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3七夕
她買了兩瓶礦泉水回來,看見他一個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夜色里垂蕩下來兩叁縷柳樹枝,視覺錯位,柳枝像是拂在了他的肩上。 翁沛走過去遞了一瓶水給他,在他身邊坐下。 陶珞問她,和陶珩悠相處半天是什么感覺。 “感覺他被照顧的很好,”翁沛斟酌著用詞,“除了有點小倔脾氣,是個好孩子?!?/br> 陶珞喝了一口水,望著湖面說:“他馬上就十五歲了?!?/br> 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個子應該跟春筍抽芽似的不斷拔高,聲音可能是正在經歷劫數的蚌中沙礫,會跑上跳下追逐足球,會掀起衣擺擦下巴的汗,神采飛揚,青春動人。 這是翁沛見過的十五六歲的男孩子,可是陶珩悠和其中任何一個意象都不沾邊。 湖面倒映著寶塔上的燈籠影子,荷花香氣與遠山山形都在水面浮動,長堤隔得遠,歡聲笑語搭著花燈漂轉過來。 陶珞問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他被湖面的小花燈吸引。 “七夕?!惫媚锛铱偸怯涀〉亩嘁恍?。 他說:“那是情人節了?!闭f完這句話,轉頭去看翁沛:“抱歉,和我一起度過了一天?!?/br> 翁沛說:“沒事,反正我沒有情人,你也沒有情人,權當做個伴好了?!?/br> 陶珞往椅背上靠去,將雙腿伸直了,像個頑劣少年:“之前為什么喜歡我?” “大家都喜歡你,”翁沛說,“也覺得和學長有距離感吧,就跟著喜歡了一陣子?!?/br> “幻想能滿足少女心?!彼a充了一句。 陶珞看著她的側臉,目光很專注:“是嗎?” 翁沛知道他在看自己,不敢回過頭,又喝了一口水,結果涼水無甚功效,耳根子還是慢慢燙起來。 “我不是那個意思……” 陶珞說:“知道?!?/br> 翁沛心里長舒一口氣,然后聽到他說:“坐過來一點?!?/br> 她挪過去剛坐好,右肩倏忽一沉。 她驚訝地轉過臉去,看見他頭上濃密柔軟的短發和光潔飽滿的額頭,鼻梁挺直,眼睫半垂。 水氣沁人,夜色撩人,無論是哪個冠冕堂皇的理由都解釋不清楚。 陶珞枕在她肩頭,在徐徐晚風中閉上了雙眼。 若時光能順著河面燈影溯回,十年前陶瓔爬上樓頂的那個黃昏,他或許不會冷眼站在樹蔭下旁觀。 他或許會向前一兩步,走出那片婆娑樹影,對她說:「陶珩悠一直在哭,你要去哪里?」 大他十歲的陶瓔,是乖乖女,是好學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也是和學校里的小混混亂搞導致懷孕休學的糊涂笨蛋。 從小到大,陶瓔都是懦弱文靜的性子,卻做出了最驚世駭俗的事情。 在陶瓔被關起來的那個冬天,他到閣樓上去找一本書,看見她坐在那里烤火,珍本手札全都被撕毀,投入火盆,付之一炬。 他問陶瓔:「不心疼書嗎?」 陶瓔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伸出雙手靠近火盆:「太冷了,我早上是被凍醒的,外面下雪了嗎?」 「下雪了?!?/br> C城的冬天總是綿綿飛著雪,白皚皚的一片,把院子里的井欄都掩埋,屋檐下結了冰,要融不融,滴滴答答的,從入夜聽到破曉。 虛歲九歲的陶珞站在書架前,望著火光,也望著她:「他們一直在吵架,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哭,說對不起你?!?/br> 陶瓔淡淡一笑:「沒有對不起我,是我自己和男生談戀愛,是我自己脫的衣服,也是我自己決意把孩子生下來的……他們被我連累得這樣慘,尤其是mama,可終究打都舍不得打我一下,也沒有把我趕出家門,」她抬頭環視這陰冷昏暗的閣樓,說話呼出白氣,「我其實很感謝他們?!?/br> 縱使體態已經不方便,起居無人照料,她仍是把自己打理的很得體,梳著上學時的溫婉編發,杏黃色高領毛衣和寬大的格子長裙——若不是腹間用圍巾覆蓋的那處隆起,她依然像是那個會在雪后出門陪他打雪仗扔雪球的jiejie。 見陶珞的視線落在自己小腹上,她笑著招手讓他過來坐:「小珞要有一個小外甥了,喜歡比你小的小朋友嗎?」 陶珞的手被她牽著,放在那個孕育生命的小腹上,隔著一層羊絨厚披肩,并沒有摸到什么明顯的胎動。 他說:「像隔壁的段余寧一樣嗎?」 「你喜歡那樣可愛的小朋友嗎?」 陶珞說:「他比較聰明?!?/br> 陶瓔笑著摸他的頭發:「那到時候你要多和jiejie的小朋友玩啊,你們帶他一起玩,他長大后會很感謝很感謝小舅舅的?!?/br> 在薔薇花開滿架的深春時節,陶瓔被幾個穿制服的男人從閣樓里拖出來,尖叫哭喊聲凄厲可怖,他住在斜對面的小樓,從窗戶里看見了,匆匆跑下樓去。 等他跑到院子里,那些人全消失了,之前陶瓔哭得那樣撕心裂肺,卻也只在青石磚地板上留下一串細長的血跡。 日暮時分父親從學?;貋聿诺弥?,帶上他急忙趕往醫院。 生命就是這么奇怪,那個小孩子躲過了浩浩蕩蕩的計生檢查,卻還是輸給了一針催生針。 從不會哭不會鬧,到不會走路不會說話,陶珩悠如果不是他jiejie生出來的,簡直就像個撿來的人偶娃娃。 隔壁的段余寧小朋友閑得發慌,放學后經常抱著棋盤來找他玩五子棋,看到陶珩悠在地上爬來爬去,就去逗小孩講話。那時陶珩悠只會「啊啊」,兩個人雞同鴨講對話半天,陶珩悠圓溜溜的大眼睛注視著段余寧,發了個奇怪的音。 段余寧把陶珩悠抱起來,說:「那個才是你舅舅,叫舅舅?!?/br> 陶珩悠半張開嘴望著他,吐了個鼻涕泡。 樂趣轉瞬即逝,后來就慢慢的覺得瑣碎鬧心,他不止一次看見陶瓔在嬰兒床邊哭。 她沒有遇到對的人,沒有生出健康的孩子,也沒有繼續自己的學業,她成天在閣樓里點著一盞燈,不分晝夜地讀書燒書,之前信誓旦旦會修補好的人生,如今就像她扔進火盆里的那一頁紙,謄寫再多驚才絕艷的詩句,遇到那一盆火,最終都得化為灰燼。 那天他看她爬上樓頂,看她自半空墜落,像一只灰撲撲的蛾子,摔得粉身碎骨。 陶珩悠出生于深春,她選擇死在深春。 后來的每一年四月,他都會帶著陶珩悠去山上寺廟住兩天。 陶珩悠跪坐在蒲團上問他:「為什么沒有人喜歡我?爺爺奶奶也都不和我說話?!?/br> 「因為珩悠生病了,」他將原因隱去一半告知一半,就像自己放下手術刀卻又拈起寺廟供佛的香,「別擔心,很快就能治好,小舅舅陪著你?!?/br> 到底是湖畔,夜靜水寒,星河漸漸沉寂,小姑娘打了個輕微的顫,他睜開眼睛,開始覺得困倦。 翁沛說:“……你應該累了吧?回去我開車好了,你可以在路上睡一覺?!?/br> 他倒是很相信眼前這個剛拿到駕照的人:“鑰匙在我右邊口袋里?!?/br> 翁沛探過身子要去摸他的口袋,身體貼得太近了,淡淡的暖香充斥鼻間。 他忍不住在她雪白的脖子上咬了一口,她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跳開,瞪圓了眼睛看他。 陶珞笑了一下,把雙手枕在腦后,說:“情人節快樂?!?/br> 這過的哪門子情人節,坐在湖邊聽故事掉眼淚? 她感覺心里有點微妙,但是說不清楚,也懶得去想。 不管了,反正捏著車鑰匙就充滿了興奮感——終于能摸到教練車以外的方向盤了! 第二天早晨陶珞洗完澡出來,拿起手機就看見了一條車輛超速違章罰款的通知短信。 這是一輛為了寵贊助商而暫時拐到國道去的蓬蓬車,下一章會回到主線上來,當成學長番外來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