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節
姜河遂領著紀南方下去煎藥。 空蕩蕩的寢殿除了宮女,便只?;噬虾完懲硗韮扇?。 燈燭垂淚,暗夜無聲。 陸晚晚抿了抿唇,道:“皇上無事,臣婦便心安了?!?/br> 皇帝微微闔目,這一夜他往來宮內外,已十分疲憊,此時卻半點睡意也無。聽著小女兒在帷幕之外的軟語,話中透出幾分心虛,他心底苦做蓮子,半晌才道:“今日有御史彈劾陸建章,他賣官鬻爵,犯下重罪?!?/br> 陸晚晚一哂,背上不禁冒出細細密密的冷汗,不知該如何作答。 皇上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問她:“今夜,你不在謝府?” 陸晚晚愣了一瞬,姜河能找到她,想必事先去了國公府,府上只有笑春知道自己的行蹤。她既告知姜河來尋自己,說明她對皇帝是信任的。既是如此,瞞是瞞不過去的,倒不如坦誠相告。 她撲通一下跪在地上,以額伏地,道:“陛下明鑒,臣女不敢欺瞞?!?/br> 她猶豫了瞬間,將陸建章和岑家的恩怨,陸建章如何娶了她母親,如何縱容陳柳霜下藥害死岑思莞,又如何找人追殺舅父,而死外祖父的事情告知皇帝。她恨得咬牙切齒:“陸建章罄竹難書,對我外祖家有血海深仇,不殺他不足以告慰故人在天亡靈?!?/br> 殿內的空氣似乎都不流動了,就那么靜置著,令人窒息般的死寂。 陸晚晚呼吸微弱的,生怕驚動皇上。良久,她才聽到皇上說:“他是你父親,你這是弒父?!?/br> 她默了一瞬,緩緩道:“臣婦眼中只有對錯,沒有親疏。他棄我母親,害我外祖一家的那一刻,便不是臣婦父親?!?/br> 她屏氣凝聲,夏日徐徐細風從窗欞穿進來,拂過她身上,流淌過去,吹得金黃的帷帳起伏不定,帷幕上繡著的金龍翻飛,如在海上踏浪。 過了許久,她才聽到皇上若有似無嘆息了聲。 她有些不解。 “你手上不應沾血?!被噬项D了頓,又道:“你把陸建章交給朕,朕會給你個交代?!?/br> 陸晚晚微怔,下巴輕抬,望著起伏的帷幕上皇帝的側影。 她心里堵得慌,卻不知為何,所有的話凝聚在舌尖,最終化成細弱的一聲“好”。 皇宮的夜,靜謐而冷清。 陸晚晚順著來時的路,一步步走出這座燈火輝煌的宮殿。 頭頂星空轉移,與上半夜在村野看到的星空截然不同。斗轉星移間,許多事情都變了,許多事情也都過去了。在這一夜她沒了父親,成了個來歷不明的野孩子。 她竟不知,自己的人生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錯的,緣何如此坎坷? 那個負了她娘親的人,又在何處?他可知自己還有一支流落在外的血脈?還是他……根本就不在乎? 她走到宮門口,走出緩緩開啟的側門。 天邊已露出魚肚白,她看到星月交輝下,立了道頎長挺拔的人影。他站在暗淡的宮燈下,望著走出來的陸晚晚,眉宇間一喜。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的那一瞬間,猶如繁星落滿春池,星光涌動。 陸晚晚心中一悟,她從何而來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去往何處。她心底無比清楚,從今往后自己只是謝家的少夫人,要去往有謝懷琛的將來。 她朝他走去,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夫君?!?/br> 謝懷琛不由自主地露出一絲笑容,牽起她的手:“走,我們回家?!?/br> ———— 陸晚晚每隔三日帶紀南方入一次宮。珠鏡殿的花草以往都是宋見青自己打理,她離開后,陸晚晚以為宋見青打理花草的名義入宮,不顯山不露水,倒也不引人注意。 這日她又帶紀南方入宮。 剛走到珠鏡殿外,里面便出來一人。 駱永儀穿了身鵝黃的夏衫,襯托得雪容玉肌格外清麗。她懷中抱了只雪白的貓,慵懶地看著陸晚晚。 她立于檐階之上,居高臨下瞥向陸晚晚,問道:“你是陸晚晚?” 態度中沒有半分倨傲,但就是令人十分不舒服。 她知道陸晚晚,六品文官之女,和宋見青交好,在她走后,替她打理珠鏡殿滿園花草。不過是宋見青的一個花奴罷了。 駱永儀名聲在外,陸晚晚不欲與她糾纏,點了下頭,以示招呼,徑直往珠鏡殿走去。 駱永儀倒也不氣,眼如春水含波,朝她笑了下:“陸小姐是來為見青jiejie打理園內花草?” 陸晚晚眸子一低,輕柔地嗯了聲。 “我自小便和見青jiejie在一處玩,長大了倒生疏了,我日日住在宮內,來照看花草倒也容易,陸小姐遠道而來,多有辛苦,不若日后由我代勞?也免你往來奔波之苦?!?/br> 陸晚晚道:“小姐厚意,晚晚心領了,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敢假小姐貴手?!?/br> 她福了福身,以示謝意,便轉過身,往門口走去。 駱永儀看著她的背影,眸子里閃過一絲異樣的神情,她暗中捏了把懷中白貓的后腿,白貓受驚,離弦的箭一般躥出去。 它直奔陸晚晚二而去,鋒利尖銳的爪子抓著陸晚晚的衣衫,蹭蹭蹭往上爬。 夏日衣衫薄,尖利的貓爪抓在她肌膚之上,一陣刺痛,陸晚晚下意識尖叫了聲。 駱永儀忙沖過去抓貓,喊道:“阿奴,快放手?!?/br> 貓兒受了驚嚇,在陸晚晚的肩頭上躥下跳,它因為恐懼而不斷收緊爪子,陸晚晚吃痛,探出手去捉貓。在她捉住貓兒的剎那,它的利甲從她臉側劃過,頓時冒出一連串細密的血珠。 陸晚晚痛得將貓兒往地上一摜,它嚇得連滾帶爬,很快便消失不見。 駱永儀緩緩走過來,以帕掩面,似受到了驚喜般,秋波里充滿恐懼:“陸小姐,你沒事吧?畜生不通人情,你可千萬別同它計較?!?/br> 桂嬤嬤忙扯了帕子摁在陸晚晚臉上受傷之處,將血珠壓下。 陸晚晚淡淡道:“畜生不通人情,駱小姐還是不要放它出來得好,今日傷了我倒是小事,若是沖撞了皇上和后妃娘娘,就沒這么輕便了?!?/br> 說罷,她轉身走進珠鏡殿中。 桂嬤嬤忙吩咐人去請來太醫,太醫看過,處理了傷口,道是無事。 陸晚晚將鬢邊的發扯了兩縷下來,正好擋住臉側的貓抓傷,看起來便沒有那般明顯。 午膳后,皇上來找紀南方診脈,陸晚晚立于一旁伺候聽任差遣。 她有心想問問陸建章的事,這幾日,朝中都沒有他的風聲傳出來,多數人以為他離京回了允州。 她雙手緊握在一起,思慮良久,不知該如何開口。 “你有話對朕說?”皇上側目看向陸晚晚。 她遲疑了一瞬,最終還是問道:“臣婦想問問陸建章現下如何了?” 提起陸建章,皇上眼中閃過一瞬間的陰狠,恐怕此時的陸建章恨不得死個痛快。 “放心,朕不會讓你失望的?!?/br> 讓我失望?陸晚晚可不敢對皇上失望,忙道:“臣婦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想問陛下,何時……何時處置他?” 皇上反問她:“你希望何時?” 陸晚晚咬了下唇:“陛下若是方便,可否下月在宣布他的死訊?” “為何?你不想他早點死?” 陸晚晚的臉微微紅了下,道:“月底,世子和臣婦將補辦婚宴,他是臣婦名義上的父親,若他死訊傳出,臣婦勢必要為他守孝,婚宴則要延期。這一延,也不知要到何時去。世子他忙碌許久,臣婦……不想他空歡喜一場?!?/br> 他扭頭,目光落在陸晚晚水靈靈的面上,她臉頰因羞澀而泛紅,眼眸里也染上喜悅的旖旎。 她將以陸建章之女的名義嫁與謝懷琛,她這一生都將和陸建章扯上關系。思及此處,他便痛心不已。 半晌,他緩緩問她:“你可愿與陸建章脫離關系?” “脫離?”陸晚晚愣愣地看著皇帝,不知他究竟什么意思。 “沒錯?!彼隙ǖ卣f道:“從此以后不是陸家人,不做陸家的女兒,不姓陸,和他劃清界限,永遠?!?/br> 她想到自己此生都將背負著陸建章的姓氏,便覺無比惡心,此時聽他提出和陸建章劃清界限,眉目間躍躍的喜色難掩。 “可是……”改名換姓,將她從前的一切痕跡全部抹去,哪有這么簡單。 皇上忍著胸口鏗鏘有力的心跳,平復了下心緒,平靜道:“只要你愿意,此事便交給我?!?/br> 頓了頓,他怕陸晚晚察覺出什么,又匆忙補了句:“畢竟,你如今是在為朕辦事?!?/br> 陸晚晚又是驚訝又是感嘆,自從陸建章吃罪,她的運氣都好了起來,她忙跪下去,認認真真磕了三個響頭:“臣婦多謝皇上?!?/br> 她磕頭的時候,鬢邊的兩縷碎發起起伏伏,露出側臉的抓痕,微皺了下眉,他朝姜河掃了眼,姜河頓時也注意到,略點了下頭。 ———— 暗夜中忽然有大雨傾盆,自天際潑灑下來,明晃晃的閃電映照得囚室亮如白晝,每一聲驚雷滾滾而至,陸建章便要渾身一顫。 他手腳都捆著,嘴里塞了破布,被扔在凌亂的稻草間。 囚室之中什么也沒有,這些日子除了水,他什么也沒有吃,腹內饑火燃燒,他終于知道岑老爺子離去時該是如何痛苦。 過往的鼠蟲成群結隊從他身邊跑過,有些膽大的甚至爬到他腳邊,啃他的腳趾頭。 他的毒癮犯了數次,口吐白沫,狀似瘋癲,掙扎得越兇,捆在他手腕腳踝處的繩子就越往血rou之軀里嵌。沾了鮮血的麻繩不斷膨脹,就往rou里嵌得更厲害。 最痛苦的時候陸建章直用頭撞墻,但守著他的人很有分寸,不會讓他輕易撞死。 他在方寸之間,無人打理身下的穢物,腌臜的屎尿淹著他的下半身,身上散發出惡臭,兩股間的rou也因未及時清理而開始潰爛,悶熱的囚室使他不斷淌汗,每一次汗水滴出來,沾到潰爛之處,都令他痛苦不堪。 這是他人生中最黑暗的三天。而最恐怖的是這種暗無天日的日子他不知還要過多久。 他口中嗚咽,想要呼救,卻因口中的破布而無法呼救。 他絕望至極。 就在他痛苦不堪,恨得立馬撞墻的時候,兩頂軟轎分別抬著陸晚晚和姜河,朝這間囚室走來。 到了囚室外,姜河先下轎,走到檐下,陸晚晚便跟了上來。 “里面骯臟,陸小姐還請忍一忍?!苯雍晚樀卣f道。 陸晚晚福了福身,柔聲道:“多謝公公?!?/br> 姜河嚇得馬上雙手去扶她,這一禮受了,回頭還指不定要挨多少板子:“使不得,老奴是個皇上當差,陸小姐萬不可行此大禮?!?/br> 陸晚晚眉眼柔順,笑盈盈地點了下頭,乖巧又貞靜,怪不得別人都說本事越大的人性子越溫和。 貴為天下之主,皇上待人卻從不冷酷欺壓,反如春風和煦,令人心底柔軟。 姜河命人將門打開,光線從門口照進去,陸建章下意識看向門口,光影明亮處陸晚晚裊裊走來。 他意識模糊,腦海中的記憶也開始錯亂起來,竟將她看成岑思莞。 那個在他最落魄的時候猶如神女般降世來拯救他的女子,令他匍匐仰望的女子,他終其一生也未曾得到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