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不知道。 可能壞女孩想要讀書,本身就是一件值得嘲笑的事。 沒想到她這一番笨拙地掩藏,最先看見的居然不是她花枝招展的同事們,而是l先生。 他坐在靠落地窗的位置上,穿著黑色薄呢風衣,里面是白襯衫、深灰色馬甲和條紋領帶。和夢里不太一樣,現實中的他不僅五官更加立體,輪廓也更加深邃,當然,臉上被歲月侵蝕的痕跡也更深一些??赡苁俏绾蟮娜展膺^于明亮的緣故,他頭發的顏色顯得有些雜亂,發根是黑色,兩鬢銀白,整體卻呈現灰白色。 她看著他,怔怔地想,他究竟有多少歲……四十、五十,還是六十?為什么他的五官可以這么好看,即使皺紋橫生,也依然俊美。 這時,l先生停止凝望窗外,轉過頭來,精準地對上了她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間,時間都暫停了一下。 他的雙眼像是淬著烈性迷藥的鉤子,勾得她的心臟停跳了一拍,手腳也有些發軟。 等安娜回過神來時,她那些書已“嘩啦啦”掉在了地上。其中一本還攤成兩半,露出內頁上燙著金褐色鬈發、臉頰上一顆褐痣、穿著白色連衣裙的成熟女郎。羞恥順著血液沖上臉頰,安娜的雙頰第一次紅透了。顧不上和l先生對視,她連忙蹲下來,去撿那些散亂一地的書。 一只修長的手伸過來,幫她撿起一本書。 她還以為是l先生過來幫忙,一顆心狠狠跳了兩下,然而抬起頭,看見的卻是一張陌生又年輕的面孔。 這個年輕男子穿著橄欖綠短袖,深紫色沙灘褲,一頭褐色披肩發,戴著麥稈草帽。見安娜看過來,他摘下草帽,扣在胸膛上,朝她微微一笑:“你剛來這家餐廳工作嗎?我是這里的????!?/br> 安娜本想對這個花哨的毛頭小子翻個白眼,聽見他后半句話,又硬生生把白眼憋了回去:“是呀,我剛來沒多久?!闭f完,沖他虛偽地笑笑,埋頭繼續撿書。 年輕男子完全沒看出這是一個虛偽的笑容,只覺得這小姑娘的嘴兒鮮紅嬌嫩,牙齒貝殼般整齊潔白,笑起來令他心醉神迷。他不由自主地湊過去,幫她一本本地壘好硬殼書:“那有客人指定你為他們服務嗎?” 安娜答得很敷衍:“沒有,我才剛來幾天,連餐廳的會員都沒認全?!?/br> 這家餐廳像俱樂部一樣實行會員制,只要繳納一定金額,就能成為會員;繳納的金額越多,會員的等級就越高,受到的服務也就越周全。成為會員的指定服務生,每個月可以得到他們消費金額的分成。 安娜對成為某個人的專屬女仆一點興趣都沒有,當然,如果那個人是l先生的話,她倒是很有興趣。 這個想法剛從她的腦海中閃過,一雙線條凌厲的牛津鞋就走進了她的視野里。一個低沉疏冷的聲音在她的頭頂響起:“你在干什么?” l先生的聲音。 安娜覺得他的聲音一定也淬著某種烈性迷藥,不然為什么她光是聽他的聲音,就心跳加速,小腿發軟。 ……對了,他剛才說什么來著? 你在干什么? 是對她說話嗎? 她該怎么回答? 不等她琢磨出最佳答案,又一個聲音響起:“我在幫這位美麗的小姐撿書?!笔悄莻€年輕男子的聲音,“怎么,爸爸?你連這也要管嗎?” …… …… 像是被雷電劈中腦袋,安娜手中的書“啪”的一聲落在地上。 一定是她聽錯了。 這毛頭小子叫她的暗戀對象什么……爸爸?也就是說,他還有個mama對嗎? 她早該想到的,像l先生這樣相貌俊美、氣質溫和、舉止優雅的老男人,怎么可能還沒有結婚生子……她早該想到的。 滾熱的液體悄無聲息地注滿了她的眼眶,鼻尖脹脹的,上顎酸酸的。她好想哭??伤荒芤е?,憋著氣,假裝繼續撿書。 l先生淡淡地說道:“我知道你在幫她撿書,但你沒看見人家并不愿意搭理你么?!?/br> 年輕男子譏諷地笑笑:“是么,沒想到謝菲爾德先生這么會察言觀色。你和我mama在一起的時候,要是也有這種本領就好了。我不信你們還會走到離婚那一步?!?/br> 話音落下,氣氛僵滯了一下。安娜卻睜大雙眼,堪稱心花怒放:l先生離婚了? “肖恩!”l先生語氣微冷。 肖恩站起來,舉起雙手:“輕松點,放輕松。我今天來可不是跟你吵架的?!?/br> “錢花光了?” 肖恩聳了聳肩:“你也就這點了解我了?!?/br> l先生頓了一下,拿出一個長皮夾,掏出幾張百元大鈔,拍在肖恩的臉上:“拿著滾。我今天不想看到你?!?/br> 肖恩接住那幾張綠色鈔票,親吻了兩下,兩指并攏抵在額頭上,輕佻地對l先生敬了一個禮:“遵命?!比缓蟪材葥]揮手,“改天再來找你玩,小美女?!?/br> 安娜看在他是l先生的兒子的份上,對他揮了揮手。她表面上沒什么表情,實際上開心得差點竊笑出聲。 l先生離婚了,沒有妻子!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比暗戀對象是個鰥夫更令人激動嗎? 因為太過興奮,她沒注意到l先生蹲了下來,拿起一本書看了看:“你對皇室禮儀感興趣?” 他手上拿的是《圖解英國皇室禮儀》,她對英國皇室禮儀不感興趣——不管哪國皇室的禮儀,她都不感興趣。她買這些書,只是為了讓他多看她一眼?,F在,他真的主動跟她說話了。這感覺就像做夢一樣。 她用余光瞥向他的位置,離她很近,近得再靠近他一些,就能觸碰到他風衣的衣擺。想到這里,她有些緊張地吞了一口唾液,悄悄地,偷偷地靠過去了一些,小腿果然碰到了他衣服的下擺。明明只是碰到了他的衣擺,什么都沒有發生,她卻像碰到他的皮膚般頭暈目眩,心臟敏感地顫動了起來。 許久,她才想起來要回答他的話:“……嗯,感興趣?!?/br> 本以為他會說,“那我教你”或是“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我”,誰知,他只是輕輕笑了笑,就將那本書放進了她的懷里:“多讀書是好事?!?/br> 他的手指散發著辛烈卻清冽的香氣,仿佛灰綠色的香柏、堅硬锃亮的皮革、芬芳又苦澀的香根草。 一瞬間,心跳激烈到令耳根充血。安娜終于懂了,為什么她的母親寧愿冒著被拋棄的風險,也要去追逐真正的愛情。 因為像她們這樣的人,根本無法克制對另一個世界的向往。 對她而言,l先生就是她的另一個世界。 說完那句話,l先生似乎轉身準備離去??粗谋秤?,她忽然意識到,這一次必須主動,如果再不主動,可能就真的沒有機會和他說上話了。 頓時,她像大力士一般,抱著二十斤的硬殼書,輕盈而敏捷地跑向他:“monsieur(先生)!”她小小地炫耀了一下帶著美國口音的法語,“如果我有不懂的地方,可以問你嗎?” 他側過頭,看著她。 餐廳的色調是大紅色、金黃色和墨綠色,地上鋪著絳紅色的地毯,連水晶杯里的餐巾都散發出過于奢侈的氣息。眼前的少女卻像脫胎于熾夏陽光的精靈般,蜜黃色的肌膚泛著運動后的潮紅,鼻尖泌出晶瑩的汗珠,鮮紅豐滿的上嘴唇微微撅起。她的眼神純潔無邪,神態卻透著一股奇異的妖媚,讓任何一個男人都無法拒絕她的請求。 他和肖恩相處的時間不多,卻依然擁有父親的直覺——肖恩對這個少女有好感。他不希望肖恩和她在一起,倒不是因為嫌棄她服務生的身份,而是肖恩不是一個好的選擇。 作為肖恩的父親,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兒子會是一個多么混賬的男朋友,他酗酒、打架、飆車、服用致幻藥物、跟嬉皮士一起聚會游.行,不到半年的時間,就讓三個女孩去做了流產手術。跟這種人在一起,無異于半只腳踏進地獄。 他不想多管閑事,但實在不忍看見如此美麗的少女,成為流產手術臺的下一位人選。 “可以?!彼D了一下,說道,“但我有一個要求?!?/br> 得到l先生同意的一瞬間,安娜險些雀躍得跳起來,深深吸氣,才維持住文靜的表象:“什么要求?” “不要接受剛才那個男孩的邀約,”他想了想,又補充道,“注意,是任何邀約?!?/br> “沒問題,沒問題?!彼攵疾幌氲卮饝聛?,抱著二十斤的硬殼書,有些羞澀地扭來扭去,“謝謝你呀……能得到你的指點,我真的太開心了!” l先生用左手的食指輕擦了一下鼻子,無奈地笑了:“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來問我。但我不能保證,我會一直出現在這家餐廳。而且,對于女士禮儀,我懂得并不多。你不用那么開心?!?/br> 要不是他們還沒有那么熟,她簡直想尖叫一聲,摟住他的脖子,撲到他的身上,重重地親一下他的臉頰。 他根本不明白她的心情,哪怕這是他最后一次出現在這家餐廳,這是他們最后一次對話,她也開心極了。 他是她的另一個世界。她從未奢求去那個世界看看,哪怕他親自將鑰匙遞到她的手上,她也不敢去。 但是,能被他饋贈鑰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雀躍不已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肖恩:小美女,我可以泡你嗎? 安娜(冷靜地):我想泡你爸。 肖恩:??? 這章還是掉落20個紅包么么噠 -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藍色山雀關進你的瞳孔 7個;楓楓 2個;繆喵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楓楓 73瓶;皎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8章 安娜野心勃勃,打算在一周內讀完這些書。 下班后,她吭哧吭哧地把這些書搬回了家,然后跑到百貨商場,買了兩瓶檸檬汽水,一套棉布睡衣,還配了一副度數極低、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近視眼鏡,為晚上的讀書行動做準備。 回到家后,她先是虔誠地洗了個熱水澡,接著戴上新配的眼鏡,穿上新買的睡衣,撬開汽水的瓶蓋,倒在玻璃杯里,切下一片黃綠色的檸檬,精致地插在杯口邊沿。 做完這一切,她將硬殼書攤開放在膝蓋上,全神貫注地看向第一頁,誰知,只看了兩分鐘,就看不下去了。 安娜懷疑自己買到假書了,不然為什么上面的內容都這么可笑? 比如上面說,女士品茶時,必須用雙臂夾緊雙肋,不得留一絲一毫的縫隙;端起茶杯時,必須用兩只手,一只手握住杯耳,另一只手托住杯底,握住杯耳那只手的中指指尖必須抵住杯壁底端……再比如,用餐巾擦拭嘴唇時,必須使用餐巾的內側,若是涂了唇膏或口紅,品茶或飲酒時,每次都必須喝同一個位置,甚至連攪拌咖啡時,都不能隨心所欲地攪拌,必須上下來回攪拌,并且金屬勺子不得碰到杯壁發出聲音……1 最讓安娜迷惑的是,書上說,每次喝完茶放下茶杯時,杯耳都必須朝向同一個方向……這么做的意義是什么?杯子不是喝水的容器嗎?為什么要這么莊重甚至莊嚴地對待它? 她撓了撓后腦勺,放下書,站起來巡視了一下家里的杯子。她是個不愛收拾的姑娘,杯子們都東倒西歪地擠在壁櫥里,樣子看上去頗狼狽。她拿出一個琺瑯杯,仰頭對著壁燈認真觀察了片刻,得出一個結論:那本書在放屁。 得到這個結論后,安娜心安理得地合上書,咬著汽水的吸管,仰躺在沙發上。 十秒鐘后,她又猛地坐了起來,重新拿起那本書,仔仔細細地研究它的外殼。封面是由斜紋布和硬紙板制成,書名流轉著燙金工藝的特殊光芒,這絕不可能是一本假書,那么只剩下一種可能…… 她不適合過l先生那種生活。 換句話說,她不適合l先生。 想到這里,她渾身的血液都像被冰鎮了一般,一顆心沉甸甸地墜入了胃里。安娜咬著吸管,難受地在沙發上滾來滾去。她一會兒想要放棄喜歡l先生,一會兒又在心里勸自己堅持下去。最后,她苦巴巴地坐了起來,繼續閱讀那本荒謬的皇家禮儀。 就這樣,掛鐘的指針指向了十一點。安娜正要去洗漱一下睡覺,突然,敲門聲響了起來。 她住在治安最差最亂的一條街,半夜敲門不算什么稀奇事。安娜瞇了瞇眼,輕車熟路地拎起一根棒球棍,走到門口,惡聲惡氣地問道:“誰???” 門外傳來的卻是一個女人的聲音:“開門。我是梅森太太的人?!?/br> 透過貓眼往外看,一個女人正站在門前吞云吐霧。她燙著蓬松的羊毛卷,眼影很重,涂著rou粉色的口紅。安娜不相信外面只有她一個人,警惕地問道:“找我什么事?說了我再給你開門?!?/br> 女人不耐煩地吸了一口煙,工廠煙囪似的,用鼻孔裊裊噴出兩道煙霧:“年紀不大,心眼挺多。算了,這么說話也行。梅森太太讓我問你,你打算什么時候還錢?!?/br> 安娜知道,欠條在梅森太太那里,就算她沒有傍上那個有錢男人,依然要還梅森太太165美元。她的心智是世故的,卻抱著一種小女孩式的天真心態,試圖裝傻蒙混過去:“我都沒跟那個男人說上話,哪有錢給她???” 女人咬著香煙,含糊地說:“什么男人不男人的,我聽不懂你在說什么。親愛的,一個星期前,你找梅森太太借了1980美元,分12個月還完,每個月還165美元,明天就是這個月的還款日,梅森太太讓我來通知你,記得還錢,不要拖欠。不然,我們可能會采取一些極端的方式要賬,比如,到你工作的那家餐廳去,告訴其他客人,你是個欠錢的小婊.子?!?/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