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娘娘好?!遍L留正在里間寫字,規規矩矩的停下筆向她作揖。 “噯,我的小心肝兒?!瓣懨髟聵O愛長留,慈愛的摸摸他的頭,從竹籃里殷勤塞給長留一包糕點,“別提了,嘉言那混小子這會兒還在被窩里睡著呢?!?/br> 李娘子正要下去沏茶,被陸明月攔下來:“你只管坐著,不用理會我,若我想吃些什么,自己拿就是了?!?/br> “不礙事,勞煩你一大早就過來?!崩钅镒訙芈暤?,“這可讓人笑話,你次次來,也未好好招待過?!?/br> 陸明月仔細打量著李娘子的臉龐,“最近起色瞧起來倒還好,夜里睡的怎么樣,飲食怎么樣?” “就這樣兒,天天吃藥,大夫也常來?!崩钅镒訐u搖頭,“都這么些年了,捱日子過而已?!?/br> “就是些不足之癥,小病而已?!标懨髟屡呐乃氖?,“別勞累,好好養著就行了?!?/br> “自己的身子我還不知道么,病大病小我心底也清楚,你們倒是一個個的勸慰我,就怕是要不中用了?!彼f著就要流下淚來,又不肯讓長留看她這副模樣,拿帕兒掩住眼不說話。 陸明月看著她心里急,忙道:“這就是我不對了,好好的又招惹了你傷心?!彼龑捨恐钅镒?,“想那么多做甚么,白煎熬了自己,你往好處想想,這家里家外都有人照應著,你只管吃好睡好就行了,別的不說,你就想著長留,乖巧懂事,書念的又好,日后定然登科中舉,你還得看著他娶妻生子,兒孫滿堂呢?!?/br> 李娘子吶吶的拭去眼淚:“你倒是慣會哄人的?!?/br> 陸明月笑道:“我們走著瞧,看看我說的能不能成真?!彼H熱挽李娘子去胡床上坐:“上月閑著,在家做了幾套冥衣靴鞋,你挑著合適的拿?!?/br> “難為你費心費力?!崩钅镒颖н^陸明月竹籃,里頭都是各色紙衣冥錢,冠帶衣履,五色彩衣,房舍車馬,無一不精。 “這甘州城里,沒人比的過你手巧?!崩钅镒淤潎@道,“明明是紙糊的,倒顯得比真的還真?!?/br> “湊合能用罷了?!标懨髟挛⑽⒁恍?,低頭喝茶:“我娘的手藝,我也只學了個七八分?!?/br> 陸明月岔開話題:“年節里,李渭能回來么?” “他說回來的?!崩钅镒诱宀?,“赫連二叔也一同去了,可說了什么時候回來不曾?” “不回來倒好了...”陸明月皺著眉,低聲嘟囔,“這人討厭的緊?!?/br> “赫連二叔可一直把嘉言當親生兒子看待?!崩钅镒拥?,“你獨自一人帶著孩子,難免吃力,有叔叔幫襯著,總能松快些?!?/br> 陸明月冷哼:“嘉言不學好,光學不知從那旮旯里冒出來的叔叔樣,整日里把家里鬧得雞飛狗跳的,我天天見他就愁的慌?!?/br> 兩人說了好一會話,屋外陰沉沉的好似要下起雨來,陸明月辭別李娘子往家里去。 狗兒躺在李娘子腳下,李娘子有些頭暈,布巾慢騰騰的擦拭靈位,那是她的爹娘,李老爹和金氏的神牌,長留連著喚了幾聲娘才把她拉回來。 “娘親,你怎么了?” 她笑著搖搖頭:“爹爹不在,今年你來燒寒衣好不好?” 雨遲遲未下,傍晚時分簌簌的雪粒子鋪天蓋地打下來,敲在屋瓦上,砸在窗紙上,落在行人肩頭衣袖,雪越來越密,天地白茫茫一片。 這是燒寒衣的時辰,紙衣冥錢都攏在檐下,長留擎著燭點燃了,火苗剝剝的爬在彩紙上,裊裊青煙頃刻散在雪天中。 春天身前身后都纏著藥布,痛的地方也不知有幾處,這傷實在難養,胸前斷骨,后背刀傷,躺也不是,臥也不是,翻身換藥都是難事,她行動不便,就不肯多喝湯藥,天氣一天天的冷,一日有半日是昏睡著的,也慶幸天冷,傷口恢復的慢些,卻不至于潰爛化膿。 趙大娘每次換藥少不得嘖嘖嘆氣,這一身細皮嫩rou,還不知得留下多少瘢痕。 “西市康娘子店中有玉屑膏,聽說抹上就能祛疤,明日市集,讓趙大娘去買一盒來?!崩钅镒幼陂竭叞矒嶂禾?,“別擔心,總能好的?!?/br> 春天剛換完藥,痛出了滿頭冷汗,灰白的唇一絲血色也無,尤強笑道:“不礙事,我也不愛抹這些,小的時候貪玩,磕碰出血了,爹娘也沒在意過,現在膝頭還幾塊疤在呢?!?/br> “可憐你小小年紀...就要吃這些苦頭...”李娘子掩唇咳道,“又是舉目無親,這可如何是好?!?/br> 春天忍痛握住李娘子的手,笑道:“看見娘子,倒像是見著親人一般,也不覺得難過了?!?/br> 一位俏生生的姑娘端著個水盆兒進門來,一雙丹鳳眼,兩個酒窩兒,十五六歲的模樣,比春天略年長,講話也是脆若雪梨:“水來嘍?!?/br> 姑娘名叫方淑兒,祖父一輩也是駝馬隊的向導,常在隴海道上行走,與李渭他們都是相熟的。 商隊自抵甘州之后,李渭、赫連廣幾人偕同段瑾珂東去長安,懷遠閑在家中,隔三差五往李家跑————李渭不在,李娘子體弱,家中粗活重活都托付給了護衛隊里的兄弟們和街坊四鄰。 淑兒和懷遠青梅竹馬,這日一起約來探望李娘子,懷遠在院里埋頭劈柴火,淑兒挽著袖子幫趙大娘給春天換藥。 “可好些了?”淑兒濕帕搵拭著春天的額角,把她當親meimei對待,“爐上還煎著藥,待會兒再喝吧?!?/br> 春天雪白面靨上發出滿額虛汗:“咳完就不疼了,現在好多了?!?/br> 淑兒攏著春天一雙冰涼的手,“你快些好起來吧,我帶你出門玩去,你大約是沒見過我們甘州城的景致,可一點也不比長安差呢?!?/br> 她是家中長女,從小就慣于照顧弟妹,人又大方熱情,很是喜歡的春天的溫柔,兩人年歲相仿,一見如故. 懷遠在門外大步踏進來,笑道:“要去哪兒玩,我帶你們去?!彼ξ恼驹谑鐑荷磉?,弓身瞧著春天:“春天,你可記得我么?” 春天見他笑盈盈的盯著自己,努力回憶,終是搖搖頭,懷遠撓著頭道,興致勃勃講起那日在紅崖溝初見她的情景,身邊一眾人聽了連連咂舌:“萬幸,滾到風溝里又被救上來,這可真是吉人自有天相...” 春天憶起那日,也是心驚rou跳,從馬背上滾下去時,她已是痛昏過去,哪里記得自己又滾入了千尺風溝,還未被碎石砸中,真是萬幸。 懷遠笑道:“也是,那日我見你時候,你已經昏過去了,后來一直都沒醒過...” 兩人在李家坐了半日,待見李娘子神色有些疲倦,了然的起身告辭,李娘子氣虛不濟,白日容易神思倦怠,外人也不便叨擾。 “好meimei,過兩日我再來看你?!笔鐑好佳埏w揚,牽著春天的手,“你可快些好起來呀?!?/br> 第6章 涼州城 原來商隊行至甘州當日,段瑾珂就見到二叔家仆從送來家中書信,一說他的大哥段瑾鈺已回長安述職,年節后即要右遷山東青州,二說靖王府老王妃臘月里六十大壽,讓他和曹得寧盡早回長安。 曹得寧瞧著段瑾珂盯著紙箋出神,輕聲問他:“珂哥兒,老爺吩咐要走?”段瑾珂把家信納入袖中,提聲道:“去打點下,咱們啟程回長安?!?/br> 馱群中有半數帶的是蘭麝乳香,還有一批從大宛買來的汗血寶馬,曹得寧清點一番,約莫帶了七八十頭馱騾同行,除去自家的車夫隨從,仍是請了李渭等人同行,因這些都是慣用的熟手,一同行走,以防路上不備。 同行的還有數十位胡姬,這些胡姬為一胡商所買,也一同往長安去。 眾人卻不見照料春天的那位絕色胡姬,問起胡商,原來這位胡姬是嚈噠的王女,嚈噠國土距長安兩萬余里,以游牧為生,世代與柔然人通婚,幾十年前,嚈噠被突厥所滅,嚈噠部族四處流離,其中一部遷至吐火羅國,吐火羅人對嚈噠人并不友善,常在嚈噠部族里擄搶女人和孩子,這位王女便是被吐火羅人所有,而后輾轉賣到中原來。 初入甘州城,這位王女被一個巨紳看中,胡商原想把她販入長安,屆時身價可要再翻上一番,但胡姬誓死不肯東行,胡商只得在甘州城把她轉售。 中原之地好稀物,金發碧眼,膚白貌美的胡姬在市集上售值千金,巨商富賈往往以蓄寵,若這位胡姬有些身份,更是被人追捧?!皣萍彝?,天之驕子一朝為奴,真是可憐?!币膊恢l道了一句。 段瑾珂未說話,突然想起那一雙含憂帶怨的碧眼,在腦海里怎么抹都抹不去。 眾人一路高談闊論,遙望焉支山,林海白雪兩相映襯,山下枯草連綿,駿馬嘶鳴,此處的大馬營草灘是朝廷最大的一處馬場,蓄有良馬五萬匹,牛羊無數,河西各處兵營戰馬皆由此處供給。 涼州距甘州有五百余里路程,路上行人眾多,酒肆茶棚也熱鬧,商隊行行停停,尚有兩三日到涼州時,天色昏沉,烏云堆積,竟下起連綿寒雨來。 冬雨密亂,寒氣針尖似的戳入肌骨,風冷的全身發抖,馱包里香料藥材經不得雨,這日雨下的大,眾人只得擇一腳店暫避。 店里正中大火盆里燒著一截木樁,枯枝在火中噼啪作響,濺出點點火星,四周圍坐了一圈避雨行人,也不知是哪個脫了鞋,濕噠噠的靴子懸在火上烘烤,那氣味隨著暖意一波波飄在空中,又酸又臭直熏人。 路上急雨冷風,穿著氈衣皮裘尤覺寒氣侵人,段瑾珂等人占了幾張桌子坐下烘烤濕衣,店主人弓著身子麻溜的來擦桌沏茶,店里吃食粗劣,多是些磨牙的餅子烤rou,酒倒是不錯,葡萄酒燒酒果子酒一應俱全。 一旁幾個大漢懶洋洋的抬頭瞥了眼來人,其中一髯須刀疤臉漢子瞇著雙精眼,驅趕著身旁挎籃賣燒雞的小童:“去去去,別在大爺跟前擋著?!?/br> 段瑾珂同赫連廣、沈文幾人坐一桌,這幾位都是埋頭悶聲喝酒不說話,魏林倒是話多,七七八八的囔著要茶要水。 曹得寧吩咐了店主人幾壺熱茶送去看守騾馱的護衛,轉身就瞧見一個濕淋淋背著褡褳的黃臉漢子上前來問:“敢問兄臺,馱隊可是往涼州去的不是?” 曹得寧點頭:“正是?!?/br> 黃臉漢子一臉苦澀無奈,先作揖,為難道:“不瞞兄臺,小人姓趙,家中行三,家在涼州府平安坊石墩橋下住,這幾日外出歸家,不巧昨日路上騎的騾子被人偷了,小人見兄臺隊里人多車多,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可否愿意讓小人搭個車,跟著回涼州去?” 曹得寧打量他片刻道:“倒是可以,只是我們著急趕路,怕是勞累了些?!?/br> “無妨無妨?!秉S臉漢子摸摸額角,笑道,“如此,多謝...” 赫連廣正喝著酒,停下酒盞,慢騰騰的抬頭,也不知對誰說道:“相家里行船,倒提殼做蒙?!?/br> 一旁的刀疤臉漢子直起肩頭盯著赫連廣,那黃臉漢子臉色瞬間收斂起來,賠笑道:“這位兄臺說的是什么話,某倒聽不明白?!?/br> 赫連廣把酒盞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冷聲道:“冷子點做火,吃不下這居米?!?/br> 黃臉漢子臉色青白,拔步就往外走,沈文霍的一聲拍出長刀,攔住他:“這位兄臺莫急,外頭風大雨大,不如在店里歇足了再一同上路?!?/br> “不必,不必?!秉S臉漢子語氣有些慌張,連連擺手,“我想起些急事,先行一步,謝過各位兄臺?!鞭D身竄了出去。 不多是,店里的刀疤臉漢子也不見蹤影。 曹得寧見過此等場面,小聲跟段瑾珂解釋:“是一伙想劫貨的歹人,沒想到遇上了行家,灰溜溜跑了?!?/br> 段瑾珂失笑,這一路上行來,也不知遇到了多少宵小盜賊,連在涼州府這等地方,也有這等明目張膽想要蹚渾水的,真如附骨之蛆,趕之不盡。 北風如刀,天上的陰云越來越厚,越吹越多,沈文把馬鞭纏在臂間,扯下腰間酒囊,咕咚一大口烈酒下肚,扔給身側李渭:“怕是要下雪了?!?/br> 李渭接過酒囊:“前面就是涼州了?!?/br> 不知何處來的馬鞭一卷,酒囊已掉入他人懷中:“格老子的,這鬼天氣?!闭f話的是錢清,十幾歲時從蜀地來到河西,至今二十載仍受不住西北的冬天。 酒囊不知何時傳入段瑾珂手中,段瑾珂喝慣綿軟新酒,嗓子里兀的嗆住,胸膛里火燒火燎的厲害,僵住的手指頭也活絡了些,不禁喝了聲:“好酒?!?/br> 鵝毛大雪撲打在臉上,風又烈,生疼。 涼州城早有人等候,小二見著段瑾珂笑嘻嘻迎上來牽馬:“公子總算到了,小的在這站了大半日,脖子都將斷了,可叫小的好等?!?/br> 邸店在涼州內城,店里火盆燒的暖融融的,吃食酒水早已備下,店主是個穿綢衣的胖子,笑瞇瞇的招呼段瑾珂入上房:“鄭大人特地吩咐過,讓小的們好好招待公子和商隊,什么吃的用的,公子盡管吩咐?!?/br> 段瑾珂也不吃驚,笑道:“有勞?!?/br> 油衣上覆了一層冰棱子,凍的硬邦邦的掛在檐下,眾人將馱騾安頓好,各自尋了舒適去處,段瑾珂梳洗一番,換了身衣裳,帶著魏林出了邸店。 門房遞了拜帖,涼州刺史鄭泰興已在書房備了香茶,段瑾珂已有數年不見鄭泰興,卻見他的鄭伯伯白面美髯須,一絲皺紋也無,仍是以前見的樣子,連忙上前作揖:“小侄見過鄭伯父?!?/br> 段瑾珂的父親段芝庭與鄭泰興是同窗之誼,兩人為官后雖各有營黨,私交卻甚是不錯,兩人寒暄一陣,鄭泰興揮退美婢,招呼段瑾珂坐下:“此行可尚好?” “你父親這人脾氣也是數十年未變,把你遣來,卻不同老夫講一聲,這可是不把我鄭某人放在眼里?!?/br> “哪里?!倍舞嫘Φ?,“成日在家游手好閑,惹了父親大人不快,打發我來,就是不想我受叔伯們的照顧?!?/br> 段瑾珂說起大哥段瑾鈺的調任,鄭泰興笑言:“瑾鈺自出翰林苑后,頗得圣人青眼,這番出仕,你父親可揚眉吐氣了?!彼值溃骸耙彩乔闪?,明年年初我要同折沖府幾位將軍回去覲見圣人和東宮,到時候可一起聚聚?!?/br> “伯父要去一趟長安了么?”段瑾珂很是高興,“我這就去信告訴父親,他若知道,怕是要高興的幾天睡不著了?!?/br> 鄭泰興意味深長的道:“是啊,軍中糧草短了幾月,折沖府的將軍們,怕是要去拆皇城門了?!?/br> 說起來,倒是因為一個窮字。 幾年前朝廷大戰突厥,打通伊吾道,重開玉門關,立了北庭都護府,接連著東南水災,黃河改道,國庫里窮的連根草也薅不到,戶部尚書急紅了眼,咬牙切齒的要清算皇帝內庫,國庫雖窮,私庫里的金銀錠倒還是不少,可當朝皇帝慣會哭窮,皇城根下一水兒皇親國戚要養,后宮七八個適婚的皇子公主,妃子們的脂粉衣裳都得花錢。 太子身兼河西大總管,cao心著河西幾十萬軍隊,也正算計著皇上口袋里那些錢,奈何皇上不肯松口,太子外家又是窮的叮當響的諫臣,太子沒有辦法,讓河西幾位大員回京述職,一道想想辦法。 曹得寧正在邸店里等段瑾珂,見公子和魏林歸來,迎上去道:“公子回來了?!?/br> 邸店里已備好草料糧秣,更換了健馬良馱,眾人在涼州休養一日,打算次日啟程,翻過烏鞘嶺,取道蘭州東渡黃河。 烏鞘嶺披云裹霧,群山迤邐相連,山頂巍峨積雪,最西處大山高聳天際,隔斷天路,眾人氈衣裘帽皮靴裹得嚴嚴實實,猶覺寒氣砭骨,遍體顫栗。 本是寒山,又兼風雪,舉目皆是白茫茫,眾人驅馬深入山中,只見霰雪彌漫,罡風入骨,眾人悶頭,只覺寸步難行。 山中道路凍起冰棱,行路緩慢,足足一日才行了五十余里,雪越下越大,風攪動雪片撲打在身上,吹的人喘不過氣來,那雪片吹在衣上若黏住一般,起先眾人還伸手拂雪,走過一段后只管縮手,任衣裳凍的硬邦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