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到底有多小呢? 小到,他翻一個身;小到,她幫助他每每抬一次腿;再小到,吃喝拉撒,哪怕系個自己的腰帶,穿一條褲子…… 收拾打理完了,她將他又用輪椅輕輕推出去,開春了,難免濕寒料峭,她想了想,還是和往日平常,總免不得有些細心給他蓋上一層薄薄的毯子在膝上。 他還在用那意味難辨的眸光打量她。 她像是早已經養成的一種習慣,總會在他每次方便完后親自灑掃收拾凈室,點爐焚香,又忙上忙下,來去進出。 他把她盯著看著,微翹的嘴角很不自在扭了扭——他突然分不清自己如今這空虛如暗夜的生命中,到底為何會有那么多不值當的卑劣與仇恨。 是啊,為什么會有那么多。 他頭一陣劇痛,更不知到底為何,總是那般執著地想用盡各種方式折磨她,去折磨一個女人,折磨他的妻子—— 并且,不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他就心里不痛快。 他這輩子,注定在地獄爬行一生,必須地,她就要陪他一起,不是嗎? 可然而,他心中那般瘋狂怪戾,致使他身體里似乎又有兩只猛獸在相互廝咬。 那所代表著恨與折磨的兇獸,在咬著另一只。 那一只,是每每在折磨對方之后,所表現的抗議、掙扎與痛苦—— 另外那只獸讓他胸口一陣又一陣猝心勞累的難受。 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四分五裂,想把自己用斧頭劈成兩半的欲望—— 平王李延玉調整了半天呼吸,好容易才緩過氣慢慢說道:“你過來,別再去弄這樣那樣的了?!?/br> 蔻珠怔住,淡著眉眼看了看手中的茶碗說:“王爺剛才不是說口渴了么,想要喝茶?” 意思是,她這要去準備給他倒。 李延玉用一種審視淡漫的墨眸再一次緊盯對方。 紫瞳那臭小子,已經不知有多少次提醒他——“主子,奴才求求您別再這么下去了,我怕萬一有天,王妃會選擇離開你的!” 李延玉微微起伏胸口,渾身難以言明的刺痛,像細針扎在他皮膚各處,偏看不見一絲痕跡。 說這個女人變了的,事實上,不止有紫瞳,還有其他王府好些下人。 李延玉心中冷冽諷笑——看她目前的樣子,還果然是,和從前大不一樣了。 一會兒,她便給他倒來了蜂蜜茶,他漫不驚心小口小口啜著。 眼皮時不時掀起來去瞅著對方—— 碰地一聲,手中的那盞青釉杯粉身碎骨,突兀往地板被他一砸。 “你想燙死我,是不是?!” 他挑眉,故意厲聲惡語,胸口作排山倒海發怒狀。 蔻珠正繼續幫他整理身后床上的鋪蓋墊子等物,聞得聲音,轉過臉來,愣了一愣,微微笑,冷淡道:“這茶,妾身已經涼了有好半日了,王爺要是還覺得很燙——是不是,”她用手指指自己的腦門心,意思是,莫不是腦子引得味覺也出現了問題。 “好了!” 她冷冷冰冰地又說:“今日妾身該做的分內都做完了,余下,王爺要是覺得有哪里不舒服,覺得我伺候得不好,我這就傳其他人來——若她們都做不好,無法令王爺你滿意,妾身就去叫紫瞳來,紫瞳也無法令王爺滿意的話,王爺可以把側妃叫來陪你,不好嗎?” 拍拍手,整整釵,便要離開。 李延玉卻是笑了?!俺源琢??” “……吃、醋?” 她微微有些愣怔,也笑了?!俺哉l的醋?她嗎?袁蕊華?——哦,不,她不配!” 事實上,你們都不配。 “……” 李延玉俊面抽顫著,手捂著胸,極力裝作是因嗆著咳嗽不止才有的動作。 蔻珠道:“王爺,您要妾身是幫你叫其他的丫頭們過來,還是紫瞳?還是側妃也可以?” “……” 那天的平王李延玉,急火攻心,差點氣得咳得吐了一壇子血出來。 反了反了!這女人,果真要反了! *** 蔻珠這天忽然得了一串珠子。 是她婆婆劉妃、親自從手腕上抹下來、又親自戴在她手上,以示感謝。 “這串手珠,分別有五種顏色的玉,紅玉、白玉、青玉、紫玉,黃玉連串起來,每色共有兩顆,它們所代表是風、雷、水、火、土,五種屬性,又把它叫五靈珠。你可知它是怎么來的?——呵,說來也巧,本宮十三歲就入宮,卻十六歲才被陛下封為貴人妃子,就那樣一步步熬著,像熬油似的。但凡后宮榮寵,除了姿色心機才華,靠的還是子嗣,我跟陛下三年,一直都未有妊娠跡象。終于,有一天,我遇見了一個老和尚,他幾度開光念佛禱——就把這顆五色靈珠贈賣于我,說是,這經過他親自渡化開過光的珠子特別有靈氣,一定會幫助我的,呵,果不其然,沒多久,我就懷上了頭一胎——就是你夫君?!?/br> 蔻珠說不要,好幾番推拒。 但劉妃卻又說:“千萬拿著吧!這是我用來謝你的!” 如此推搡一番,蔻珠也不想多糾扯,就接受了。 劉妃接著又笑笑:“為我們這一脈開枝散葉吧,本宮希望,早日能聽到你肚里的好消息,你和玉兒,如今已成婚多年,還沒有孩子,但愿這個珠子能幫助你們!” “……” 蔻珠回到她跟李延玉寢室廂房,坐在床沿往里一倒,就把珠子面露厭嫌地從手腕上給抹下來,也不拘擱那兒,隨隨便便一丟。 她記得,跟婆婆劉氏道別走出來的最后一句是這樣說:“母親,您這次說要感謝我,不惜還把這珠子贈送與兒媳,如此心愛寶貝物件兒——想想,如果兒媳猜得不錯,下一次,當你不痛的時候,身體也舒坦時候,你也用不著我、也不需要我,你該翻臉時候,照樣會翻得比書還快!——我說得對嗎?” “如此,你現在這樣感謝我,有什么意思?” 她如此態度桀驁冷漠,也不多說,搖搖頭,便走了。 劉妃聽完這話之后,整個人反應蔻珠不得而知,她只覺心口憋了壓抑多年的悶氣,仿佛終于釋放了一回。 劉妃的那病,太醫們幾個輪流全看完,都弄不出一個效果應驗的好方子。 其實,這也多虧了蘇友柏,不,確切說,其實這是多虧了她夫婿李延玉——多年以前,從闖下那場滔天大禍,宮中太醫一個個都對四皇子那雙已經徹底廢掉麻痹的腿束手無策,那時,蔻珠把自己成日關在將軍府的閨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翻醫書,就是研究各種醫理——一顆小小、而又承受著太多原罪負債的心靈那時便許下一個宏愿:要治好他!學好醫,不為治病救人,單單就是李延玉的腿。 —— 然而,可惜的是,她精進不休,任憑如何懸梁刺股、堅持不懈,還是沒有找到所謂的醫治辦法。 反倒是其他的歪理雜學醫書旁收一大車,了解很多很多其他方面知識。太醫們論醫正源,凡事講究臨床、講究醫理,但是蔻珠卻因歪打正著旁門關系、喜歡不停去嘗試做試驗。嘗試一個藥方有無問題,在小貓小狗身上,或者她自己本人身上。太醫們說,如今婆婆那病必須要服用什么小金丹、六神丸,用各種昂貴的參或地黃來養著,但是,她偏偏認為,尤其和蘇友柏的一起研究討論下,便一致覺得可以嘗試不同的藥敷和針灸……這話自然說得長了。 蔻珠有時候會想:關于婆婆劉氏——女人對女人之間,尤其面向對方身上的那種隱晦難言、甚至令人羞恥的疼痛病癥時,她總忍不住悲憫共情。 蔻珠自己也知道,這是她身上最最軟肋也最最容易被“敵人”擊潰的脆弱之地。 “心軟是病,情深致命 ”——她從一開始就敗給了這家子。 對李延玉如此,對她小姑、對她婆婆都是如此。 心腸淡漠冷硬之人,是對他人的痛苦毫無一點想象力。 可蔻珠,偏在面對他人的痛苦矛盾與掙扎時,總會忍不住牽動一絲絲來自于肺腑的悲憫、共情、甚至自責愧疚感。 或許,從八歲那年,闖了那場禍后,每當別人在歷經身上的各種痛苦時——她總會十分敏感,甚至產生一種幻覺,對方的一切苦難掙扎,仿若都是因為她才造成的。 因為她是個“戴罪之身”。 對婆婆劉妃,她以前常會這樣想:假如,兒子沒有因她成殘廢,她就能夠順順利利當上皇后,甚至將來的太后身份指日可期,那么劉妃,也不會那么討厭她、恨她。劉妃沒有那么多的積怨抑郁,自然,也不會犯那乳癰之痛。同樣,對安婳,她也是如此。 …… 蔻珠搖頭,輕輕嘆了口氣:“蔻珠啊蔻珠,你這毛病,也該改一改了!” 第十五章 夜里,一陣窸窣摩挲,李延玉把額頭皺得如睡在豌豆上的小公主,上半身動來側去,左右不適。 “你把我下面放了什么?” 這兩天,妻子的變化令他各種下意識防范。 蔻珠道:“待妾身看看??!” 他們倆還是同睡一床,蔻珠照例每天給他按摩做康復各種護理照料。須臾,她道:“哦!原是這個!白天你母親非要送我,說戴了這個容易懷孕,當年,就是因為她戴了它,才懷了你——”蔻珠把那串白天隨手丟的珠子從男人身背后拿出來,繞過胳肢窩。 男人怪眉怪樣,“懷孕?” 一副他視對方很蠢的樣子,嗤之以鼻,像在說,這個都相信。 蔻珠低眉淡淡一笑,因為正給對方敲腿按xue,不免香汗淋漓,氣喘吁吁?!爱斎徊恍?!不過,”她嘆口氣:“若是真的它很靈驗,妾身倒覺得有些遺憾,要是當年,你母親沒有戴這個,說不定就不會有你;她不會生下你,我也不會有今天……” 她以為自己聲音很輕,對方聽不見了。 卻知男人冷嘲熱諷地把她打量著:“什么意思?” 蔻珠一愣:什么意思? 她淡淡又是一笑,只說:“小時候,我第一次和王爺你見面,我就印象深刻,當時,有一種很可怕、如臨末日的感覺?!?/br> 李延玉冷瞇墨眸盯著她。 她接著說道:“那時,我雖小,卻有一種感覺,這輩子,我會栽在這個男孩子身上……卻沒有想到,還真是了!” 李延玉微一挑眉,陰陽怪氣說:“怪不得——怪不得本王當時也有種很恐懼可怕的感覺,站在我對面那瘋丫頭,我看了她就犯悚——” 說著說著,他覺得彼此之間的對話很像恩愛夫妻在打情罵俏,大怒道:“我吃了你上輩子食!你栽在我的手上,那本王的這雙腿——” 空氣靜靜的,極其可怕的寂靜沉悶。 終于,到底他還是說出來了——壓抑了那么多年,還真是夠可憐的。 蔻珠笑了:“王爺您現在就可以報仇不是么?” 說是遲,未及男人反應,豁拉一聲,又是一把匕首從蔻珠袖子翻出,就跟那天在柴房對峙安婳公主的一模一樣。 李延玉愣住,半天沒回過神。 蔻珠將那匕首恭恭敬敬,呈給床榻上的男人:“王爺,現在妾身就在你跟前任憑處置,要殺要剮,要煮要蒸,隨時可以!你要取我性命也好,同時想砍斷我這腿陪你也好——怎么了?王爺沒有這個膽量嗎?妾身會以為你要么不敢,要么舍不得?” 她見他也不說話只是盯著她,用那雙陰鷙憤怒的黑瞳把她死死瞅著。 李延玉道:“你以為本王就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