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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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回想洗去一身風塵仆仆。 驚絮道:“奴婢這便去為娘娘打熱水來?!?/br> “不必?!毖慊匦睦镆膊刂S多事,欣喜的,難過的,她想洗個冷水澡好生靜靜。 這酈城內有一河貫穿全城,軍營駐扎之地離這河不算太遠,但也要走上好些時候,平日里并無將士會去河中洗浴。 雁回便帶上驚絮往這河邊去,圓月將她的影子拉扯著拖在地上。 到達河邊時,驚絮將干凈的衣裳置于一處凸起的石塊上。雁回看了眼,皺眉:“怎是裙裾?” 比起男裝來,裙裾多有不便,且顏色為正紅的朱色。 雁回每每換衣都是驚絮挑選,今日是驚絮存了私心,她自作主張挑選了這意味正宮之主的顏色,便是想叫那阿回收斂攀龍附鳳之心,安分一些。 雁回搖了搖頭,面上盡是不贊同之色。雖說戰起不可避/免/流/血,可這顏色還是刺目,放在軍營里甚至有些不詳。 雁回唯愿大梁每一名將士都能安然無恙。 驚絮看著四下無人便道:“奴婢這便回去換一套來?!?/br> “去吧?!?/br> 驚絮得令,便匆匆折返回去,她腳步如飛,并未察覺不遠處跟來兩人。 國舅自見了謝昀后,預示‘左眼跳災’的眼皮便沒完沒了地折騰,他揣著擔憂,見雁回從謝昀帳中出來后,便一直跟在其后。 然后眼見著雁回回去了自己帳中,沒一會兒又出來往河邊去。 星河緊張道:“娘娘不會想不開吧?!?/br> 國舅道:“應是不會的,那丫頭是個堅強的?!?/br> 星河又道:“娘娘要強,不會物極必反吧?!?/br> 國舅一掌打在星河腦袋上:“閉上你這張臭嘴?!?/br> 話音剛落,便見雁回褪去鞋襪。他側過臉,音調里滿是威脅:“閉眼?!?/br> 星河立即閉上眼。 國舅爺也偏過頭不去看。 過了一會兒,星河聲音抬高了兩分:“主……主子……娘娘……” 國舅不滿地“嘖”了聲,正要罵人,便聽星河接著道:“娘娘,不見了!” 國舅爺心頓時揪緊了,即刻睜眼望去。 那河邊哪還有雁回的影子,明月高懸,微風幾許,岸邊只剩一雙鞋襪,而河面泛起了一圈圈的波瀾。 星河聲音都失了:“娘娘不會真……” “再等等?!眹说?。 若雁回只是來河邊洗澡,他誤會了便不好了。 可等了又等,等到河面的波瀾眼見著就要止了,國舅爺再也坐不住,暗罵了一聲便從石塊后沖出,腳尖輕點,幾個躍身飛至河邊,掀起的氣浪吹得他衣袍獵獵作響。 國舅正要一頭扎進河水中。 在水底漸漸理清情緒的雁回猛然破水而出,場面瞬間凝固。 當冰涼的河水漫過頭頂時,雁回滿腦子想的都是國舅爺,她從沒這般開懷過,或許在深宮練就的喜怒無色,但心底滿溢的欣喜根本無法忽略。 太好了。 他還活著。 他還活著。 他沒有戰死在沙場之上,天知道她得知父親與他殞身的消息時她是如何度過的。那日天都塌了下來,母親親來東宮,告訴她,雁家如今只能靠她了。 父親戰死,她不能哭。 越鶴一戰兵敗,國舅投敵,已然觸怒先帝。她是雁家女,先帝會顧念忠心耿耿的父親多加照拂她。倘若她若在宮中日夜哭泣,難保先帝不會厭煩。帝王最是無情,歷史上多少開朝功臣之后遭到帝王疑心。便是有開國之功這般大的功勛都難以善終,何況她,何況雁家。 國舅投敵,她不信又如何。蓋棺定論,真相是什么已然不重要了。 那段時日,謝昀還曾質問她,為何一身冷血。 她怎么答的已經不記得了,只知曉那以后便很難見到謝昀。 思及此,雁回又想到太后病中所言,先帝想殺了謝昀究竟是真還是假。若為真,先帝為何早早的便為她和謝昀指婚,她與謝昀有婚約時,父親尚在,謝昀背后雁家的支持是先帝親自給的。 可若是假的,這些年來謝昀變了許多。以往那個沉默寡言,處事老成的謝昀宛若換了個人,若非經歷過巨大磋磨,一個人又怎么會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雁回想不通,當最后一口氣快要散盡,她才破水而出,渾身盡濕,墨一般的發絲有幾簇打著卷兒貼在她面上,本就倩麗的面容沾了水花,以實力演繹何為出水芙蓉。 然后,雁回怔住。 國舅也怔住。 二人視線在空中以摧枯拉朽之勢撞出火花。 “沈辭?!毖慊貨]忍住道:“為何你總是忘記圓你撒過的謊言?!?/br> 國舅:“……” 他沒戴笑臉殼子!但聽雁回的意思,好似從開始就已經識破了他。 皇后娘娘這話說的太對了,星河在一旁忍不住點頭。國舅這撒謊的功力實在是……一言難盡。 頻頻撒謊,頻頻自己拆自己的臺,頻頻自己打自己的臉。 當時星河不懂,后來星河每每回憶國舅做過的糗事,才驚訝想起一詞,關心則亂。 “我……”國舅一頓。 雁回看著近在咫尺的臉,心中情愫百轉千回,但都被‘倫理’‘道德’‘禮儀’等詞匯壓制住。 雁回沉聲問道:“你是人是鬼?!?/br> 她本意是諷自己,可那人聽了卻不是那么一回事。 國舅苦笑。 數了數,你是人是鬼,僅僅五個字,卻字字誅心。 “你個小沒良心的丫頭?!眹送笸肆艘徊?,與雁回隔出一條名為‘戒律清規’的線來。 “幾年不見,越發沒大沒小了?!眹搜鹧b無所謂,仿若依舊是以前那個沒心沒肺只知享天樂的恣意少年郎,可到底飽經滄桑,眉梢也有歲月留下的痕跡,國舅爺眉頭一緊:“舅舅的名字也是你能直呼的,便是謝昀那狗崽子也不敢直呼我的大名?!?/br> 國舅爺一向如此,他不興什么尊卑,太后是他親姐,皇帝就是他外甥,皇后也還是他的外甥媳婦。 一家人,不談地位,只論感情。 “是?!毖慊芈犃藝藸斠环竽娌坏赖脑?,一時生出恍若隔世之感,她笑了,道:“舅舅也莫忘了,從前至如今,也只有我一人沒大沒小直喚你姓名?!?/br> 國舅摸了摸鼻子,道:“水中冷,趕緊起來,動不動尋死覓活的……” 雁回知他誤會了什么,解釋:“我是高興?!?/br> 國舅不信,但他沒說什么。謝昀召了女子入帳,用星河的腦子想便知雁回在說混話。 驚絮折返,無人替雁回守著。雁回擔心中途來人,她便直接穿著衣裳走入河中。 她起身,動作很輕,并沒有掀起太大的動靜。只是衣裳濕漉漉地貼在身上,勾勒出她身形。 國舅爺自覺偏頭,但忽的愣住,偏頭時他目光還是觸及到了雁回白皙手臂。 那里,一點守宮砂,明艷生輝。 第32章 那守宮砂盈在一滴晶瑩透剔的水珠里, 將那抹顏色放大無數倍。國舅爺微微蹙了眉,他不知是不是自己看錯了,算起來, 雁回嫁給謝昀有十年了吧, 十年過去雖然沒個一兒兩女的, 但不至于還沒同過房吧。 國舅正這般想著, 疑心自己看錯。 身旁星河卻驚訝喚了一聲。 “娘娘……”星河訝然:“您受傷了?!?/br> 雁回一時沒能會意,垂首去看自己身上,衣袖順著水浪推到了半臂, 露出一點鮮紅,不過那不是血,而是有某些含義的一點朱砂。 星河卻不懂,倒不是真的無知。他無父無母, 幼時人家喚他最多的便是‘小乞丐’,過著天為被地為席的凄慘日子。有一日實是饑腸轆轆,偷了人家鋪子里的饅頭, 被打得遍體鱗傷, 奄奄一息時為國舅爺所救。 那時,國舅爺還是威風凜凜的驃騎大將軍,國舅爺又混又霸道, 臨近出征前,硬是叫人把京都所有乞丐都聚集在了一起。 然后說了一句, 星河一生都不會忘記的話。 國舅爺駕馬, 星眸睨著一群叫花子, 副將把星河推上前來,國舅爺道:“這個小乞丐是我沈辭罩著的?!?/br> 星河沒想到他這個低若塵埃的乞丐有朝一日能傍了驃騎將軍的大腿,不過自這以后他日子確實好過極了, 那賣饅頭的小販能主動遞來一個香餑餑熱乎乎的白饅頭了。星河去武堂外偷學,想著有朝一日定要回報國舅爺大恩,只是沒來得及,便聽見噩耗——驃騎大將軍投敵了。 小乞丐不相信,他雖說著要讓他相信這驚世駭俗的聽聞,除非親眼所見,但只有星河自己知曉,縱然他親眼見了也不會信的,國舅的形象在他心中早就根深蒂固。 他踏上了往大漠而去的路途,他身無分文一路艱難,然而他這一生終于讓老天垂憐了一次,他撞見了謝昀的人。不省人事的國舅爺就在其中,他便一直跟著,從大漠跟回了京都。從地窖跟到了皇家寺廟,從‘小乞丐’跟到了‘星河’,從孤苦一人跟到了主仆相依。 星河沒接觸過旁人,更不知女子手腕那點紅色意味著什么,與其說是無知,不如說是單純。 此時,星河一開口,其余二人皆愣。 星河指的什么,二人心中十分清楚。雁回并無什么情緒,她猜國舅爺知曉自己并不受寵的處境,畢竟大梁每個人都知道,皇后愛萬歲爺入骨血,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后宮佳麗三千,謝昀專寵那蘭貴妃一人而已。 她只把衣袖捋順,將衣料蓋過那守宮砂。 國舅爺沒作聲,眸色漸漸沉了下去,黝黑的瞳籠罩著一股晦暗,他從懷里拿出笑臉殼子,想用這笑臉殼子蓋過滿面翻滾的怒意。 是謝昀不行嗎?他看不是,今夜不就在顛鸞倒鳳快活嗎。 是,他知道謝昀對雁回無意,可他怎么也沒想到十年的相處謝昀還是生不出來一點兒夫妻之情,更沒想到謝昀獨寵蘭貴妃會做到這種份上。 雁回算什么呢?是癡心錯付就該守十年活寡嗎? “阿回?!眹藙倖境隹?,又憶起今夜在謝昀帳中的女子也名為‘阿回’,像是玷污了這名字一般,國舅改口,音調有些低沉,帶著隱忍的怒意道:“丫頭,有時候我真想把你心剖開,看看你心里到底裝著什么?!?/br> 雁回一愣,隨即笑開,像清風拂過廣袤平野:“舅舅請便?!?/br> “你們一天不氣死我心里不痛快是不是?!眹藲鈽O,都這時候她還頂嘴,還護著謝昀。 雁回自然察覺了國舅的怒氣,不知為何,她不受控制地開口,極其認真地問道:“舅舅在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