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不知想什么想出了神。 但能困擾他到這種地步的,由來也只有一個人。 這兩日容卿一直不肯原諒他,言語間似乎在逼迫他做一個與皇權背道而馳的決定,李績不是個傻子,他絕不是讀不懂容卿的意思,她無非是想要個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承諾罷了。 可他是個皇帝。 還是個初掌天下,根基尚且不穩,羽翼還未豐滿的皇帝。 一個皇帝所要思考的遠非情情愛愛那些最是淺顯的事,該怎么拿捏朝臣掌控人心,讓他們為大盛忠心效力才是他更要放在首位的。 可是,本以為自己心腸冷硬能將一切掩蓋埋藏,就這樣避重就輕地忽略他們之間的矛盾,結果午夜夢回時仍不免被舊事牽絆,夢境里的一切都太真實了,而他以旁觀的視角看著那一切…… 他竟然心痛得無法呼吸。 這是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的事。 他的卿兒,何時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一顰一笑,一嗔一怒就能牽動他的所有。 當初他送容卿去越州,五年來不放在身邊,其實就是因為發現自己太容易被她牽著走了,污蔑蘭氏時怕她露出把柄而不顧風險幫助她,安陽宮變后明明已經逃離宮城卻還是回去救下了她,傷勢還未好完全一聽說她被沈和光抓起來就又追去了豐京,他已經為她太多次違背自己的原則了。 無怪乎蕭文石忌憚,其實李績自己比誰都清楚,容卿在他心里的位置到底有多重要。 可再重要也要有個邊際。 他時而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和理智,卻在這種無法控制的睡夢里,依然為她悔恨和痛心嗎? 腦中總是晃過她的影子,單薄而冷艷的笑,眼底的失望噙著淚,就這樣離他越來越遠……李績心猛地驟縮,他握住拳頭,閉上雙眼,自胸腔里長長出了一口氣。 “幾更天了?” 他想了那么多,實際上面色卻毫無變化,王椽不知他心跡,以為他只是走神了才忽略了自己問他是不是做噩夢的問話,便斂了斂神色,應道:“回陛下,四更天了?!?/br> 李績看了看外面,此時還是漆黑一片,但也無心再睡了,他站起身,面色如水:“讓蕭文風來見朕?!?/br> “是?!?/br> 見過蕭文風后,李績一番梳 洗去上了早朝,因為商議南域邊境部署的事,早朝散得有些晚。 他這兩日心情不好,眉頭不曾松開,整得朝堂上的大臣們也人心惶惶,一下朝恨不得趕緊離開,李績心里想著事,一直怔怔地坐在龍椅上,回過神來才發現卓承榭還站在殿中,并沒有離去。 “汝陽王有話要跟朕說?” 卓承榭低著頭走到中央,沉吟片刻,才出聲道:“臣確有一事,問出來恐冒犯陛下,只是這兩日臣因掛念meimei,實在食不安寢夜不能寐,所以斗膽求陛下給臣一個解釋?!?/br> 李績心中了然,神色不變:“是想問封后大典為什么取消吧?!?/br> “是?!?/br> 李績靜靜地看了一會兒他,眸中盡是審視,靜默良久,他忽然問了一句:“朕留卿兒在越州,你雖然征戰在外,但越州也?;氐?,就沒有發現卿兒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嗎?” 他篤定卓承榭也并不知道容卿小產的事,他若知道一定會告訴自己,畢竟這是他第一個孩子,于容卿于卓家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存在,也是重要的籌碼。 按照蕭文石所說,當初容卿自知有孕后便將這件事瞞了下來,越州雖然有他們的人,但終歸沒有近身服侍,所以不知道情有可原。 可卓承榭竟然不知道,那就太不應該了。 卓承榭低著頭,眉頭微微上挑,眼中頓露疑惑,他抬起頭看著李績:“異常?微臣的meimei發生了什么嗎?” 看這樣子,是連容卿的病也不知道了。 李績頓時有些煩躁:“你是他大哥,這種事卻還要來問朕?!?/br> 卓承榭立馬低下頭去,不再說話。 討伐沈賊期間,越州是他的大后方,卓承榭大部分時間都在前線指揮作戰,就算回去越州也要處理軍務,其實根本沒有見過容卿幾面。李績這么一說,他肯定其中是有什么事了,可是自己卻全然不知情……他自知這些年對meimei有疏忽,此時也不免為之擔憂起來。 “汝陽王可還記得,卿兒平日里最喜歡做什么事嗎?”李績忽然跳開了這個話題,問了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卓承榭怔了怔,隨即認真思考起來:“meimei小時候喜歡看馬球,還有——” 說著說著,他竟然發現自己對容卿的記 憶都停留在五年前,甚至更早,自從他去越州兵營里歷練,就和容卿聚少離多,后來更是發生了滅門那樣的大事,他在三叔原屬下的庇護下躲躲藏藏,等到好不容易能示于人前時,則又開始了五年的討伐之戰,這之間,跟meimei的空白太多了。 他甚至都不如李績陪在容卿身邊的時間多。 卓承榭說至一半聲音漸小,李績卻認真思考起他的話來,而后點了點頭,打斷卓承榭的沉思。 “兩日后在東苑辦一場馬球比賽吧,立朝以來諸事積壓,還未來得及好好放松一下,這件事朕交給你,到時朕會和卿兒一同觀看,比賽人選你可要精挑細選,別太廢物了,看著也沒意思?!?/br> 李績說著站起了身,卓承榭有些沒反應過來,不等他躬身應是,李績已經饒過他走了,腳步匆匆,似乎是急著去做什么。 至于容卿到底怎么了,也沒告訴他。 卓承榭面露不解,堅毅面龐上眉頭輕皺,最終他也只是搖了搖頭,自行離開了衡元殿。 李績負手出了衡元殿,腳步猶豫都沒猶豫,徑直去向玉照宮,王椽也像早有預料似的,緊緊跟在后面,未曾慢下半步,兩人到宮門前時,發現門前站著幾個人,玉竹立在臺階上說著什么,幾個人似有爭執。 “娘娘身體不適,洛寶林還是請回吧?!?/br> “三天里都是同樣的理由,皇后娘娘莫不是不想見我們主子,故意耍著人玩吧?” “彩鈴!住嘴!” 不待玉竹發作,一旁那個穿著淡雅的女子已經厲聲教訓了口出狂言的宮人,她杏眼柳眉,素淡著一張臉,并未著重粉,雖不驚艷,但五官精致,很是耐看。彩鈴得了申飭不出聲了,她才淡笑著看了看玉竹:“皇后娘娘既然身體不適,那我便不進去了,明日再來給娘娘請安?!?/br> 玉竹張了張口,還沒說話,洛甯已經轉身,才要離去,卻忽然發現不遠處立著一道身影,她頓了頓身子,有些慢半拍地跪下行禮:“臣妾參見陛下!” 李績皺著眉,一雙深邃眼眸瞧不出半分情緒來,他慢步走到洛甯跟前,并沒有著急喊平身。 “怎么想著到玉照宮了?”他低沉著嗓音問了一句。 很稀疏平常的問話都像暗含 窺探,洛甯抖了抖肩膀,似是有些害怕,回道:“皇后娘娘來后宮已有一段日子了,臣妾卻還沒給娘娘請過安,實在不該,是以才來玉照宮給娘娘問安?!?/br> 雖然態度過于謹小慎微,應答也算得體,李績看了她半晌,淡淡地“嗯”了一聲,再未說一句話,徑直饒過她進了玉照宮。 人走之后,洛甯才松了口氣,好像只要在那人身前,低沉壓抑的氣場就壓著她喘不過氣來,她站起身,拍了拍兩腿上的灰塵,匆匆帶著宮人離開了。 李績一進到大殿里,目光下意識去追尋那道身影,見到容卿隱在角落里吃茶,方才心中的想法盡數揮去,在容卿面前坐下后,便是長時間的沉默。 容卿沒有行禮,也沒有開口說話,一杯茶下肚,還是那副淡漠的樣子,李績忍了一路的話進門后就打了退堂鼓,跟卓承榭一樣,相隔五年,他也早已不清楚容卿是不是還喜歡看馬球了。 安靜的氛圍越發讓人煩躁,李績終歸沉不住氣了,手指在桌案上敲三敲,將眼前人的注意力都引到自己這里來:“兩日后,東苑有一場馬球比賽,你想去看嗎?” 李績說著,不時地抬眼偷偷瞥那人的神色,卻見容卿還是繼續喝著煙洛新添的茶,仿佛沒聽到他說話般,眼神也空洞無神。他這兩日來,常常被這么冷落,可是次數多了,連李績都發現一絲不同尋常。 直到煙洛輕輕碰了碰容卿肩膀,她才恍然驚醒,茫然地看著李績:“四哥方才說什么?” 李績微微皺了下眉,眸光掃了一眼煙洛,見她也神色驚詫,不動聲色地挪開眼去,他又重復一遍:“兩日后,東苑有一場馬球比賽,你想不想去看?” 容卿這次沒有再走神了,聽到“馬球比賽”四個字時目光閃了閃,卻也沒多余的喜悅,她放下茶杯,伸手撩了撩云鬢碎發,順至耳后:“看一看也無妨?!?/br> 這模樣,瞧不出她是不是真的喜歡。 李績看著她淡漠的面容,喉頭上下滾動,忽然別開眼去,準備了一路的話終究被吞食入腹,眼前人如琉璃瓷瓦一樣,捧著怕碎,放下又舍不得,小心地護在懷里,鋒利的裂口又會割傷自己,他似乎拿她沒辦法了。 想起那 日兩人的爭端,不論他說什么話,容卿總有辦法將他堵回去,那雙眼睛里的漠然已經非常清晰了,是對他所有真心的否定,滿滿的都是不信任。 或許也不是不信任,就是不在意了。 “卿兒,你若是再信我一次……”他心里一急,忽然開口,說到一半自己卻笑了笑,“我說這個做什么呢?!?/br> 明知是自討沒趣,明知會遭受冷遇,那一刻他卻忽然有個奢望,奢望她能笑著回應自己,掃除糾纏他這些天的夢魘……結果到最后,他的這個想法好像又有些自私了。 “沒關系,”李績忽然轉過頭,抬起身子,一只手按上桌案,一只手摸了摸她鬢角的頭發,指尖的撫摸溫柔憐愛,“你什么都不必做好了?!?/br> 容卿抬眼看了看他的手掌,還不等看清他掌心紋路,李績已抽回手站直了身,作勢要離開,臨走時又提醒了一句:“你既然不排斥,朕就當你同意了,兩日后陪朕去看馬球?!?/br> 說完他便轉身走了,來去匆匆的模樣,好像只是路過這里順便來照看一下他養的小貓,容卿撫了撫耳邊的頭發,還有些沒回過味來,剛要抬頭去看煙洛,余光瞥到玉竹走了進來,她瞬間便忘記了李績過來的事,問玉竹:“洛寶林走了嗎?” 玉竹點了點頭,又一頓:“但她說明日還會來?!?/br> 煙洛一怔:“為什么會這么執著呢?難不成是真有什么事?”她聽了洛甯還會來的話后也不免心生疑惑。 容卿卻不甚在意:“她跟陛下碰上面了?” “碰上了,只是……”玉竹頓了頓,“洛寶林看起來有些害怕陛下,始終連頭都沒敢抬起來,陛下進來之后奴婢偷偷留意了一下,她戰戰兢兢地離開了,更像逃走?!?/br> 容卿眨了眨眼,似乎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對于洛甯,她了解并不多,唯一能肯定的便是她是大哥信任的人,但她只是個尋常舞姬,用來固寵是正好,擅長以色侍人的人,又為什么這么怕他呢? 一想起這些事容卿就有些頭疼,她煩悶地抬手揉了揉太陽xue,煙洛見著了馬上變了臉色,著急地俯身蹲下來,容卿抬眼注意到她,后知后覺地擺了擺手:“不是,沒有發作,我只是心煩罷了?!?/br> 煙洛差不多要成驚弓之鳥了,每天都因為她的病緊繃著心神。 “我覺得最近好了很多,”容卿安撫地笑笑,“說來也奇怪,自從那天醒來過后,我就沒有頭疼過了?!?/br> “這是好事!”煙洛高興地應和一聲,眼底卻藏著一抹擔憂,容卿回過頭看著桌上的茶杯,唇角的笑意也慢慢隱去,雙眸里沒有絲毫波瀾,如一潭幽深死水。 李績兩日里沒有再去玉照宮,像是要給自己留一絲余地似的,不去看不去想,刻意用距離尋回一點兒理智。他在宣室殿整整處理了兩日公文,除了早朝外哪也沒去,王椽覺得陛下是生氣了,可他又沒有發火,就只是不吃飯,雖然看著精神尚好,但到底眼下有些青黑,也比平日里更要沉默寡言。 李績勤于政事是出了名的,以前在燕州時,也能這樣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一整天,勤勉才是常態,可是近兩日這“常態”卻略有不同,陛下雖然還是在埋頭批閱奏折,可他停筆嘆氣的次數卻多了起來。 這天眼見著都三更了,案頭奏疏還有小山一樣高,王椽怕他吃不消,便想要冒著生命危險提醒他去休息,卻見陛下忽然將桌上奏折一推,有些煩躁地仰頭靠在椅背上,伸手蓋住了眼睛。 “朕還是輸了?!彼钸兑痪?,說的沒頭沒腦的話讓王椽一怔。 李績放下手,看了看外面的天,此時還是黑漆漆的,他站起身,王椽以為陛下終于要安寢了,剛放下心去,卻見他直直朝殿外走,王椽身子一頓,來不及跟上,李績已經扭頭跟他道:“你別跟著朕了?!闭f罷便撩袍離去,頭也不回。 “這么晚了,去哪呢?”王椽怔怔地看了看空無一人的宣室殿,小聲嘀咕道。 李績去了玉照宮。 三更天,人早就睡下了,值夜的宮人都磕著頭,連有人進去了也沒反應過來,到殿門前終于被阻下了,宮人擦亮眼睛,一見是陛下,紛紛跪下要行禮,李績朝她們揮了揮手。 宮人們領會了意思,互相對視一眼,了然地讓開身子,李績大步一跨,昏暗的大殿里只有幾處亮著燈火,他尋路走到寢殿內,特意放輕了腳步,行至床前,他坐到床邊上,靜靜看著睡得正熟的人。 “你倒是能睡著覺,朕卻睡不著了?!?/br> 兩日不見,他好像絲毫未能消磨心中的念想,本以為能秉持冷靜細細梳理一層他們之間的關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坐在宣室殿里批閱奏折的時候,他得有多堅定的心智,才能忍住心中瘋狂想要來見她的想法。這毒一旦侵入骨髓,就再難戒掉了。 李績嘆了口氣。 她想要的東西,他其實也不是不能給,雖然難了一些,可這世間有什么事又是容易的? 李績脫了鞋,龍袍被他隨意脫下扔到一邊,猶如打了瞌睡的人終于找到個枕頭似的,他安然地躺下身閉上眼睛。 幾番動作鬧出的動靜讓安睡的人皺了皺眉頭,慢慢睜開了眼,容卿抬了抬腦袋,一看到身邊多了個人,嚇得往后縮了縮。 一只大手卻將她撈了回來,李績按著她后背,將她緊緊摟在自己懷里,卻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下巴抵著她頭頂蹭了蹭,半晌后溢出一聲嘆息,聲音困倦地不成樣子,嗓音低啞暗沉,落在耳畔,像有絨毛搔著癢,容卿下意識躲了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