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章 非妳不可
以他那樣的勢力,短時間內做出那樣的安排,就不算奇怪了。 而突厥使臣能夠攜國書而來,想必也是他的主意。 前塵舊事倏然有了明晰的線索,楊堅沉默了好半天,才平穩心緒。 而后,回到最初的問題,“那么長命鎖的事?” “長命鎖的事,殿下還是想問?” “當然?!睏顖缘?。就算突厥那邊沒了威脅,鷹佐卻還是虎視眈眈,這事情一日不查明,穩妥善后,伽羅就還是“被突厥搶走”的身份,需躲藏在建章宮,免得消息傳入北涼,平白再起爭端,令朝堂雪上加霜。 譚氏卻不欲立時稟明。 方才坦白了伽羅外祖父的事情,不過是想讓楊堅知道,伽羅并非可以任意欺負的沒落貴女,她的背后,還有突厥權勢煊赫的國相。 而今大夏國力尚且貧弱,剛跟北涼結了梁子,想必不愿跟突厥交惡,以策安穩。 楊堅父子老謀深算,必然看得清形勢,那么伽羅的處境,就能好過許多。 譚氏在賭這個。 而至于長命鎖的事,譚氏還未拿定主意。 ——即便伽羅說了楊堅許多好處,譚氏跟楊堅相交甚少,并不敢立刻深信。尤其楊堅的背后是那位心機深沉、記仇極深的隋太祖楊忠,那才是修煉千年的老狐貍,誰都不知道他心里打的什么算盤。這樣沒有把握的情況下,透露底細等同送死。 她站得久了,又費心費神,畢竟身體尚未痊愈,臉色就有些蒼白。 正琢磨著如何打消楊堅的念頭,察覺有些腿軟,忽然靈機一動,哎喲了聲,扶住雙鬢。 還未待楊堅說話,譚氏身子晃了晃,忽然軟軟倒在地上,看樣子是暈厥了過去。 楊堅怎么都沒料到,前一刻還跟老狐貍似的費盡心思,大有逼迫要挾的架勢,這一刻怎么就昏倒在地?難道真是途中顛簸,身體孱弱,連這半日都站不??? 心念動處,當即呼戰青入內,吩咐道:“送她回南熏殿,去藥藏局宣侍醫?!?/br> 戰青愕然瞧著地下臉色蒼白的老人家,當即叫人取了藤屜軟凳,抬她出去。 外頭蘇威本在等候稟事,聽說里頭是伽羅的外祖母,正捏著把汗。陡然聽見戰青叫他,進去瞧見譚氏委頓在地,面色蒼白,心中大驚。 他扶著譚氏上了藤屜春凳,抬頭瞧見楊堅那冷肅威壓、高高在上的姿態,心中猛然騰起股怒火。 出生入死,以身誘敵,多艱難的事蘇威都沒亂過方寸,此時卻在驚怒之下稍失理智。身為人臣,不能對儲君發脾氣,然而心中不滿卻洶涌而出,蘇威直視楊堅,冷梆梆地抱拳,道:“她畢竟是個老人家,殿下何必逼迫至此!” 楊堅眸色倏沉。 “你說什么?” 蘇威咬牙道:“她畢竟是老人家,殿下何必如此逼迫!”說罷,竟不待楊堅吩咐,行了個禮,便退出門去,滿面怒色的帶著譚氏直沖南熏殿。 混賬!反了教了! 楊堅莫名被蘇威惡聲指責,險些氣炸。 戰青一瞧楊堅神色不對,那鋒銳的目光盯著蘇威迅速消失的背影,像是要剜出rou似的,忙幫著說情道:“杜將軍是皇后娘娘的表親,想必是過于情切,才會言語沖撞,殿下切勿生氣。等他回過味,想必會來找殿下請罪?!?/br> 請罪?呵! 他蘇威是好人,擔心伽羅的外祖母,他楊堅難道就是壞人,還是把老人家逼到暈過去的那種?他就這么招人恨?才跨出半步的腳猛然頓住,楊堅打消了去南熏殿看看的念頭,臉色鐵青的回到案后。 “召韓擒虎來議事!”他吩咐戰青。 此刻,大概只有朝堂上的要事,才能揪回他的理智,壓住他躁動的怒意。 南熏殿內, 伽羅自外祖母被召走后,便在廊下坐著。 那日南熏殿里楊堅和外祖母的對峙還在眼前, 看得出來, 楊堅對外祖母并不像對她那樣客氣。心中擔憂焦急,又不能沖到昭文殿去, 只好強自按捺,坐在廊下心不在焉。 誰知等了小半個時辰, 等來的竟是昏倒的外祖母? 看到侍衛們團團將春凳抬進南熏殿,而春凳上是熟悉的團花衣衫和蒼老容顏, 那一瞬間,伽羅仿佛覺得天都塌下來了。 她顧不得裙衫礙事, 一步跨下臺階,匆匆跑過去。 春凳上, 外祖母面色蒼白,雙眼緊閉,顯然是昏迷未醒。 伽羅大驚失色,抬眼想問緣故,正巧蘇威握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回事!”驚慌的話脫口問出。 蘇威忙扶住她, 道:“是昏倒了過去, 沒有旁的癥狀, 想必不太礙事?!彼熘笓]南熏殿的侍女們將春凳往里抬, 轉頭向身后侍衛道:“還不去藥藏局請侍醫!” 侍衛忙回道:“杜將軍放心, 戰將軍已安排人去了?!?/br> 蘇威未再言語, 陪著伽羅入內, 倉促解釋道:“殿下原本召了老夫人問話,卻不知為何突然叫戰青進去,等我跟到里面,老夫人已經暈倒在地了。殿下……臉色不太好看?!?/br> 短短幾句話陳述事實,卻能叫人想到許多。 楊堅召外祖母過去,想必是要問長命鎖的事,他是如何問的?看外祖母的態度,恐怕不會輕易吐露,楊堅會用什么手段?恫嚇?威逼?抑或其他?外祖母走時還好好的,卻怎會突然暈倒在楊堅跟前? 這中間到底生了什么! 伽羅腦袋都要炸了,來不及細想緣故,只吩咐人將外祖母抬到次間,方便稍后就醫。 表兄妹二人沒再說話,伽羅滿心擔憂,坐在榻邊。 蘇威一時半刻也不想去找楊堅稟事,好在事情也不急,便留在南熏殿,看是否還有能幫忙的地方。 沒過多久,侍醫匆匆趕來。 建章宮的藥藏局是仿照皇宮太醫院的建制而設,里頭的侍醫們并不比太醫差。那位侍醫三十來歲,先前給伽羅診過脈,熟門熟路的到了南熏殿,瞧見一位眼生的老夫人躺在榻上,未免意外。 然而這也不關他的事。 侍醫診了脈,心中疑惑了一回,又細心再診。脈象上沒大問題,遂告了聲罪,掀開譚氏的眼皮瞧了瞧,思索了會兒,才道:“這位老夫人身子并無大礙,突然昏過去,應當是體虛所致,按著藥方,安心調養幾日便可?!?/br> 說罷,便到旁邊去寫藥方。 伽羅懸著的一顆心這才算是松了,掖好譚氏的被角,向蘇威道:“今日多謝表哥。外祖母這邊既然無事,表哥還有事務在身,就先回去吧。我待會叫人去熬藥,倘若還有別的事,自會去找表哥?!?/br> “沒什么要事,我再瞧瞧外祖母?!?/br> 伽羅“嗯”了聲,瞧著外祖母的病容,猶豫了片刻,低聲道:“殿下跟外祖母說的話,表哥半點都沒聽到嗎?” “你也知道殿下的行事,既然是單獨召見,旁人哪能聽到?!碧K威嘆氣。 伽羅默然咬唇。 他當然知道楊堅的行事,對你好的時候和顏悅色,偶爾玩笑僭越也不以為忤。但碰到要緊的大事,卻還是兇神惡煞,仿佛修羅——看客棧中那回對她的逼供就知道了,即便未必真心惡毒,手段卻十分毒辣恐怖。 那回她被嚇得失態大哭,那么外祖母呢? 這回楊堅是用怎樣的手段恫嚇外祖母,才會讓她昏倒在地? 伽羅想象不到,心中卻是涼透。 畢竟,受楊堅恫嚇的是年近六旬的外祖母,是除了父親之外,她在世上的至親之人。 伽羅哪怕自己去受刑,也不愿外祖母受半分傷害。 屋內甚為安靜,伽羅和蘇威一坐一立,怕攪擾到譚氏,說話也輕聲細氣。 譚氏緊閉雙眼,默默挑了一篇佛經誦讀起來。 她最初裝暈,只是想逃出昭文殿,并不想嚇唬伽羅。被抬著回南熏殿的路上,甚至都已經打算好了,等楊堅的人一走就立刻醒過來。誰知道蘇威總是賴著不走,她雖對蘇威有好感,畢竟不敢這樣明目張膽,只好閉目養神。 后來聽伽羅和蘇威的談話,另一個念頭卻突然冒了出來。 這樣的巧合,或許,也是摸摸底細的好機會。 伽羅在譚氏身邊坐了整個后晌。 因侍醫說外祖母身體無妨,蘇威又開解了半天,加之外祖母躺了一陣后臉色漸漸復原,她心中的擔憂便也淡了。只是心里到底有個疙瘩,于是坐在那里,只管出神。 晚飯用得沒什么滋味。 到夜幕降臨的時候,楊堅竟然來了。 他最初召韓擒虎過去,只是想用政事來拋開火氣,誰知越議越深,將京城到地方的情形梳理了一遍,因對徐堅布局收網的日子漸近,不免要商量詳細。其侍醫來報,說譚氏無事,遂放了心,說起旁的事情。 這場議事,直持續到黃昏,跟韓擒虎一道用過晚飯才罷。 待得韓擒虎離去,楊堅又看了幾份公文,出了昭文殿,才見蘇威還筆直站在門口。 白日那股火氣霎時又竄了回來,楊堅縱然器重賞識蘇威,卻也容不得下屬僭越冒犯。 于是他沉著臉,理都沒理蘇威,任憑他在那里站著,踱步往南熏殿來。 ——蘇威不是火氣大,身體好嗎?正好吹一夜冷風,鍛煉下筋骨,好教他靜下心仔細想想過失。 楊堅自認為懲罰得有理有據,離了昭文殿便將那事拋在腦后。 只是漸近南熏殿,他心里竟然有了些遲疑,甚至忐忑。 楊堅無比驚訝的現,他竟然還會有忐忑的時候! 白日里那件事不明不白,蘇威誤會是他逼迫之下讓譚氏昏倒在地,那么伽羅呢?她會怎樣認為?她一向肯聽蘇威的話,會不會信了蘇威的一面之詞?還是說,這半年的相處之后,她會相信他的為人,另有判斷? 楊堅著實沒把握。 但他絕不是退縮的人,雖然腳步比平常慢了點,好歹走到了南熏殿外。 甬道兩側和廊下都掌了燈,只有一位嬤嬤帶著兩位侍女,因怕天陰下雨,正往廊下搬花盆。見了楊堅,三人連忙跪地,齊聲問安。 楊堅腳步稍駐,道:“皇后娘娘呢?” “皇后娘娘用了晚飯,正在次間坐著?!眿邒呋卮?。 楊堅沒再逗留,往廊下走去。風燈搖曳,月初夜色昏暗,加之天陰,別處都是黑睽睽的,愈襯得廊下明亮安靜。 他還沒走兩步,屋內伽羅聽見動靜走出來,快步到了階下。 她以許久未用過的跪地姿勢行禮,恭恭敬敬的道:“拜見皇上殿下?!?/br> 這禮數足以表露態度——伽羅在為譚氏的事生氣,恐怕是聽信了蘇威的話。 楊堅只覺一口氣堵在胸口,俯身一把就將她拽起來,“做什么!” 伽羅垂不語,燈籠映照之下,只能看到她眼睫低垂,雙唇緊抿,神情莫辨。 兩個人各自不語,伽羅只管低頭盯著腳尖,并沒有質問或者責怪的意思,依舊溫順恭敬——那份恭敬,便是她心中的怨怪和疏離。楊堅呢,白日才被蘇威無端指責,對上伽羅這冷淡恭敬的態度,胸口被堵,說不出解釋的話來,也只管低頭看她。 仿佛對峙。 院里的嬤嬤侍女識趣,當即關上院門,悄無聲息的退出。 屋內,“昏迷”了一整天的譚氏卻徐徐睜開眼睛。強行睡了幾個時辰,縱然她常年念佛心靜,眼皮也酸得厲害。她眨了眨眼睛,瞧見華裳正趴在窗邊瞧外頭情形,屋里又沒有旁人,便低聲道:“華裳?!?/br> 叫了兩遍,華裳才聽見動靜,回頭見她醒了,喜形于色。 譚氏很及時的做了個噤聲的姿勢,叫她近前,吩咐道:“不要聲張,你開個窗縫,盯著外面的情形。他倆說的話,乃至動作神情,都牢牢記著,等伽羅睡了,再詳細告訴我——記著,務必詳細?!?/br> 華裳雖不解,卻還是肅然應了。 遂走至窗邊,偷瞧外頭的情形。 譚氏也躺不住了,半坐起身,聽外頭的動靜。 是楊堅先開口的,“里面醒了嗎?” “沒有?!辟ち_脊背微微僵硬,“昏迷了一天,沒半點動靜?!?/br> 楊堅皺眉,“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伽羅終于抬起頭來,對上楊堅的眼睛,聲音激動,“殿下對伽羅的恩情,伽羅銘記在心。費心營救父親,為外祖母和表哥說情,這些我都記著,也想竭力報答。長命鎖的事情,倘若我知情,不會刻意隱瞞??赏庾婺覆煌?,她畢竟年事已高,身體又孱弱,暫時不肯說,必定是有她的緣由。殿下若等不急,我會設法勸說,但是——殿下何必逼迫她?” 欠了很大的恩情,總歸缺少底氣,伽羅擺不出質問的態度,但渾身上下,都寫著不滿。 楊堅垂目瞧著她,很漂亮的眸子,眼角眉梢,日漸添了風情。 只是…… “你認定是我逼迫她?” 伽羅避而不答。只是道:“不過是一枚長命鎖,不管它藏著什么秘密,是否真的藏了金銀財富,在我心里,都不及外祖母重要。我人就在建章宮,不可能插了翅膀飛出去,殿下就算想刨根問底,非要急在此時嗎?” 楊堅喉頭一哽,原本打算解釋的話到了嘴邊,生生咽回胸腔。 她以為,他平常手段狠辣,所以也會用狠辣手段威逼譚氏? 她以為,他大費周章審問,想盡快查明緣由,是為了那枚長命鎖? 她是不是以為,他看中的是那枚長命鎖,圖謀隱藏的財富! 一瞬間仿佛有涼水傾盆澆落,令他渾身激靈涼透。 楊堅盯著伽羅,胸膛漸漸起伏,片刻后,聲音僵硬,“獨孤伽羅,在你心里,我就是那樣的人?” 伽羅抬頭,緩緩道:“不然呢,殿下為何要逼迫外祖母?” 她瞧著楊堅冷硬的輪廓,心中隱隱地,期望他能給出合理的答案。 在初入建章宮的那一陣,伽羅確實相信楊堅,認為他不會對長命鎖有所企圖。之后的數月,她也一向這樣以為,直到看見昏迷的外祖母,看到她始終沉睡未醒。漫長的擔憂后,那個念頭也漸漸動搖。 就像外祖母說的,楊堅為什么幫她?不惜冒著違拗圣意的風險? 僅僅因為可憐她,或者有點喜歡她嗎?淮南時兩人幾乎沒說過話,回京后相處時間也不算長,楊堅即便可能喜歡她,也不會有多深。至少,不可能到讓他違抗圣旨的地步。 他說了不在意長命鎖的事,從前查探時,也只讓她獨自翻書,他給些便利而已。 可今日,為何會單獨召見外祖母,逼她昏倒在地? 伽羅想不通,數月來堅信的念頭有所動搖,種種猜測判斷都不作數,只希望楊堅來給出答案。倘若楊堅一向對她冷硬,那么就算她當面逼迫外祖母到昏倒的地步,她也不會質問,她只會恨??蓷顖云芎?,好到讓她覺得,楊堅不會做這樣的事。 可事實擺在眼前。他一面對她好,一面苛待外祖母,到底是什么意思? 聽楊堅如何解釋吧,伽羅想。只要他說得合情合理,她就信。若是她誤會了,她就道歉,哪怕外祖母還未醒來。 可他什么都沒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