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又把昨日同李渭說的替長留定親的一番話與陸明月講了,陸明月聽完噗嗤一笑,道:“你這陣子是怎么了?想的這樣遠,這不賴李渭不同意,我聽著也覺得有些不妥,你要替長留張羅,也要過兩年,等他到了十三四歲,知曉些事兒再打算,現在真真的cao之過急?!?/br> “我想著我走之后,大爺若是再娶,萬一遇上個壞心腸后母,那長留可怎么辦...若是有個親家兒媳婦,還能托付一場?!?/br> “你這樣想,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就算對旁人,他也是盡心盡力,何況是自己的兒子,你還怕他護不住么?!标懨髟聼o可奈何,“我的姑奶奶,別成天想著什么走不走的,我在菩薩面前保佑你長命百歲,不為別的,也為李渭和長留省下這許多事?!?/br> “這話我是萬萬不肯跟大爺講的,都是我小心眼罷了,但是做娘的,有幾個不cao著這份心。我原想,家里現在正寄住著個身世可憐的女孩,這陣子看著她行事又溫柔,模樣又好,又能識字斷文,比長留正好大上幾歲,配起來也挺好的?!?/br> 陸明月啼笑皆非,訝然道:“你原來還存了個這樣的心思...” “大爺不同意,我也猜不透他為何不同意...”李娘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她尋思片刻,堪堪下了個決心,這才將目光轉到陸明月臉上,“不說了,我看著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br> “不是?!标懨髟旅碱^皺如褶,“其實也沒什么,莫名的有些不痛快?!?/br> 她不能跟李娘子說,她家里的那位叔叔,近來看她越來越放肆。 “今日赫連廣來尋過李渭么?”陸明月咬咬唇問李娘子。 李娘子搖頭。 陸明月垂下眼簾,李娘子看著她的神色:“赫連二叔又惹你不開心了?” “也不是?!标懨髟碌?,卻幽幽說不出話來,沉默半晌又說,“我一直惦記著把嘉言回南邊去,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帶回故土安葬,那里...畢竟是我的家,在甘州除了你們,我算是無親無故。這兩年做繡活攢了些銀子,到如今算是夠了路資?!?/br> 李娘子心內一驚,內心涌起幾分難舍,握住陸明月的手:“明月,你這話當真?要回去么?嘉言和赫連二叔知道嗎?” 陸明月搖搖頭,這個想法,她對嘉言都未提過,如若回了姑蘇城,嘉言會習慣嗎?他會肯去嗎?姑蘇城里的人,會接受這個相貌的孩子嗎? 李娘子嘆了嘆氣,喃喃道:“赫連二叔怕是不肯,我記得他起先找你們母子,不就是要把嘉言帶走,你不肯,他才留下來了么。而且...我們兩家這么多年的感情,你若真走了,我可怎么辦...我舍不得...” “八字還沒一撇呢,只是想想?!标懨髟乱娎钅镒与y受抹淚,連寬慰道,“過幾年等孩子們長大,你身子骨養好了,大家一起出門游山玩水去,我也帶你看看江南水鄉的景致?!?/br> “哪里這么容易,我這輩子連甘州都走不出去?!崩钅镒颖镒⊙蹨I,“你若要走,可別讓我知曉了?!?/br> “不走不走,我也就是隨口說說?!?/br> 兩人各有心思,愁緒流轉,也得生生忍住,換了話題。 是夜稍晚,春天坐在房內做完針線,正準備安寢,仙仙蹬蹬來敲門:“春天jiejie,娘子有事喚你,問你現在得不得空?!?/br> 春天點點頭,笑道:“來了?!?/br> 李娘子正守著燒茶水的茶爐子,捂著帕子低聲咳嗽,春天連忙上前問道:“娘子,是要喝茶么?” 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紅的臉色,歇息片刻,喘息著道:“大爺屋里的茶壺空了好幾天,剛才過來喝了盞茶才回去,我怕他夜里要水,給他燒壺茶備著?!?/br> “您歇著,我來沏茶?!贝禾爝B忙上前,接過李娘子手中茶斗。 “我身上不太暢快,只是趙大嬸正在廚里忙著,仙仙年紀小,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壞,想來只能請你來,送壺茶到大爺房中去,如果大爺睡了,讓他喝杯茶水再睡?!?/br> 春天不自覺點點頭,又驀然怔住,而后對著李娘子點點頭道:“好?!?/br> 李渭只穿著中衣,在燈下看一本殘破的北庭輿圖,聽見敲門聲,春天在外道:“大爺,娘子讓我送壺茶?!?/br> 李渭心中覺奇,李娘子待客有道,家中這些小事向來由仙仙來做,何曾差使過春天。 披衣開門,見春天散著鬟發,一頭烏黑長發抿在雪白耳后,身后是暗沉夜色,不知所以,怔了怔。 屋內暈黃燈光照著春天臉龐,她低著頭,看不清是什么神情,李渭在門口接過茶壺,驀然皺了皺眉。 兩人未置一詞,各自轉身。 此后只要李渭在家,春天多半閉門不出,埋頭在西廂做針線。她繡活不錯,又常有巧思,到如今算下來已攢了幾錢銀子,但再想攢夠西行的路資,仍是遠遠不夠,思來想去,唯有脖子上系著的一塊碧玉,可抵當出去換銀錢。 身上傷病愈合大半,日常行走已無礙,既然主意已定,只等著年節過去,設法西出玉門,先去伊吾探探陳叔叔的消息。 李渭對李娘子的這番試探也有些頭疼,李娘子憂思過重,他只得多花時間陪伴左右,算起來,自他十二歲跟老爹出門,此后十幾年間,或在商隊,或在軍中,在家時日竟一年不過二三個月,于家人虧欠良多,如今將而立之年,家中俱是婦孺弱小,故有了收手之意,只等年節之后另盤營生。 第19章 餓不餓 陸明月見過的死人很多,從姑蘇到河西,隔幾日就人熬不住顛沛流離死去,到了沙柳營之后,夯土烽成下白骨成堆,都是累死后草草掩埋的邊民。 但見到的最后一個死人,卻是赫連廣殺的。 她看見他殺人的時候,匕首如鐮刀一樣從男人喉間劃過,像割草割麥一樣流利自然,溫熱猩紅的血從刀鋒下射出,她尤然記得血滴濺在臉上的感覺,黏膩,腥熱,惡心。 是走夜路的時候攔住她的一個浪蕩子拖她進了暗巷,赫連廣出現的時候,她簡直要感激這位冷淡孤僻、曾經落草為寇,如今金盆洗手的叔叔,而看到人從她身上倒下的那一刻,她看見赫連廣淡色的眼睛,厭惡、冷漠的像冰一樣的看著地上那攤爛rou。 她并不討厭赫連廣,但漢人和胡人,畢竟是不同的。 他們兩人默契的沒有提起過這樁事情。 赫連廣是來找嘉言的,那是他大哥的孩子,也是赫連廣唯一的親人。青海湖現今已成為吐蕃之地,但有一支西遷逃難的白蘭羌人在極西之地找到個容身之地,赫連廣想跟隨部族而去,但陸明月不肯把孩子交給他,最后三人都留在了功德巷。 陸明月雖然不太喜歡他,畢竟是嘉言的叔叔,還救過自己一次。 昨日帶著嘉言坐騾車出門,歸家時落腳處有塊雪泥地,赫連廣將嘉言攔腰一攬,抱到了院內,逗的嘉言咯咯直笑,她穿著雙新繡鞋剛要下車,赫連廣回頭來牢牢握住她剛踏出去的一只腳,目光凜冽的看她片刻,將她攔腰抱起,抱離那片泥地。 男人的肩膀寬厚緊實,抱著她腰肢的手鎖的很牢,濃郁的男子氣味熏的她臉紅心熱,又有被冒犯的氣惱,落地后,她揚手給了赫連廣一個響亮的耳光。 赫連廣皺著眉頭,緊縮他那雙淺色的瞳盯著她看了一陣,扭頭就走,于是一夜未歸。 她扇下那巴掌的時候,旁邊站著嘉言,沖著她大囔:“我跟廣叔叔說你最喜歡這雙鞋,踩在地上要臟了,讓廣叔叔把你抱進來,娘,你打廣叔叔做甚么?!?/br> 她面紅耳赤,該如何跟嘉言說男女大防,叔嫂避嫌這樣的說辭。 赫連廣已經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她在想,假如今天再不回來,自己是照常過自己的日子,還是要做點什么。 屋外風寂夜黑,半點聲響都沒有,這種風吹成冰的日子,他會去哪里,屋內孤燈獨照,她無心針線,心亂如麻,難道要與他說一聲抱歉,得罪,該死。才能消了嘉言的氣么。 饒是赫連廣酒量驚人,今日也是喝的酩酊大醉,城西有家小酒肆,賣的是冷冰冰的燒刀子,一壇一壇,煞是痛快,他寡言少語,喝一壇酒,就當是說一句話。 功德巷里黑黢黢的,他本是不想回來,一走了之,瀟灑自己。索性將孤兒寡母拋在腦后,卻又在某種迫使下又不得不回來。 他也貪戀家的氣味。 自他落下娘胎起,面對的就是白蘭羌人可悲的命運,被殺戮,被追逐,被奴隸,被虐待,白蘭羌人活的比牦牛和獒犬還不如,他和哥哥自小在牛棚長大,后來逃命求生,從來不知道家是何物。 直到后來遇上了她。 赫連廣□□躍下,家中唯有一盞小小孤燈亮著,可他一直站在暗處,一直看不見那燈光中的溫柔面容,他在這里又冷,又渴,又餓。 陸明月聽見動靜,見另一盞油燈徐徐亮起,松了口氣,沉思片刻走了出去,立在赫連廣屋前。問問他,這么晚回來,餓不餓,有沒有吃飯,想吃些什么,去給他做。 她大概從沒跟赫連廣說過這么多字。 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赫連廣側身倚在門旁,一身酒氣,雙手抱胸,面容冷峻的看著她,也不說話。 她掙扎著露個笑臉:“這么晚回來...” 她看見屋里除了一張床,一張桌椅,一盞油燈,什么都沒有,沒有火炕,沒有炭爐,沒有茶壺,空蕩蕩冷如冰窖。 陸明月笑容凝固,如鯁在噎,她從沒有在乎過他怎么睡覺,怎么吃飯,怎么生活,這樣冷的屋子,他是如何睡下去。 赫連廣目光如針芒,她愣了愣,而后微微抬頭,面對他,目光閃爍:“你餓不餓...” 問一只禿鷹餓不餓,在拆骨入腹之前,大概是不會飽的。 赫連廣俯下身,朝著陸明月臉龐吐出一口濃郁酒氣,那雙淺色的眸子直勾勾盯著她,緩慢道:“我餓?!?/br> 他箍著她的手腕,只輕輕一拉,陸明月“哎喲”一聲跌入他懷中,門砰的一聲關上。 這間屋子與外面一樣冷。 “赫連廣!”她一聲驚呼,驚慌失措,“你想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氣,入懷溫香暖玉,幽香盈鼻,像火種一樣,嗞啦一聲燒起一片旺火。他把她拎起,攔腰一抱,甩在自己肩膀上,往床走去。 陸明月這才后怕,在赫連廣肩頭拳打腳踢,迭聲喝斥:“赫連廣,你放我下來,你快放我下來,你是瘋了么,我是你大嫂?!?/br> 她手腳并用好似在撓癢一樣,不痛不癢,他覺得心內燒的慌,燒的他眼紅心熱,血氣蓬勃,就差一把刀子,把他那滿腔無處宣泄的熱血瀉出胸臆。 赫連廣把她甩在床上,第一次挨著她的臉龐如此之近,他眼里寒冰下簇擁著叢叢跳躍的火苗,此刻對她展顏一笑:“按我們羌人的風俗,兄長死后,他的牛羊財富、妻子兒女都歸弟弟所有。我沒有大嫂,只有女人?!?/br> 陸明月全身發抖,看著他的高眉深目,獸一樣的眼神,抬手一個巴掌落在他的臉頰,惡狠狠的道:“我是漢人,這里是甘州,是我們漢人的土地,按我們漢人的風俗,長嫂為母,就算你喝醉了,也應該對我尊重點?!?/br> 男人被巴掌打的偏了偏首,他搖搖頭,似乎想讓自己清醒點兒。 沾滿酒氣的唇在她的話語中驟染落下來,蜻蜓點水的落在她的唇上,赫連廣俯身抱著她一滾,在榻上滾做一團。 她向來恪守本分,從來沒有這樣羞辱的時刻,赫連廣猿臂綁著她顫抖的身體,緊緊的鎖在懷抱中,嘴唇循著她的唇一路熱吻,一路親昵。 她的死命手指在他手臂臉頰撓出一道道血痕,他卻不管不顧,頭頸埋在她頸間,深嗅輕吻其中芬芳。 “赫連廣,赫連廣...”她叫名字如念咒語,聲聲鎖著他,“我要喊人了,嘉言就在外面,人都在外面,你放開我?!?/br> 他不管不顧,他難得一醉,難得能親近她,抱著她柔軟的身軀,鎖著她的雙臂雙腿,在她耳畔極喑啞低沉的念她的名字:“明月...明月...” “我心里喜歡你...”他的唇移在她怕癢的耳側,一下下親吻著。 陸明月被壓的血氣翻滾,發散衣亂,一只鞋也不知落何處,恨不得手生雙刃,殺了這個該死的男人。 “我會殺了你?!?/br> 衣裳撕裂的刺啦聲險些讓她驚厥,她在這屋里凍成冰,怕是好不了了,雪白的脊背在打顫,他看見系在后背的一根衣繩,紅艷艷,像雪里紅梅一樣動人心魄,心內有嗜血的快意,貼上去,像火一樣融化這片雪地,融冰成春雨。 她怕是活不了了:“赫連廣,我會殺了你?!?/br> 他一張臉難得通紅,抬頭認真回她:“好?!?/br> 她牙尖尖,俏臉揉碎若落花,朝著他的臂膀下嘴,恨不得咬死他,奈何他不懼,只顧自己癲狂。 羅衫已褪,神魂飄動,顛鸞倒鳳。酒興正濃,春意恰好,誰家浪蕩子,折荷采蓮舟,入了十里落英桃花源,渡了春潮帶雨渡,三冬冰河遇春暖,兩岸芳徑生嫩紅,有多少癡情舊夢,一并做銷魂。 酒興助了狂性,破鍋索性砸了爛碗。本是曠男怨女,又非童子雛兒,持械入了九層渾臺,桃瓣綻綻,花露滴滴,又是一番銷魂景。 陸明月體輕骨弱,禁不住一夜折騰,只覺人生灰暗,過一分是一分,過一時是一時。等赫連廣興盡,已是神魂疲憊,沉沉睡去。 只是被窩暖熱,光滑肌膚相纏,這樣冷的屋子,她藏身在極暖處。 次日醒來,陸明月有一瞬間的怔忪,她被一片濃郁的男人氣息包裹著,后背貼在光滑溫暖的懷抱中,腰間尤有男人孔武有力的手臂攬住,身后有男人沉穩呼吸聲。 男人大約也是醒了,在被窩里發出輕微聲響,酸軟身體提醒著她昨夜點點滴滴,陸明月凝固著自己的姿勢,一夢清醒,不知如何回頭,如何面對如斯情景。 她只覺不可名說的恥辱以及多年獨自硬撐的委屈,支撐自己活著的教養和倫理頃刻崩塌,仿佛又一次經歷少年時代的那種痛,家破人亡,從錦繡閣樓里被拖出來,扔入潮濕陰冷的牢獄,終其一生都要守在寒冷的邊塞荒原。 活著,不過是茍且偷生罷了。 “明月?!焙者B廣在身后輕聲喚她。 她大概是想跳起來,像潑婦一樣罵他打他,詛咒他,讓他去死,上刀山下油鍋,活在十八層地獄里。但陸明月一動不動,除了身上這床被子,一點遮羞的東西都沒有。 赫連廣在被褥下摩挲一陣,窸窸窣窣掏出一個冰冷的東西,塞入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