局的女史過來,檢閱她當日所抄之書,但凡字跡不端正或有錯漏處,那一張便要重抄一遍。 她有預感,這一次陛下已下定決心,要好好約束管教她這個meimei。 殿外的內侍接過宮人遞出的東西,其中兩個捧著往紫宸殿去,其余的仍是守在外,一動不動。 李令月心中一陣煩躁,忍不住起身往里間去,點上數盞燈,在屋里來回踱步。 “公主,該用些飯食了?!币慌缘膶m人小心翼翼開口。 公主從前性情活潑,最不喜拘在一處,生平第一次被禁足這樣長時間,著實有些受不住了。 李令月卻像是沒聽到一般,忽然停下腳步,蹙眉將那宮人招近,低聲問:“我讓你去尋的東西,可弄到了?” 那宮女臉色一窒,下意識四下看了看,走近兩步,踟躕道:“奴婢前兩日去求了在司藥司的同鄉,的確有那樣的藥,說是叫‘助情花’,是前朝時便流傳下來的秘藥,前朝不少皇帝年老昏聵時,時常服用。如今宮中無人用,只因先帝時有貴人用過,是以還備了些,只是管得甚嚴,奴婢不敢說是公主所求,只道是替家中一位年長而無子的兄弟所求,好說歹說許久,才得了一小瓶?!?/br> 說著,她將前幾日便藏在櫥柜暗處的小瓷瓶取出,交給李令月。 李令月雙眼微微睜大,伸手接過,就著燭光打開仔細看了看,卻只見小半瓶茶色半透明液體,并無氣味。 她想起那日在云來樓聽到那二女的私語,面上莫名有幾分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