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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不該出現在夢中的人,竟一次又一次繞進他的夢里來,他趕不走,也揮不去。他夢到那座無名山,山腳下生著一棵古老的玉蘭花樹,花開時節,芬芳馥郁。他站在樹下,望著那一身白衣的年輕姑娘,看她臉上綻開的笑容,像春風一樣明媚和煦。 他試著與她打招呼,她欣然接受。他給她寫了許多信,一封又一封,她也回了很多信,隨信的小玩意從來不少,用的都是桃花紅箋,字跡娟秀,言辭懇切。 夢里,徐問之捧起厚厚的一沓信,他走出房門,正是艷陽高照的晴天。他迎著風前進,那手中的紅箋便越來越輕,也越來越薄,一陣風過,他手里的信全都碎了,化作漫天紅雨,紛紛揚揚,灑在他的發間,也落在他的衣上。落紅飄零,他在繚亂的花雨里,瞥見了那個回眸一笑的女子。 她尚未入宮,還不是惠妃。 最后一簇花瓣離開掌心,徐問之瞥見了手心里的銀鐲子。他精挑細選,有著細碎流蘇的,花枝一樣沿著手腕攀援的鐲子。這是他曾要送給張茸鳶的禮物。 這一次,是張茸鳶走向了他,看著他手中的鐲子,笑瞇瞇地拿起,道:“是要送給我的嗎?” “這……”夢里的他并不果斷,看著笑容滿面的張茸鳶,徐問之愣住了。他這一頓,面前的姑娘突然變了臉色,她面色蒼白如紙,眉宇間滿是苦澀和怨懟。一如她立在庭院中,站在月光下,狠狠向他哭求時的模樣。她冷聲道:“徐大人是不是另有心悅之人了?” 徐問之沒能直視她的眼睛,可答案卻與之前并無兩樣:“與娘娘無關?!?/br> 張茸鳶驀的笑了出來,她聲音尖細,笑得極為慘烈。她沖上來,一把掏走了他藏在心口的荷包,飛快地拆開,端詳了一會,便若有所思道:“是那滿身花香的姑娘……” 徐問之沒再搭理,心中那點細微的惻隱也瞬間消解,他伸出手,正色道:“請娘娘將微臣的東西歸還?!?/br> “哈哈哈……”張茸鳶瞪大了眼睛,瘋癲無狀,她一連大笑了好一陣,險些將自己笑得背過氣去。接著,她將荷包扔了回來,怕被追上似的往前跑了好幾步,每跑一步,她那如臉色一般蒼白的衣裙,便會染上一份殷紅。不過一會,那一身白衣已經不成樣子,看著十分可怖。 徐問之心跳如擂鼓,即使在夢里,他也難以抑制的顫抖起來??伤琅f沒有轉頭,也沒有眨眼,他死死盯著那遠去的影子,正如夜里他提著燈,站在宮門外,看著張茸鳶被侍衛押入宮門。他手中的燈,只能照亮自己腳下的路,再遠的,他看不清了。 夢里的張茸鳶轉過身,眼含淚花,哭笑道:“徐郎啊……荷包還給你,這個,我要帶走?!?/br> 她攤開手,顫抖的指尖夾著一朵小小的花,花瓣瑩白,正緩緩舒展,是一朵玉蘭。明明已經過了玉蘭的季節,這花卻依舊芬芳馥郁,半點沒有萎靡的意思。 徐問之一驚,趕忙向前奔去,可離她不過幾步的張茸鳶,卻在他即將觸到的瞬間,碎成了一地紅蕊,落紅紛飛,如夢境開端那些紛紛揚揚的桃花箋,不一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她夾在指尖的花都未能留下。 徐問之驚醒,已是大汗淋漓。 天蒙蒙亮,晨霧剛剛散去,徐問之推開窗,望向院內,只見得滿目青灰。今日陰天,陽光透不過云層,連出塵的風都帶了冷意。微涼的風散入屋內,將他一身汗吹干。他突然覺得心底漫上一股寒意,卻不知這不安從何而來。 他提了井水洗臉,使勁擠壓眉間,可只要一閉眼,張茸鳶昨夜那伴著暗紅燈火的悲涼笑容,就又會浮現在他眼前。徐問之心煩得很,他心里清楚,張茸鳶來尋他,無論是出于什么,都不會是出于余情未了。這位心高氣傲的惠妃娘娘,從一開始就沒在意過他這個小小的書生,她不過是病急亂投醫…… 這么想著,他心情終于平復一些,幾聲鳥語響起,空氣里彌漫著淺淡的花香。徐問之輕車熟路地從懷里摸出荷包,展在掌心。緞料是白色,繡線是銀色,針腳細密,紋著一簇活靈活現的玉蘭花。這荷包是馥瑾繡的,她把它送給徐問之時,幾縷緋紅也飄上臉頰。 “要是想我,就把它拿出來看看?!?/br> 而此刻,徐問之比任何人都需要得到安寧。他迫不及待地解開繩結,打開荷包,眼中短暫的溫柔卻忽然結了冰。他的荷包里空空蕩蕩,什么都沒有。 …… “什么丟了?” “花?!毙靻栔畾獯跤?,眼見著就是一路跑來欽天監的。 “花丟了?”賀棲洲摸不著頭腦,“你把花放哪了?” 徐問之吸了口氣,左右看看,確定沒有外人路過,才低聲對賀棲洲道:“馥瑾給我做了好幾個荷包,有一個最配衣服的白色的,我最常佩戴,那荷包里放了花,只有一朵,她給我的花,終年芬芳水嫩,不會枯萎?!?/br> 賀棲洲點頭道:“啊……要是這樣,得空了再去山里求一朵就是了,你是怕弄丟了姑娘送你的東西,一時不好交代?放心,馥瑾姑娘是個通情達理的,這點小事她不會生氣?!?/br> 徐問之皺眉:“不是這樣……你……你知道昨天夜里,惠妃娘娘從宮中逃出的事嗎?” 一提此事,賀棲洲便了然,可那墻頭是辭年帶他站著的,兩人隱了身形,就是為了不被人察覺,如今徐問之這么一問,他即使心里如明鏡,也只能搖頭:“這我倒是不知道,后宮守衛森嚴,她是怎么逃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