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逆風頂雪行了數里,眾人皆是苦不堪言,耳邊風聲刮在冰石上,嗤嗤的嘈雜聲刮著耳,遙遙的不遠處,聽得遠處一陣馬嘶。 只見大雪飛舞中,影影綽綽數十匹野馬撒蹄奔跑,鬃毛飄揚,挨著商隊飛馳而過,轉瞬沒在風雪中。 “是祁連山的天馬啊?!北娙肃皣@. 李渭身下是匹不起眼的灰馬,此時搖尾低嘶一聲,被李渭噓的牽住安撫:“追雷,等回來再放你入山跑跑...” 山中幾日實在難捱,待到烏鞘嶺南的城驛,眾人才稍稍松了口氣。驛站里,正遇見從東而來的流馬車,車上載的是寒衣節宮里賜往河西諸軍鎮的征衣。 眾人在此驗過文書,往蘭州而去。 作者有話要說: 有空好好修一修~啊啊啊~ 第7章 墨離軍 長安的冬天也常下雪,可沒有河西的雪這樣粗獷。 雪不知疲倦的下著,小如粗鹽,大如席苫,被嚴寒入骨的朔風纏卷,身不由己,連喘帶嘯,撲簌簌的落下來,沉沉的掩蓋了道路,河流,房屋,行人的身影,天地間除了茫茫的白,再也不見其他色彩。 李娘子家中,院角那棵枝椏干瘦的棗樹埋進了雪里,柴棚壓塌了半爿土墻,檐角下倒掛著粗長冰棱,院里的水井在冰天雪地的騰騰的冒著熱氣。 雪天無事,趙大娘得閑,將火壁燒的暖烘烘的,把耳房的長炕收拾出來,鋪上暖墊羊氈,擺些茶點瓜果,供家里人閑坐。 瞎子巷里都是知根知底的老鄰里,上幾輩就在這落了根,關系十分融洽,逢年過節,你來我往,東家嫂子討個茶鹽,西家老奶奶做八十大壽送塊糖糕來,少不得往來嘮嘮,雪天出門不便,家家都閑在屋里,趁著此光景,往李家探望李娘子,幫襯些零碎活計的人便多了起來。 春天在李家呆了月余,傷病漸漸好了些,李渭把她帶回來得那日鄰里婆嬸們都是瞧見的,這些日子來來去去打量過春天幾回,知曉了她身世由來,見著她十分瘦弱的站在屋前,也會熱心上前,牽手細問:“傷可好了些了?!?/br> 春天禮數周全,說話卻不多,又是溫柔羞澀的秉性,眾人倒是一致心疼她孤苦無依。 巷口黃嬸兒年前剛嫁獨生女兒,家里只剩老夫妻兩人,最可心少年女郎們,常來李家串門,握著春天手道:“這樣標致的女兒,看著真真心疼?!?/br> 嬸子們調笑:“你若喜歡,可正好認了干女兒,全了你的心意?!?/br> “我哪有這樣的福氣?!秉S嬸兒笑瞇瞇,“這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女郎,當有好福報的哩?!?/br> 待到天朗雪晴,墻角積雪已有三尺深,陰云散盡,藍天如同塊碩大的水晶石,天十分冷,長留換上皮靴子厚襖衣,帶著羊皮小帽,懷中抱著手爐,裹的嚴嚴實實的站在屋檐下。 “阿黃你別躲....過來和我玩?!焙者B嘉言拖著黃狗兩條后腿往后拖,“長留,你下來替我抓住阿黃?!奔窝耘c長留同歲,但生的比長留高半個腦袋,發色發黃,菱眼狹長,眸色淺棕,一看就是胡漢通婚所生。 “你別逮阿黃,當心它咬你?!遍L留皺著鼻子道:“阿黃,你快跑?!?/br> 無處可躲的阿黃趴在雪地里,一副可憐巴巴模樣,嗚嗚的沖小主人吠叫,兩只前爪在雪上刨著坑,拋了嘉言滿頭碎雪。 “好哇,阿黃你都會打洞了?!?/br> 周懷遠正在井邊清除厚雪,淑兒一身大紅襖裙,端著木盆站在懷遠身后,挽起的衣袖露出一截雪白手腕,脆聲道:“懷遠,你倒是歇歇呀?!?/br> 懷遠鐵鍬扒拉著硬邦邦的雪,回頭抹了抹額上汗珠,笑道:“我不累?!?/br> “真不累?” “不累?!?/br> “那你冷不冷?” “不冷?!?/br> 身后傳來嘉言的嗤笑:“淑兒jiejie,懷遠哥額上都冒汗了,你還問他冷不冷?“他笑得眼兒彎彎,“你問了那么多次,我耳朵都聽出繭子了?!?/br> “你這小孩兒懂什么?!笔鐑簝此?,“你再欺負阿黃,我進屋告訴你娘去?!?/br> “我才不怕我娘呢?!奔窝詳D眉弄眼,裝腔學調,“懷遠,你冷不冷,你累不累...” “你這個小子,欺負阿黃還不夠,還來擠兌我...”淑兒叉腰咬牙,撲上前去逮嘉言,“好好站住,你可別跑呀?!?/br> 院子里嘻嘻哈哈的笑,廚里燒著旺火,裊裊青煙從白雪覆蓋的煙囪口冒出,鍋里燉著肥羊rou,濃郁的rou香飄飄蕩蕩,引人垂涎。 李娘子坐在炕沿,正在納一雙男人的鞋墊子,仙仙扭著屁股坐在凳上,從年初開始學女紅,學到年尾還是馬虎,小孩子心性,聽見外頭動靜納了兩針就放下繃子跑出去玩鬧。 春天收回外頭目光,拾起仙仙的繡繃子,聽得李娘子在一旁笑道:“這孩子,繡了幾日,倒繡出了一堆亂線?!?/br> “她還是個小孩兒?!?/br> “說是小孩子,年后也要九歲了,沒幾年就要嫁人,女紅這些,還須早些學為好?!?/br> 陸明月俯在桌上畫繡樣,搖搖頭:“我學女紅的時候,我娘在我身后頭站著,繡針錯了一步,我娘的板子就在手心打一下,打到手腫,針都捏不住,我娘還不肯松手?!?/br> 陸明月是甘州有名的繡娘,平常替針線鋪里做繡圖,私下也接些府里的小姐夫人的繡活,“那時候極恨我娘,非逼著我學這些,繡娘有什么好的,熬到眼瞎白頭,也沒給自己做件好衣裳,何必呢?!?/br> 李娘子咳了聲,抿唇笑道:“也是虧的你們南邊人手巧,我這手藝跟你比一比,那可是云泥之別...” 陸明月嘆道:“前幾日接了家商戶女眷的活計,家里主母只管算盤,全身上下從衣裳到帕子,都外頭找人做。這倒是好的,誰說女子一定要在家縫縫補補cao持家務,女子做起買賣經濟來,未必比男人差?!?/br> 春天握著繃子納了兩針,突然停住道:“我小的時候,我娘也常替大戶人家做衣裳,補貼家用...” 兩人鮮少聽聞春天聊及家人,說道:“那你娘的女紅,應也是極好的?!?/br> 春天點點頭,說道:“是?!?/br> 外頭傳來仙仙一串銀鈴笑語,嘉言追著阿黃滿院子亂竄,院里人都在笑:“阿黃阿黃,快跑呀,別讓嘉言逮住了?!甭浠牡狞S狗竄進了正堂,搖著尾巴慌張鉆進了桌底,陸明月別過臉,蹙起眉尖罵道:“這混小子,到處鬧的雞犬不寧。 嘉言沖進屋來,門口探出個圓溜溜的小腦袋,臉蛋兒紅撲撲的,額角掛著幾片雪,沖屋里人諂笑:“娘,李娘娘,春天jiejie...” “阿黃次次見你來,都躲的遠遠的,你就瞧不出來它不愛跟你玩么?”陸明月板著臉,“再這么欺負它,李娘娘都厭你了,下回來你瞧你李娘娘趕不趕你趕出去?!?/br> 嘉言嘻嘻一笑,扭著手瞧瞧他娘,又瞧瞧李娘子,黏著李娘子喊:“李娘娘,你別趕我?!?/br> 李娘子向來護著嘉言,從桌上抓了把糖糕塞進嘉言兜里,慈愛笑道:“李娘娘最疼嘉言,別聽你娘說的,好好玩?!彼窝缘氖郑骸霸谕忸^冷不冷,要是冷了,上炕上暖和去?!?/br> “不冷?!奔窝缘溃骸拔腋鴳堰h哥哥鏟雪,都出汗了?!彼ぶ钅镒幼?,聞到李娘子身上的藥味,問:“李娘娘,你的身子最近好些了嗎?” “好多了,看著嘉言呀,李娘娘的病可全好了?!?/br> 嘉言嘻嘻的笑,又瞅瞅他板著臉的娘親,說了一籮筐的好聽話,仙仙在外頭笑喚他,他又蹬蹬的跑出去玩耍。 陸明月喊住他:“好好兒在外頭玩,不許胡鬧,不許欺負人,你若是敢干壞事,仔細娘打你板子?!?/br> 嘉言頑皮,吐吐舌頭笑:“知道啦?!?/br> “嘉言這孩子,我真是喜歡他?!崩钅镒訃@道,“這精靈勁兒,真是招人心疼?!?/br> “這小祖宗,成天里氣的我頭疼,每日里提心吊膽的,就怕他惹禍?!标懨髟滦Φ?“我倒是喜歡長留,乖巧懂事,不讓人cao心,連書院的夫子都天天夸?!?/br> “說什么不cao心的話?!崩钅镒佑挠牡?,“這孩子,可從小沒讓人放心過?!?/br> “長留生下后,未曾喝過我一口奶,從小就是湯藥灌大的,有一回整日整夜哭鬧,哭的臉都青了,我那時也病著,夜里下著雪,大爺抱著他去看大夫,我想著,若是這孩子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活了。慶幸第二日,大爺抱著他回來,說沒事了,我整個人才松下來?!?/br> “你瞧你,好端端的又想起這些舊事來?!标懨髟掳櫭?,“我看長留這幾年生病也少,長的倒越來越好了?!?/br> “聽長輩們說,小時候生的病多些,長大后就是健健康康的,說是身邊晦氣,從小就被帶走了?!?/br> “就是這個理?!标懨髟碌?,“長留啊,好著呢?!?/br> 李娘子嘆一口氣,也笑了笑:“你們說的也是?!?/br> 陸明月從繡墩上起身,瞧著李娘子納的鞋底,笑道:“說起來,李渭那時候也年輕著,你們娘倆都病著,他倒沉得住氣?!?/br> “那時候我爹還在,大爺剛從軍里旬休趕回來,連話也來不及說一句,抱著孩子就往外走?!崩钅镒友劾餄M是情愫:“他一直就那樣...很好的?!?/br> “你兩人夫妻情深,倒是難得?!?/br> “大爺,以前...入過行伍?”春天眼神一亮,抬頭問道。 “那時瓜州征軍打仗,我爹讓渭兒去征兵營報名,他去了百帳山合河鎮戍邊,后來又打過仗,在軍里待了五六年才回來?!崩钅镒訚M臉笑意,“那時候我們才成親不久,大爺也才十七八歲的年紀,一晃十年過去了?!?/br> 春天胸膛起伏,陣陣痛感由胸口綿延傳來,她輕聲問:“大爺那時候在什么將軍麾下,是哪支軍隊?” 李娘子一怔,思索回道:“是在瓜州的軍帳,軍里將士多半都是西歸的吐谷渾人...那時候的將軍好似有幾位,倒不太記得了...”她問,“你可是有親人在軍里?” 春天搖搖頭:“只是聽聞大爺入過行伍,有些好奇?!?/br> 李娘子輕描淡寫一句話,讓春天恍惚了一日。如若是瓜州軍帳,還有半數的吐谷渾人,那定是墨離軍,墨離軍啊...十年前的墨離軍啊... 身旁仙仙抱著被角偎依著她,嘴里吧嗒兩聲,轉過身睡的十分香甜。屋子炭火燒的暖,被窩里也是暖的,春天輾轉難眠,身上傷口結了痂,夜里總是痛癢難耐,隱隱聽見主屋幾聲李娘子的低咳,凝神細聽,在風雪聲中又不甚真切。 小孩子啊,總是無憂無慮...她好像啊,從來沒有這種無憂無慮的時候... 李娘子咳了半夜,外間伺候的趙大娘才迷糊醒來,爬起身含糊問道:“娘子,可是要喝藥了?”李娘子覺著嗓間腥甜,嘶聲喘氣:“嘴里有些干,你替我倒杯水來?!?/br> 趙大娘擦亮油燈,打著呵欠去倒茶水,尤言:“明日里請大夫再來瞧瞧,這些日子,娘子咳的又重了些?!?/br> 李娘子沒回話,攥著帕子在燈下凝神覷了眼,面色不知悲喜,悄悄將帕子塞進袖內,半響臥回枕間,懨懨回道:“這病也就這樣,藥倒是天天吃著,可還有什么好瞧的?!?/br> “倒也不是這個說法...”趙大娘道:“前些年龜茲大師那個藥方子,雖繁瑣些,吃著倒不錯,今年怎么又有些不好了呢?!?/br> 溫茶端來,李娘子漱過口,躺下背身道:“睡吧?!?/br> 第8章 歸家人 主屋門未大開,李娘子還未晨起。 鄰舍潘家娘子送來一缸子鹽齏,見堂上無人,主屋門窗緊閉,往廚下一尋,趙大娘正挽著袖在下湯餅。 趙大娘手里揉著面團,又顧著鍋里,見人來也顧不得寒暄,連聲道:“來來來,幫我撩撩灶里的火?!?/br> “大早上的就這樣忙?!迸思夷镒邮鞘爨?,就勢在灶邊坐下,往爐里塞了把柴火,“這陣子可是辛苦了,一屋子大人小孩要照料,你哪里顧的過來?!?/br> “也倒好些,左右都是些飯食漿洗的活兒?!壁w大娘帶著仙仙在李家,衣裳用度都花的李家銀錢,每月里工錢又豐厚,里外活兒又有人幫襯,日子比在莊子里做活還好上許多,故也沒甚么怨言。 潘家娘子含笑點頭,李家做人向來是寬厚大方,人人都樂意來往走動,又悄聲問:“李娘子這陣兒,起的倒晚了許多?!?/br> 趙大娘不好多說,含糊道:“娘子夜里總有些咳,天亮方好睡?!?/br> 潘家娘子點點頭:“我瞧她白日里精神倒有些不濟的,想是嚴冬畏寒,容易倦怠,等明年開春暖和了,許能好些?!?/br> 趙大娘不知怎的嘆了口氣,頓住手上動作:“也不知道大爺什么時候回來?!?/br> “還有一個多月就年節,李渭也該回來了?!迸四镒訑n著柴禾,笑聲說道:“哪年臘月也少不了李渭,街坊鄰里頭刀上功夫他最拿手,坊里的年豬還等著他回來宰哩?!?/br> 兩個婦人話題就此聊開,潘娘子抱怨道:“近來rou鋪上的豬rou一斤長了好幾文錢,豬rou本賤,照這樣再漲漲,倒是快跟羊rou一個價了?!?/br> “莫說五畜,仙仙他爹在山里打的獐子鹿子,往年都送下山來販賣,今年專有官府的人入山收購,時下一條鹿腿,可抵了半只羊羔?!?/br> 春天站在門外,聽見婦人閑聊日常,默默站了會,轉身去了主屋,主屋常年藥味浸染,連著門廂都透著藥氣兒,藥氣苦澀,并不好聞,繞過主屋,正堂上擺的神位前燃著香,阿黃蜷在桌腳酣睡,耳房兩個兒童,長留腰板挺的直直的端坐在炕上,仙仙在炕沿上趴著,聚精會神的聽長留給她講故事。 長留嗓音稚嫩,卻一板一眼十分嚴肅:“...那窮書生正夢見自己當了一品大官,一身大紅蟒袍,腰間別著寶劍,威風凜凜,十分得意,此刻天降一聲霹雷,卻醒了過來.....” 春天手扶在門上,認真的聽了會,卻不知為何唇角泛出一點笑,長留此時瞥見了春天進來,便停住,不太好意思的抿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