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平康坊,云來樓,沉寂多日的睿王李景輝再度邀了裴濟一同飲酒。 二人今日沒要雅間,卻是尋了二樓一處半敞的隔間,一面對酌,一面觀著一樓臺上熱烈奔放的胡人樂舞。 胡人舞姬生得褐發碧眼,五官深邃,身上火紅的薄紗只堪堪遮住幾處關鍵部位,平坦的腹部與纖細的四肢都裸露在外,正隨著樂聲飛快旋轉,連帶著長及膝處的火紅紗裙也成了一朵盛放花朵的模樣,引得臺下眾人連連喝彩。 裴濟望著樓下情形,默默飲下一杯杜康,眼底毫無波瀾。 胡姬的舞固然美,卻太過奔放,少了幾分柔軟含蓄的韻味。 他腦中漸漸想起那一日在太液池邊,那個妖艷如禍水的女子,一身輕紗舞衣,長發披散,口銜玉簪,迎風而舞的模樣。 那日,她柔軟的腰肢緊緊貼著他,豐潤的紅唇也近在咫尺。他一伸手便能掌住她的纖腰,一俯身便能吻上她的唇瓣…… 回憶的畫面漸漸化作夜深人靜時不為人知的旖夢,連方才飲下的杜康也仿佛帶著幽幽海棠香,自他喉管間一路燃燒至下腹處。 裴濟眼底多了幾分恍惚,連面色也微微泛起燥熱的紅。 不知過了多久,樓下再度爆發出一陣驚嘆呼聲,原來是那胡姬將身上一塊紅紗解下,拋向了臺下酒客。 呼聲將裴濟猛然驚醒。 他側目望向一旁頹然的李景輝。 “子晦,今日麗娘已成了陛下的貴妃,我是否再沒機會了……” 李景輝怔怔望著樓下微醺后放浪哄笑的酒客們,面上苦澀不已。 他許久未敢進宮,生怕自己再克制不住,又去尋麗娘。今日終于忍不住打聽宮中消息,卻得知麗娘已搬進承歡殿,做了兄長的貴妃。 這于他而言,無異于晴天霹靂。 裴濟心中一凜,登時又清醒不少,將心底莫名涌起的沖動狠狠壓下。 “六郎,莫再想了,那是陛下?!?/br> 這話也不知是對李景輝說的,還是對他自己說的。 裴濟將酒杯斟滿,又仰頭一口飲盡。 今日他已同她將話說得那么明白,她也已成了貴妃,想必日后不會再糾纏自己了吧? 想起長安殿外,她倏然冷淡下來的態度,裴濟稍稍安心的同時,竟還有幾分難以忽略的失落。 樓下胡姬的舞已結束,換上一位琵琶女,半遮面容,獨奏一曲略帶哀思的婉轉小調。 二人靜了片刻。 李景輝忽然道:“我還要見她一面。我要親口問問她,她心里——到底有沒有過我……” 裴濟望著他面色頹敗,眼眸卻熠熠生輝,仿佛還含著最后一絲希望的模樣,不由要出言制止。 他心中明白,上一回李景輝闖進望仙觀里,那女子似是而非的態度讓他始終沒斷了最后的念想。 可去問了又如何?不但是徒增煩惱,更可能讓已成定局的事又添新禍。 若給陛下知道了,只怕這兄弟二人真就要反目成仇了。 然未待他開口,李景輝便像是知道他要說什么一般,搶先一步道:“子晦,你莫勸我,上一回的確是我沖動了,這一回我會小心。我只問一句,問完便走……” 裴濟蹙眉,只覺他這話說得連他自己也不信。 可李景輝的性子,從來說風就是雨,就如當初見到鐘三娘,連她出身如何,是否良家女,是否婚配都未弄清楚,便已下定決心要娶她,任旁人如何說也毫不動搖。 勸不動他,只好給承歡殿里那人透個消息,讓她多加防備。 裴濟暗暗思量著,卻聽將他們二人與旁人隔開的那一道屏風后,傳來兩個女子的絮語聲。 “一會兒你親自將這壺酒給安中丞送去。記得,此藥發作不過兩刻時間,切忌那時讓別人鉆了空子?!?/br> “可是……聽說安中丞平素意志堅忍過人,若這藥沒用可怎么辦?” “放心,這藥是從西域來的,烈得很,尋常男子服下,定會欲念焚身,理智全失,況且,即便那最后一步沒成,落在旁人眼里,也已無甚兩樣,不怕他不認賬?!?/br> 裴濟與李景輝對視一眼,心中了然。 那二人大約是見這幾處的隔間都空著,誤以為無人,才會到此處密謀這樣下做的事,殊不知這幾處無人,是因裴濟為方便說話,早命人將附近幾個隔間都一同包了下來。 安姓乃昭武九姓之一,皆為粟特人所用,朝中官員漢人居多,安姓者屈指可數。 若沒猜錯,她們口中那位“安中丞”應當是近來從幽州入長安面圣述職的盧龍節度使安義康,因除節度使外,還虛領御史中丞一職,遂稱中丞。 大庭廣眾之下,竟敢給朝廷官員暗下如此yin藥! 裴濟正欲起身命人將那二女子拿住,卻聽又有動靜傳來。 那二人似乎發現了什么人,猛然低喝:“何人在此窺探!” 一陣凌亂腳步聲后,便聽一道熟悉的女聲傳來:“大膽,竟敢碰我!” 李景輝與裴濟俱是一愣,隨即同時起身,繞至隔壁,果然見兩個陌生女子正合力扭著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 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本該在宮中禁足的舞陽公主李令月。 “令月?”李景輝酒醒了大半,瞪著她問,“你怎會在此?” 那兩個陌生女子見隔壁竟也有人,登時嚇得驚慌失措,扭著李令月的手不由松了。 裴濟一個箭步上前,將二人手中還未來得及收起的藥瓶奪過,命不遠處守著的石泉帶著睿王的侍衛過來,道:“問清楚安中丞在哪一處,將這二人連這藥一同給他?!?/br> 石泉等領命將二女子押走。 李令月怔怔望著那二人背影,沒回答兄長的話,只問:“方才她們要對安中丞做什么?” 李景輝蹙眉,不愿多提此事,只道:“無非是些常用的下作手段。令月,你還沒說,你如何出宮,又如何來的平康坊?母親與大哥可知道?” 李令月被他問得有些訕訕的:“大哥不知,母親知道。我、我就是想來看看六哥你……還有表哥?!?/br> 說著,她小心翼翼看一眼一旁神色冷淡,一言不發的裴濟。 她今日被兄長禁足宮中,卻實在想著白日的事,生怕裴濟真的將她當作個蠻橫無理的公主,于是趁著皇帝不在時偷偷去求太后,死纏爛打許久,方得了太后的允許,令她出宮到姑母府中去一趟。 可她好不容易在天黑前趕去時,卻聽姑母說表兄在平康坊。 她失落不已,向姑母道別后,本要回宮,卻想起平康坊乃城中有名的尋花問柳之處,心下愈發不安,思來想去,竟未回宮,私自往這里來尋他。 李景輝見她這模樣,哪里還猜不出她是專程來尋裴濟的? 他瞥一眼一旁冷淡的裴濟,蹙眉道:“如今也看過了,趕緊回去吧,私自出宮可不是小事,更遑論到這樣的地方來,陛下知曉定要狠狠罰你?!?/br> 李令月忙將目光轉向裴濟,眼睛里已隱隱有了淚水:“表哥,你別生我的氣,我平日不會那樣的,今日是一時沖動,聽信了那妖女的話……” 裴濟聽到“妖女”二字,不由蹙眉。 他后退兩步,拱手恭敬道:“臣不曾生氣,公主多慮了。時候不早,請公主盡快回宮?!?/br> 說著,也不給李令月機會在說什么,轉身便叫了人上來。 李令月心知自己今日偷偷來此,已十分過分,也不敢再久留,只得忍著淚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坐到回宮的馬車上,她仍是滿心委屈。 隨行的宮女安慰道:“公主莫難過,方才也看見了,裴將軍到平康坊來,仍是潔身自好,未曾有女子近身?!?/br> 李令月想起方才的情景,怔怔的沒說話,心中卻忽然想起方才那兩人要給安中丞用的藥。 第18章 石榴 當夜,李令月匆匆回宮時,宮門已近下鑰,守門的羽林衛侍衛才換過人,未曾見過公主,好一番檢查盤問才將人放進去。 這樣一來,自然驚動了要留宿在拾翠殿的李景燁。 礙于蕭淑妃懷著身孕,他未當場發作,只壓抑著怒氣,命何元士調派紫宸殿的內侍去將她好好看住,不許踏出宮殿一步,又吩咐自第二日起,罰她每日抄《女則》,抄完三卷之前,禁足不得解除。 蕭淑妃還待再勸,李景燁卻道:“令月若再不管教,往后莫說子晦,滿長安的勛貴子弟,怕沒一個愿娶她的?!?/br> 消息傳出,太后心疼不已,卻也明白實在不好再縱然,只得暫且忍下。 倒是李令月,聽了李景燁的懲罰后,未如往日一般哭鬧不休,竟乖乖地閉門不出,安心抄書。 太后與李景燁二人起初還有些不敢置信,待每日著人去看過后,果然未見她再闖禍,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 承歡殿中,麗質歇了幾日,手掌的傷口與雙膝的淤痕終于都好了。 自她晉為貴妃后,后宮中諸位嬪妃便屢屢要往承歡殿來拜見,多被她以在宮中養傷為由推拒了。如今已好了,自然再沒理由拒絕,便應了蕭淑妃的邀請,與眾嬪妃同赴她設在太液池邊的石榴宴。 將近八月,暑熱漸消,正是石榴成熟的時節,驪山溫泉宮已送了許多來,李景燁單獨奉送不少給太后,又給麗質留了些,其余都交蕭淑妃與徐賢妃分與后宮諸人。 蕭淑妃素愛籠絡人心,這兩日她服了安胎藥,胎相已穩,便又如先前一樣打理諸事,辦這一場石榴宴,也是循著往年的舊例。 麗質不愿將普通人作奴役隨意驅使,因此不愛乘步輦,往太液池邊赴宴時也是步行而去。 她知道今日眾人都等著看她這始終未曾露面的新晉貴妃,特意走得晚些。 一路行去,果然沒遇到什么人,卻在經過麟德殿附近時,恰見到個熟悉的身影從北面行來。 身型魁碩,面目沉肅,玉冠紫袍,正是多日不見的裴濟。 看他來的方向,當是才從九仙門外的羽林衛駐軍中cao練過后入宮,要往延英殿去。 千秋節臨近,大明宮乃至整個長安城的防衛都收緊不少,應該正是左右羽林衛最忙的時候。 裴濟顯然也看到了她。 隔著數十丈距離,二人視線短短一觸,又同時移開。 春月悄聲問:“娘子,可要奴婢去一旁守著?” 她以為麗質會如先前幾次一般,暫且駐足。 然而麗質只微微一笑,目不斜視道:“不必,咱們往池邊去?!?/br> 眼下她是貴妃,居正一品,而裴濟為羽林衛大將軍,正三品,倒不必她再行禮。 先前她已主動了多次,現在總該換一換。 她遂面帶微笑,目視前方,步調不緊不慢,帶著春月從容行過,沒有半點停留的意思。 眼看就要擦肩而過,只聽耳邊傳來熟悉的低沉嗓音:“臣見過貴妃?!?/br> 麗質腳步微頓,微笑著望向一旁垂首行禮的裴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