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斷橋，靜水流長。珍兒望向悉塵院那方，不禁淡然一笑：“……（悉塵院的姑娘們）你們終將習慣從平淡中收獲快樂，從苦難里保持平和，將內心歸于寧靜……人生在世，不求千金，但求真情……”

    嘉靖十七年，初冬，凌寒獨盛。

    天竺峰早早披上了素裝。山腳，可見清泉長流，古樹奇石。抬起頭，可見云影天光、仙氣繚繞。越往上登，越是清冷。

    三娘停下了腳步，喝了口水，依舊氣喘吁吁：“沒想到，連這天竺山，我都爬地這么吃力?！鼻鄡宏P心道：“三娘，你沒事吧？”三娘微微叉腰：“當然沒事?！彼唤麊柕溃骸扒鄡航?，聽說天竺山有三座寺院?！鼻鄡狐c點頭：“嗯，三寺相去許里，自下竺，過中竺，至上竺而止。從上而下，依次名之?！比镏钢巾敚骸澳俏覀兙腿ド象盟??！闭潞溃骸疤旃馑驮谔祗蒙巾?。據說光塔頂就用了五千塊五色琉璃瓦，依榫卯對接而成，已經幾百年了，依舊光鮮亮麗。就好似南京的琉璃塔?！?/br>
    這時，只見一對女子緩緩而來。

    “姑娘，小心點?！?/br>
    “恩，我沒事?！?/br>
    眾人互以微笑示意，待兩女子漸漸走遠，只聞三娘羨道：“哇，那姑娘好漂亮。這怕是從畫里走出的江南女子吧?！鼻鄡旱溃骸叭?，你也和可愛啊?！比镄呷稽c頭：“嗯啊?！?/br>
    至上天竺寺，禮佛上香后，三娘幾人朝天光塔走去。只見塔高二十余丈，九層八面，高聳堂皇，塔口守著兩個武僧。三娘上前問道：“兩位師傅，我能去塔頂嗎？”瘦僧人問道：“施主可是探望故人？”三娘反問：“故人？”她微微一愣，只見胖僧人道：“這位施主，天光塔位于西湖群山之頂，靈脈聚會之地?！笔萆私拥溃骸八杏蟹鹱嬲嫔砩崂?，佛光普照之下，能度人早升極樂?！迸稚说溃骸安粌H是杭州城，但凡有錢有勢的，都會將親眷的牌位送來此處，以求佛祖保佑超度。最是有權有勢的，牌位就供得最高……姑娘若是來探望故人，就隨便吧?！眱蓚€僧人滿嘴“錢”“權”“勢”，三娘聽后，不禁退后了一步，蹙眉一笑：“原來是這樣，那打擾，打擾了?！?/br>
    這時，只見山間偶遇的兩位姑娘緩緩走來，她兩又對三娘微微一笑，隨后一女子向兩僧人央求道：“兩位師傅，還請慈悲為懷，就讓我們進去吧?！眱缮税櫰鹆嗣?，那女子又道：“就上一炷香，一炷香?！敝宦勁稚藝@了一聲氣：“阿彌陀佛，兩位施主，你們還是回去吧?！笔萆酥苯域屭s道：“快走吧，幾個月來，日日如此，你們不嫌累嗎？快走，快走吧，斷了這個念想，省下功夫，各自安生去吧?！蹦莾膳訌颓笤偃?，依舊不得如愿。

    瘦和尚忍不住譏笑：“一個孽障深重的青樓女子還想入塔？也不怕玷污這圣地，入了那十八層地獄?！比锫牪幌氯チ?，上前打抱不平道：“兩位姑娘既來探望故人，為何不讓她們入塔?！彼龤獾溃骸笆?，這塔是你們寺院的，你們想讓誰進就讓誰進?？墒?，如此出口傷人，未免太過分了吧?！笔萆寺犃T，不禁道：“你又是何人？與這青樓女子有何關系？”三娘還未來得及回復，便被青兒勸?。骸叭?，不要再說了?！迸稚艘嗬死萆耍骸翱齑蜃?，莫擾了佛門清凈?！?/br>
    云開見日，一方雨亭中。

    “……這就是姑娘與慕公子的故事?！北娙寺牶?，皆惋惜。珍兒氣道：“慕家曾捐銀修繕天光塔，與住持方丈又頗有交情，定是他們知會了寺中眾僧。這些僧人才千般阻撓，不讓姑娘與我入塔?！比餁獾溃骸柏M有此理，是是非非，怎能全算你家姑娘的，真是太過分了！何況，這慕公子已然入土，祭拜一下又能如何?！彼D身，對林蓉與珍兒道：“兩位姑娘，這事兒我管定了！”章涵問道：“要如何進塔呢？你看那一胖一瘦（武僧），這是個問題?！?/br>
    這時，只見徐盛一笑：“我聽陸掌柜說，這兒的和尚都好喝酒，尤其是那守塔的一胖一瘦?！比镏S道：“好酒？什么佛門凈地，什么四大皆空，六根清凈，呸……”徐盛又道：“等亥時一過，趁他們喝酒之際……我們就悄悄入塔?！鼻鄡簡柕溃骸昂r？那今晚，我們？”徐盛嘴角一揚，自信道：“放心，我想這‘露梅苑’（寺中素齋）的陸掌柜一定會幫我們。（可見林蓉之遭遇，好心旁人已然看不過去）”

    入夜，亥時剛過，兩守塔僧人果然朝露梅苑而去。眾人不費吹風之力，便進了天光塔。行至七層，只見一身材魁梧的武僧，正于一佛像前打坐，身旁立有一戒刀。

    徐盛上前：“大師，打擾了?！蔽渖従彵犻_眼，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幾位施主，那么晚了，還來探望故人？”徐盛道：“正是?！蹦呛蜕杏值溃骸鞍浲臃?，如此，他對各位施主想必是非常重要的?！彼D向林蓉：“阿彌陀佛，這位施主，既已夜深，不如留得一方清凈?！彼鹕?，持起戒刀，林蓉含淚央求：“大師父，就上一炷香，讓我了了此愿吧?！蔽渖徽Z，林蓉復求再三，那武僧依舊不為所動。

    三娘氣道：“怎么也是個不通人情的和尚。瞧你這身型，也是個練武之人，欺負一個弱女子，算什么好漢?！蔽渖溃骸叭粝肷系酶咚?，需方丈相允?！比锏溃骸笆遣皇强梢岳斫?，若是沒他允許，就是要和你打一架呀?！蔽渖皇且痪洌骸鞍浲臃??！比镄Φ溃骸昂?，若是我打贏了你，就乖乖給我讓開道?！鼻鄡杭泵Φ溃骸叭?，別！”

    只見三娘持起長鞭朝那和尚揮去，幾個回合下來，她有些體力不支。徐盛見狀：“大師，這位姑娘有病在身，不如換我與你切磋切磋?！蔽渖粨]戒刀：“阿彌陀佛?！毙焓⒂锨?，與武僧一陣切磋，可這僧人武力高強。又是幾個回合，只見那和尚一個轉身，吃了徐盛一腳，倒臥在地，徐盛見狀，上前拉起他，只聞武僧緩緩道：“阿彌陀佛，貧僧輸了?！毙焓⒅室庹J輸，不禁做禮：“師傅慈悲為懷！承讓，承讓！”那武僧望向塔頂：“阿彌陀佛，各位施主請自便吧?！?/br>
    眾人謝過這武僧，終至天光塔九層。環視四周，富麗堂皇，宛如金鑾。三娘不禁道：“咦，那邊有個人?！敝灰娨慌庸蛟谝慌莆磺?，念著佛經，一身素白，此人正是征炆明媒正娶的妻子——秦若雪。

    眾人湊近，只見若雪微微轉身，將目光撒向林蓉：“我知道，你終究還是會來的?！绷秩卮瓜马骸澳恪闶?？”若雪道：“我雖然沒親眼見過你，卻也能一眼認出你來，林蓉姑娘?！绷秩氐溃骸澳闶?，秦姑娘?！比粞├湫Γ骸肮媚?？我已為人婦，怎能再以姑娘自居。那日，征炆將我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十里紅妝?！彼L了聲：“你應該叫慕夫人才是?！绷秩乩⑷淮鬼骸澳椒蛉??！比粞┦饬枞耍骸霸趺?？讓你為難了？”林蓉低聲道：“不！我……”若雪笑了笑：“你？在征炆與公公與婆婆眼里，我好過你千倍萬倍。你是不是在想，自己才應該是慕家少夫人?！彼莺菀痪洌骸耙唤榍鄻浅錾?，當真癡心妄想！”林蓉搖著頭，解釋道：“我，我從沒想過嫁入慕家?！彼统林?，央求道：“我，我可不可以給征炆上一炷香？”若雪只是冷冷一笑：“你說呢？”

    三娘聽不下去了，上前道：“你長得那么漂亮，怎么說話如此尖酸刻??！”青兒拉了拉三娘，示意她不要再講。若雪沒有理會三娘，繼續對林蓉道：“你放心，征炆走得沒有痛苦。畢竟，成婚之后，他每次犯病，都是我日夜伺候左右，替他熬藥穿衣?！彼唤恍Γ骸八啻胰缯鋵?，珍愛有加。我們夫妻情深，雖然只有短短數月，也賽過神仙眷侶?！绷秩夭唤D過身，淚水長流：“不……不要再說了?！比粞├^續道：“怎么，你不愛聽？”林蓉哽咽道：“我只想給征炆上一炷香，然后，我就離開?！比粞┑溃骸半x開？當初你尋到親生父親后，為何還要回來？是不甘心，對不對？”林蓉搖搖頭：“不，不是這樣的，我……”若雪打斷道：“不必再說了！你若不會來，征炆也不會離開人世！”她傷心道：“征炆去世這么久，也不見你一絲消息，他生前那么愛你，而你呢?。▽崬槟将d相阻，不讓謝武等人告知林蓉，直到征炆頭七之后，整個杭州城都傳開此事后，林蓉才知……）”她不屑道：“還想上香，妄想！征炆泉下有知，也一定也不會原諒你的！”林蓉不愿再解釋，只是慚愧地低著頭。這時，秦若雪來到她面前：“你想給征炆上香，可以，但是你必須要答應我一件事?！绷秩靥痤^，問道：“什么事，只要我能做到?！比粞╅L吸一口氣：“哼，你當然能做到，一點都不難?！彼吡寺曊{：“我要你上完香之后，即刻離開杭州城，這輩子都不許再回來?！绷秩夭亮瞬翜I水，哽咽道：“我……我答應你?！比粞┑溃骸昂?，自便吧?！彼f完，便轉身背對著眾人。

    林蓉跪在征炆牌位前，點起香，流著淚：“征炆，一切因林蓉而起，林蓉對不起你?！彼贤晗?，緩緩起身，對若雪道：“多謝少夫人，林蓉告辭?！比粞┮琅f背著眾人，不言一語。三娘見狀，氣喘吁吁：“真是太過分了，我們走！”

    剛出天光塔，便聞三娘道：“這秦若雪真是太過分了，一臉怨懟，她憑什么要林蓉姐離開杭州，真是……”珍兒應道：“就是！”只見林蓉愧然：“是她一直陪在征炆身邊陪他度了過最后的時光……而我……”她望向天光塔：“何況，她亦是個可憐人，她那么愛他……一定很痛苦，很傷心?！彼亮瞬翜I，無盡傷懷。

    眾人來至露梅苑，林蓉向徐盛與三娘等人致謝：“多謝各位，大恩大德，林蓉銘記在心?！比锢鹆秩氐氖郑骸昂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绷秩赝娙?，不禁淚如雨下。

    塔內，征炆牌位前，若雪兀自悲切著：“征炆，我們從小青梅竹馬，為什么，為什么你要喜歡她，喜歡上一個青樓女子。我本想，等我們有了孩子，你就能忘記她，從今往后只愛我一個人?！彼裏o奈一笑：“雖然，我知道，你不會忘記她，這一切都是我白日做夢?！彼唤蕹雎晛恚骸拔也桓市?，她只不過是個尋常女子，沒有我出身好，也不及我漂亮，更沒有我對你好……”淚水順著她的臉頰緩緩流下：“我多么希望，你能愛她一樣深愛著我……”

    第二日，中天竺寺附近，清溪石畔，枯葉緩緩飄落，遠遠走來一僧尼。她來到若雪身旁，不禁問道：“這位施主，你怎么了？為何一個人在此流淚？”若雪抹了抹淚：“師傅，我想忘記一些事情，可是怎么都忘不掉?！鄙岬溃骸巴坏艟筒灰??！比粞┑溃骸翱晌艺娴?，真的好痛苦?！鄙岬溃骸巴纯嘤袝r候是個好東西。痛苦了，就說明你還能痊愈。想要活得完整，就要坦然面對一切往事，無論傷心痛苦，還是歡愉快樂。當你沒有回憶，沒有過去，眼前的世界即是真實的世界。反之，你看到的就只是自己感受中的世界，自己內心回憶和遺憾所創造的世界……”若雪傷著神，只聞僧尼道：“姑娘，凡事皆有定數，天命如此……”若雪喃喃道：“曾經，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能看到一切?？傻筋^來，不過是在一切之中看到我自己?！彼鬼粏枺骸皫煾?，我還能遇見他嗎？”那僧尼只是回了聲：“阿彌陀佛！”

    這日，慕府，傳來一陣清脆的墜玉聲，涵韞急忙拾起那片玉墜：“好在，沒事?！比粞┥锨埃骸绊y兒，能不能給我看看你的玉？”她掏出另一半玉墜，將兩玉輕輕合攏：“一‘言’，一‘若’，原來這個字叫做作‘諾’?！彼鴾I：“對她，你有過刻骨銘心的海誓山盟。而你我，終究是各自天涯，永無交集……”

    這日，西子湖畔，三娘問道林蓉：“林蓉姑娘，接下去，你有何打算？”林蓉望著南方：“我……我想回家，回寧海?！比锊唤溃骸皩幒??！彼龕澣唬骸皩幒?，多么美麗的名字?！?/br>
    雪后的傍晚，山頭的紅霞被風吹得稀散，林蓉望著南山：“娘，你說‘人生百年，唯情耳！緣淺緣深，遇見便好！’如今，林蓉終于明白，緣起，緣滅，‘緣’來一切皆是因果?！边h處私塾，傳來一陣朗讀聲：“……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蓉不禁含淚：“征炆，桃花源里，是否依舊桃李花林……”

    那晚，涵韞來至若雪房中，她們回溯著過去，同征炆點點滴滴。月光從窗格中灑了進來，涵韞走向窗邊，不禁問道：“雪jiejie，你后悔過嗎？”若雪沉思良久，釋然一笑：“沒有一點后悔，只是有少許遺憾?！?/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