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0章 番外三百六十七 焚骨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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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里的桂花又開了,一簇一簇,氤氳著淺淡清新的香。 我走到桂花樹下,伸手撫上石桌,有一下沒一下地摩挲著,桌面并不平滑,斑斑駁駁,滿是歲月留下的痕跡。 想我第一次遇見你,便是這樣的景致。 彼時中秋將至,桂花開的正燦。 恰逢醫館沒有客人,我便抱了壇酒懶洋洋地靠在石桌上,小口抿著。黃昏暖暖的陽光均勻的灑在身上,甚是愜意。 你就是在這個時候闖入我的視線。 院門敞著,興許你是看到了院里的我,便沒有敲門,直接走了進來。 我半瞇著眼正饒有興趣地打量著墻頭上小憩的黑貓,并未發現你們。 “姑娘可是這里的大夫?” 開口說話的是你的隨從,我嚇了一跳,微皺著眉回過頭,對你們這種行為表示很不滿。 你看出我的不悅,淡淡地瞥了剛剛說話的隨從一眼,略帶歉意道,“冒然闖入,還請姑娘見諒?!?/br> 我緩了臉色偏頭看你——蒼白的臉,削瘦的身體,素藍色的衣袍松垮垮的裹在身上,看起來很是弱不禁風。樣子倒是清秀,聲音也溫和清朗,著實讓人討厭不起來。 幾乎是在瞬間我便忘了方才的不快,禮貌地笑笑,回應道,“嗯,我變是這兒的大夫,公子可喚我芍藥?!?/br> 你也笑了笑,隨即遞來一張藥方,看著我道,“芍藥姑娘請按上面寫的抓藥,價錢由姑娘定?!?/br> 我當時是真生氣了,于是冷笑幾聲,嘲弄道,“由我定?呵,公子可真看得起芍藥。不過我卻不稀罕,我給人看病不單單是為了賺錢,真正的目的,是要救人性命。還有,”我輕蔑地掃了眼桌上的藥方,繼續道,“公子遞與我這藥方,可是有看不起芍藥的意思?” 你身后的隨從上前一步,怒目圓瞪,剛想說話卻被你擋了回去。你略帶無奈地看我一眼,在石桌對面坐下,攏了攏衣袖,對著我伸出胳膊,“如此,那邊請姑娘為在下號過脈再予以診治?!?/br> 想到這里突然覺得有些難受,一陣頭暈目眩,身體不受控制的向后傾倒。再睜開眼,是垣清并不寬厚的懷抱,以及他寫滿焦急與關懷的面孔。 “芍藥?” “嗯?” 我伸手攬過他的腰,嗅著他身上淡淡的藥香,莫名的心安。 “怎么了?” “沒事,站得久了有些頭暈,歇歇便好。什么時候出來的?” 垣清并不接話,狐疑的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站直身子拽起他的雙手胡亂搖晃,略帶嬌嗔的道,“真沒事啦,醫好你之前我怎么會讓自己病倒?別忘了我是大夫,自己的身體怎么樣我如何會不清楚?垣清~~~莫公子~~~” 他失笑,抿唇看著我,狹長的雙眼半瞇著,映了些細碎的光點在里面,“出來挺長一段時間了,我一直在你身后站著你也沒發覺,在想什么?” 我側過身子仰頭看著滿樹的桂花,神色有些散渙,“我在想…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不知不覺竟過去兩年了,這么快……” “是啊,兩年了。過了今年中秋,我便…整整二十五歲了?!痹宄聊嗽S久突然說出的這樣一句話,卻讓我頃刻間紅了眼眶。我沒有回頭,拼命穩著情緒,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我是治好你…一定會!” 垣清笑了,是,你會治好我。極輕的一句話,不知是為了安撫我,還是為了安撫他自己。 有些事,其實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誰也不愿去提??傄詾檫@樣埋在心底,便可以將它塵封世間。 早些時候垣清就跟我說過,自他出生不久便被大夫斷言說活不過二十五歲。開始我還不愿相信,可是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虛弱的身子我突然意識到,原來一切,早已成定局。我微若塵土,哪兒有力量去改變什么。 兩年前我不以為然地搭上他的手腕,那虛弱的脈搏便一直回響在我的腦海中,沉淀在我的心中。一下一下,竟如千斤重的巨石一般,咂得我鮮血淋漓。 很難想象,他是以怎樣一種心態活到了現在。 “芍藥?!彼蝗粏疚?,“轉過身來?!?/br> 我恍若未聞,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垣清猶豫了片刻,伸手將我攬進懷里,尖削的下巴抵在我頭上,有些隱忍的說,“別哭了,我……會好的?!?/br> 天際最后意思殘白終于退去,黑壓壓的天幕拉了下來。有風拂過,和著桂花的淺香,帶著初秋的微涼,自影影綽綽的樹影之中飄搖而過。 桂魄初生秋露微,輕羅已薄未更衣。 不過須臾,執手之間,恍如隔世。 進藥廬的時候天色還有些暗,現在已然大亮。 垣清就在巷子拐角處住,離醫館并不遠。見是我,前來開門的那人也沒多說什么。 白瓷碗中的藥一路上被我晃的濺出少許,有些灑在了我袖子上,暈開小小的一片。我在垣清房門前停下,看著碗中不斷晃動的褐色藥汁,遲疑了一下,騰出右手敲了敲門,“垣清,你起來沒有?” 待了片刻垣清才過來開門,有些疑惑地道,“這么早?”說著看了看我手中的藥碗,詫異地問,“這…你不是一路端過來的吧?” 我干笑道,“那個…我…我今天起得有些早,其實…”我低著頭,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要說些什么。 看我這樣他也沒多問,接過我手中的藥碗道,“先進來吧?!?/br> 我稍稍松了口氣,一步還沒邁出去,眼前忽然黑了一下,腳下不穩,踉踉蹌蹌地傾了出去。待我清醒過來,看到的便是垣清單手撐地,另一只手圈著我,而我則是整個壓在了他的身上,彼此的衣物都多多少少的灑了些褐色的液體在上面…完了,藥都灑沒了… 垣清看著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一急,脫口而出,“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被門檻絆倒的!” 他沒有說話,繼續看著我,嘴角略略帶了幾分笑意。我怔了怔,隨即反應過來立馬從他身上爬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的沖他笑笑,“垣清你衣服放在什么地方?” “最左邊一個柜子里?!彼似饋?,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碎片。 我隨意拿了一套衣服遞給他,故意扯開話題道,“今晚鎮上要辦煙花會,到時候一起去看吧?” “煙花會?” “嗯,今天是……”我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閉上了嘴,不由自主的偷偷瞥他。 “中秋節?!彼舆^我的話,笑得有些苦澀,“這樣…我還真忘了,今晚什么時候?” “酉時開始,每隔一個時辰放一場,一共四場?!蔽移鹕砟闷饞甙褜⒌厣闲∫恍┑乃槠言谝黄?,“我們酉時去,看過第一場就回來,夜里涼,我怕你身體吃不消?!?/br> 垣清站起身來,微微搖了搖頭,“子時去吧,看最后一場?!?/br> “最后一場?”我有些不解的看他。 “嗯?!彼貞艘宦?,再沒有多說什么。 “哦,那好…我先回去了,藥熬好了我送過來?!?/br> 我強壓著頭暈的感覺匆匆跑回醫館,扶著桂樹粗壯的軀干大口大口的喘氣。點點嫩黃色的花朵無聲落下,簌簌揚揚,紛灑如雪。 有限的時間里,我做了一場無法改變的決定。 今天天色并不好,灰黑色的天幕陰沉沉的壓著,中午的時候下了會兒雨,空氣中夾雜著淡淡的土腥味。 垣清的氣色倒是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血色,不再像從前一樣,蒼白的可怕。 酒香和著不斷升騰的熱氣逐漸氤氳滿整間屋子,我墊了毛巾,將酒壺從熱水中拎到桌上。抬頭看了對面的垣清一眼,故作不滿道,“現在的大夫真是越來越不靠譜了,真是的,不會看病就不要亂下診斷嘛……你看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垣清放下手中的書卷,接過我遞上前去的酒杯,幽幽地道,“但愿吧……但愿能夠一直這樣下去,”他飲一口酒,看著我繼續道,“芍藥,其實我并不怕死,以前我總是刻意與身邊的一些人保持距離,我怕我離開以后,他們會有遺憾,我不想因為自己的原因,讓他們的生命多一絲一毫的灰暗??墒悄悴灰粯?,陪在我生命的邊緣的是你,明知我隨時都可能離去卻依然毫無保留的走近我的是你。你就是有這樣一種力量,在我孤獨無力的時候讓我感覺自己并不是孑然一身,在我面對死亡幾近絕望的時候讓我看到生的希望。芍藥,你不知道,相對我而言你有多么重要……” “我知道?!蔽抑币曋难劬?,粲然淺笑。 杯中的殘酒涼了大半,我突然覺得,身上似乎不那么冷了。 我不止一次地祈望著時間能夠停止,歲月靜好,時光柔軟。我無法描述,那是怎樣美好的畫面。 雨越下越大,我望著外面漆黑的夜色執筆在紙上寫著, 垣清: 從一切開始我就知道,整件事情,必須要有一個正確的結局。 于我而言,最正確的結局便是你能活著,安然無恙的活著。 其實從你到這里不久我就覺著有些奇怪,可究竟是奇怪在什么地方又說不清楚。 后來我問及你的病因,你告訴我,是因為你的母親在懷著你的時候中了一種不解之毒,所以你的身上也殘留了這種毒。那時我就知道,你便是九年前擄走我的那個不知名山莊里的病怏怏的少莊主。那個需要我們三十七個人的生命去救命的人。 我那時年幼,只記得自己被下了苗疆的一種蠱毒,叫做“焚骨”。聽說只要母蟲入體后再中子蟲便會命不久矣。我逃了出來,躲在這里七年,然后毫無征兆地遇見了你。 我本想再逃,可是不知為什么,竟絲毫邁不動步子,哪怕僅僅只是一步。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或許是某次呼喚你的驚鴻一瞥,或許是某次對視你的溫潤淺笑,或許是某次交談你不經意的一句話語,我已經悄無聲息的將你裝在心底。淡然若水的你,淺笑的你,若有所思的你,總是帶著淡淡的藥草香的你,疑惑的你,不知所措的你,全都是你。 垣清,你知不知道,當你對我說于你而言我是很重要的人的時候我有多么欣喜。 其實中秋那晚,你聞到的我身上怪異的味道,是骨香。 兩天前我已經偷偷服下了“焚骨”的子蟲,今天是最后一天,一切都要結束了。 想來這也是命中注定的劫數,躲也躲不過。你不要覺得不值抑或是怎樣,真的值了。 此生不枉。 唯愿,君安。 芍藥字 我回到北方,正值隆冬,朔雪落了又落,天地間蒼茫一片。 我是莫韶,莫垣清的同胞弟弟。 明明同時在母親中了毒的情況下懷胎十月所生,我的體內卻沒有存留半點毒素,只是身體要比同齡人虛上幾倍。倒是哥哥,剛出世不久就被告知最多只有二十幾年的壽命。他們同我講起的時候我還年幼,心里竟無端生了幾分愧疚。 哥哥喜靜,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個人,別人越是對他熱情他越是刻意疏遠。大多數時間他都是在自己房里度過,從來不管外面的事。所以“焚骨”的事他并不知情。 母蟲蝕骨,子蟲引香。三十七人為一輪,芍藥是三十七人中的最后一個。 持續三十一次失敗之后,芍藥試圖逃離。我看著她想,興許多少還有轉機,便飯放任她離開了這里。 七年之后我安排哥哥南下,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她的面前,毫不遮掩。 一切都按照我開始設定的軌道悄無聲息的往前走著,直到哥哥的死訊毫無征兆地傳來。 那時芍藥已經在我的刻意安排下拿到了“焚骨”的子蟲,在我以為一切將要成功了的時候卻突然接到哥哥服毒自盡的消息。 我丟下手里的一切緊隨芍藥的腳步,先她一步來到了哥哥面前。他身邊的隨從遞給我一封信,是哥哥留下的。我沒有打開,笑得有些凄涼。 他那么聰明的一個人,大概早就有所察覺了,只是明里不說而已。 只有中蠱之人心甘情愿地服下子蟲才能產生骨香,我只顧著費盡心思讓芍藥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哥哥,卻忘記了這世間有個詞,叫做“兩情相悅”。 我跟哥哥哪里都像,不管是樣子,還是體性。唯一不同的是,我有他的溫潤,他卻沒有我的狠戾。 可是已經晚了,芍藥已經服下子蟲了。哥,你說若是我在這個時候告訴她你的事情,她會怎么做? 好,既然你們都喜歡彼此隱瞞,那我便陪她將這場戲演到最后。 我接替了你的角色,陪她走完了最后三天。 或許是她中了子蟲命不久矣,并沒有發現絲毫端倪。 我將你留的信上寫給她的那段話復述給她聽,她笑得那樣欣喜。 那幾天她一直壓著體內的毒,裝的那樣毫不在乎。若不是因為知道實情,我都要被她給騙了??吹贸鰜?,她真的是很喜歡你。 她留下遺書說,其實這一切她都知道。我笑出了眼淚,你們以為自己什么都清楚,殊不知這天底下最傻最笨的人莫過于此。 在這邊待了兩個多月,我回到了北方。我想這大概是終局了吧。 依稀記得有誰,焚骨一生,母蟲入骨,子蟲引香。傾盡骨香,換君安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