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4瓷碗
梁律師在機場截住她,來當說客,勸她返回。 他手上端了熱咖啡,塞給翁沛一杯,兩個人站在休息區護欄后聊天:你這一趟既浪費時間又浪費感情,何必呢? 不浪費,我要去做個了斷。她這幾天哭得眼睛紅腫,所以戴了一幅沒有度數的眼鏡,半張臉埋在羊絨圍巾里。 梁律師轉過身,背靠著護欄:了什么斷呀,斷你還是斷他?小朋友談戀愛還較真起來了,嘖嘖。 翁沛瞪了一眼他。 梁律師把紙杯放下:怎么,我有說錯嗎?你這么眼巴巴跑過去,人家又不待見你,你最后還得凄凄慘慘自己回來。用你的小腦袋想一想,下學期重修補考都是很麻煩的。說到這,他突然換了神情,噯,小朋友,你老實告訴叔叔,你讀這個專業干什么? 我不能讀嗎?我愛讀什么就讀什么。小姑娘還脾氣還挺大。 梁律師把胳膊肘支在護欄上,抿了一口咖啡:哎,我知道了!你這是為愛走鋼索啊! 不用你管。 翁沛把咖啡杯丟進垃圾桶,在梁律師抓住自己之前邁開腿,離弦的箭一般沖出去。 我去……梁律師反應算快的了,還是在拐角處把人跟丟了,他掏出手機,罵罵咧咧的:這都什么問題青少年啊? 翁沛背著書包躲在33號登機口的巨型觀賞盆栽后面差不多半個小時,好容易等到登機廣播提示,卻被告知登機口變動到一樓。 她隨其他乘客下了樓,把自己口鼻遮擋嚴實,爬上擺渡車,車門剛剛關上,一只手就在她肩頭拍了拍:短跑很厲害嘛,小沛同學。 梁律師把大衣脫下來挽在臂彎,衣服口袋里露出登機牌和證件,他一只手拉著吊環,臉色不佳。 翁沛不想和他站在一起,向前走了兩步,被抓住書包帶子扯了回來:既然你這么冥頑不靈,我就陪你飛一趟。 到那里去坐,梁律師將她攆過去,自己也在她旁邊的座位坐下,長腿交迭,恢復了氣定神閑的模樣:誤工費和來回機票由你報銷。 落地直奔余思遙住處,誰料房舍易主,只有一個大腹便便的大叔來開門,說一個月前就搬進來了,原屋主去向不明。 翁沛看見院子里堆著待處理的二手家具,那個刻著身高線的衣柜也在其中,差點又要掉下淚來。 梁律師陪著失戀小姑娘在海岸邊坐下,裹緊自己的大衣問道:那接下來有目的地嗎? 翁沛搖搖頭:我不知道,她的手機電量顯示不足,從昨天起,余阿姨的電話一直沒打通過。 那個大學實驗室爆炸的新聞報道雖然鋪天蓋地,但是善后工作做得太好,他二人趕到救治傷員的醫院,幾番打聽下來才得知根本就沒有段余寧的入院記錄。 天已擦黑,梁律師勸她適當休息。 翁沛走在路上踢著小石子,猛地抬頭: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段恒哥哥在療養院我不敢聯系,那你呢? 梁律師噎了噎:敢情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了,至于段恒,這畢竟是人家的健康隱私,我不好打聽的,只知道他目前性命無虞,不過確實需要靜養。 翁沛低著頭走了一段路,到人煙漸盛的地方,忽然哭道:段余寧會不會已經死了?所以不想讓我知道? 梁律師:哈?他一邊向圍觀的路人解釋誤會,一邊還要安慰她,越安慰她哭的越厲害,最后虎著臉說:他不會死的,不要哭了,你難道沒了他就活不下去了嗎? 他把翁沛拽起來:看看你現在是什么樣子,去洗把臉,我請你吃披薩。 我不要吃。 你必須吃,吃了聽我給你講個故事。 當地剛過完圣誕節,玻璃上還貼著雪花貼紙,圣誕樹上的裝飾全是可以吃的巧克力。 梁律師和她面對面坐著,劃拉著手機,找出一張照片給她看。 是年輕時候的段徵和一個她沒見過的女人,照片有些年頭了,再由手機攝像頭拍下來,人臉局部模糊。 往右劃。 翁沛依言照做,后面一張照片躍入眼簾,是段徵和她父母的合照。 照片上她的母親穿著水紅色的旗袍,做新娘子打扮,手上端著一杯酒,挽著段徵的胳膊開懷大笑,而旁邊是胸戴紅花、略顯拘謹的新郎。 什么意思?她強壓住慌亂的猜測。 梁律師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父親以前是有名的木雕藝術家翁澍洆,和段徵是老同學,此前一直從事木根雕刻生意。 后來你父親因為和合伙人鬧糾紛,卷款潛逃了,那個時候你們母女倆應該受過不少刁難,據我所知,那些年段徵一直有接濟你們。 翁沛看著杯中果汁發呆。 她想起小時候mama盛裝打扮出門,總是把自己鎖在家里,她隔著那一道綠色的鐵門,仰起頭從柵欄縫隙里看自己的母親,問她:mama去哪里,能不能帶上我?我不吵也不哭的。 那時母親總是攏著鬢發,俯下身溫言道:我去找你爸爸呀,回來給你帶小蛋糕好不好? 小蛋糕都是段徵叔叔送來的,爸爸已經很久很久沒回家了。 母親身上的香粉味道從她的連衣裙領口散發出來,小翁沛一晃神,就聽見她踩著高跟鞋踢踢踏踏走遠了。 十多年后,她再想起這句話,如墜冰窖,心膽俱冷。 至于段徵為什么答應收養你,梁律師咳了咳,換了緩和的語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你母親她…… 翁沛白著一張臉,愣愣道:是因為我母親做了他的情人。 梁律師不好再說什么。 翁沛的喉嚨發干,她端起半涼的果汁:那我到底……是誰的孩子? 親子鑒定報告我看過了,梁律師說:你和段余寧并沒有血緣關系,切莫多想。 果汁沒有喝一口,又被放回去了,杯子底座與桌面接觸,發出小聲的碰撞聲。 她想起當時父母在臥室的吵架聲,父親盛怒之下摔門而出,母親披頭散發沖出來,拎著她的胳膊腿將她推搡到陽臺防盜網上,朝樓下大喊:你有本事帶孩子一起走!留給我算什么? 她癱軟在卡座里好一會兒,抓起自己的書包。 梁律師喊住她:不管出于什么目的,段徵還是收養了你,算是給了你機會去擁有不一樣的人生,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你也是學法律的人,我希望你不要沖動做傻事。 回來后她整整哭了一晚上,第二天去考試,坐在窗邊看樓下水塘野鳧擁在一起取暖。北風凜冽,卷起枯枝敗葉拍打著窗臺上,監考的研究生好心提醒她:同學,已經可以答題了。 渾渾噩噩結束半個月的考試,楊叔來接她,打開后座車門,琪琪跳下來撲向她。 翁沛抱住琪琪,把臉貼在它柔軟溫暖的毛發上。 過年時她沒有回大宅,自己一個人在家里把段余寧以前的照片整理好,全部鎖進抽屜里。 收拾到那張當年手寫的互幫互助協議,她只看了一眼就折上了,拿著紙走到壁爐邊,琪琪趴在地毯上睡覺,聽見腳步聲,睜眼望著她。 壁爐里火焰跳躍,客廳的電視里播放著聯歡晚會的歡聲笑語,窗外更有城市的新年倒計時,遙遙傳來煙花炮仗聲。 翁沛別過臉去,將那張紙迭好,放到相冊末頁,搬上樓一起上了鎖。 整個冬天她都躲在那棟房子里,總是天亮才睡去,傍晚醒來,學校組織的法院見習全部錯過,書記員打過兩叁個電話,她一個也沒接。夜里做夢總是聽到那天段余寧的手機鬧鈴在響,夢到他要出門,夢到他躺在醫院,也夢到他回來,滿身傷痕。 她打開段余寧的房門,沒有開燈,躺在他的床上,躺在他的黑暗里,也躺在他留下的時光中。 顛倒的作息終于反噬于身體,某天她胃痛醒來,下樓燒開水,想起家里還有個活物,狗糧也快見底了,就煮了一把面條。 她找到琪琪的窩,叫了好幾遍它的名字,琪琪都沒有再抬起頭來。 翁沛摸著它的腦袋,說:你也走了啊,你們走的時候總是不打招呼,把我一個人丟在這里,我也很難過,我都沒來得及和你告別。語畢,泣不成聲。 冬日的陽光清清涼涼落在廚房的流理臺上,小鍋里的面條已經糊掉了,筷子擺在空碗上,瓷碗口是一層冷的光,沿著陽光走向下方的陰影。 應贊助商要求,她的心肝寶貝將會在下一章出現,遠離這章的狗血劇情,所以晚一點應該會有二更。 還有,大家圣誕快樂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