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節
看到同袍都放棄了過年幫自己,汪大夏心頭涌起一股暖意。 汪府這邊,汪大秋高燒不止,由于咽喉紅腫,喂的藥大部分都吐了,治療很是艱難。 木指揮去了汪家祠堂,給汪家列祖列宗上香,祈禱汪千戶化險為夷、汪大秋早日康復。 三天后,汪大秋的咽喉好了些,可以下咽一些流食,但是燒得有些神志不清,尤其是夜里,驚得呼爹叫娘。 爹還沒找到,汪大夏就派人把弟弟的生母陳氏接過來照顧。 或許是母子之間的默契,陳氏接手之后,汪大秋夜里安靜多了,只要兒子尖叫,閉著眼睛雙手亂抓,陳氏把兒子抱在懷里,像小時候給他拍奶嗝一樣,撫摸著他的脊背,哼唱著幼年時期的歌謠。 江西那邊傳來加急信件,說汪千戶在南昌登船之后,除了有一小股流竄的倭寇攻打九江縣城未遂、敗退散去,一直很太平,就沒有發生過其他大事件,更沒有聽說過汪千戶大官船的有什么意外發生。 還贊多虧有汪千戶這三年辛勤練兵,衛所士兵有了一些戰斗力,抵擋住了倭寇的攻擊。 否則的話,倭寇八成能攻進九江縣城,就像三年前倭寇在江西流竄作案一樣,七個倭寇就能拿下一座縣城,搶夠了才走。 收到信的那天,汪大秋終于退燒了,嗓子依然嘶啞,但勉強能夠表現自己的意思,講述了那天的事情。 聽到弟弟說船只要沉沒了,救生船有限,父親自發第一個自愿留在官船上時,汪大夏的心就像沉入了深淵,無窮無盡的下沉:遇到了窮兇極惡的倭寇,父親沒有生還的可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標題出自權游,《卡斯特梅的雨季》音樂一響,熱鬧的婚禮秒變成一場屠殺。 第191章 暴發戶 一年后, 嘉靖四十三年,臘月,大雪紛飛。年年歲歲雪相似, 歲歲年年人不同, 有些人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什剎海, 日忠坊, 李皇親宅院。 天剛亮, 一輛馬車駛進了這座三進的宅院, 到了后院,馬車停下, 車廂里傳來呼嚕聲。 呼嚕聲震天響, 幾乎要掀開馬車的頂棚。 兩個小廝敲了敲車門, 低聲道:“員外, 到家了, 去床上睡吧,車里冷,小心著涼?!?/br> 反復敲了好幾次, 車里的呼嚕聲終于停止,一個披著狐裘的中年男人冒著腰從馬車里出來,小廝趕緊打著雨傘遮攔風雪。 正是裕王府側妃李九寶的父親李偉。 母憑子貴、父憑女貴。李九寶封為裕王府側妃之后, 她的家人就不能再住馬廠胡同這種貧民窟了。 裕王買下了這棟宅院,送給李偉和兒子兒媳居住,還給李偉和兒子捐了個員外郎的虛職, 從此不再是平民了,一家子都是體面人。 裕王妃從王府撥了十幾個官奴,伺候李偉一家人。李偉和兒子不用出去當瓦匠,從此過著飯來張口, 衣來伸手的富足日子。 李瓦匠搖身一變成為李員外,他們又是大明唯一一個存活皇孫的外祖家,皇家的親戚,所以這棟宅院俗稱李皇親宅。 這一年,李偉的體型從干癟的窩頭成為白面饅頭,寬大的狐裘都掩蓋不住發福的肚皮,下馬車的時候,踩得腳下的凳子吱吱亂響。 李偉吩咐下人,“車上有好多寶貝,全都搬進來,我親手點一點再抬進庫房?!?/br> 像李偉這種暴發戶,眼皮子淺,以前窮怕了,把錢財看得格外重要,總覺得下人手腳不干凈,庫房和箱籠的鑰匙都在自己身上,就連入庫也要親自點數,貼上封條,才放心要下人抬走。 李偉回了家,守了父親一夜的李大郎連忙跑來看父親,李偉一見兒子就躲,“你來這么早作甚?我還沒有洗漱?!?/br> “父親!您一夜不歸,去了那里?”李大郎攔住去路,湊過去吸著鼻子,“一股汗臭味、還有劣質胭脂味、旱煙的臭味、炙子烤rou味——是不是又在賭場玩一夜!” 這幾年李九寶出錢給哥哥李大郎娶了媳婦,哥哥嫂嫂老實本分,在家里老老實實當暴發戶,保持低調,從不出去惹是生非。 但是父親李偉暴發之后陋習難改,忘記了過去信誓旦旦許下的“再也不賭了”的諾言,又去賭場重出江湖了。 李九寶經常叮囑哥嫂要盯著父親,阻止他去賭場,可是李大嫂是兒媳婦,李大郎是兒子,不好強行把李偉綁在家里,日防夜防,還是時常被李偉找了機會溜出去。 李偉不好女色,多少想要攀龍附鳳的官宦人家想把自家的黃花大閨女嫁給他當續弦,媒人幾乎踏破李皇親宅院的門檻,李偉都沒有點頭。 家里沒有夫人,也沒有侍妾,也不仗勢欺人,為非作歹,甚至逢年過節,李偉都會要兒子兒媳準備豐厚的禮物,送給昔日馬廠胡同的鄰居們,不忘根本。 領居們紅白喜事,送了請帖,李偉也會出份子錢去坐席喝酒,一點皇親的架子都沒有,還是過去的李瓦匠。 偶爾領居們有事情相求,李偉能夠做到的,都盡量相幫,從不推脫。 除了一樣,李偉就是個完美的皇親國戚——那就是賭。 連女兒李九寶的名字都是從賭場推牌九里得來的,賭這個惡習,剁手都戒不掉,何況如今李偉有本錢去賭場。 李偉是皇親了,今時不同往日,賭場的人不敢讓他輸太多,有時候還故意讓他贏幾場,以穩住這個常年的“客戶”。 李偉以為自己終于“轉運”了,輪到他賭場得意,剛開始只是玩幾把就走,后來連續贏了幾次,賭的時間越來越長,半個時辰、一個時辰、半夜、乃至一賭就是一整夜。 時隔三年之后,李偉賭癮復發,并一發不可收拾。 昨晚,李偉打著去馬廠胡同給某個鄰居祝壽的名義出了門,李大郎沒有懷疑。李偉在宴會之后沒有回家,改道去了賭場,又賭了個通宵。 本來打算賭到半夜就回家,可是昨晚運氣奇好,李偉每次說賭完這一把就不賭了,贏了之后還像多贏一次,偶爾輸一次又想把上一次的贏回來。 李偉這個年紀已經不太能熬夜了,但是賭場里的人免費送好茶、送羊湯、炙子烤rou、吃吃喝喝的,又極度興奮,不知不覺賭到天亮。 李偉是今晚的大贏家,馬車里裝滿了贏回來的錢財,還有賭客們輸得急了,臨時拿出來當賭注的寶貝。 李偉坐上馬車回家,坐擁這些金錢寶貝,馬車晃動,他累極了,在車里睡著,做夢都是贏錢。 李大郎責怪父親賭癮發作,唾沫橫飛的堂前教父:“……父親把側妃的話當耳旁風,兒子如何向側妃交代?如今側妃正在孕中,聽到父親賭了一夜,氣的傷了胎氣怎么辦?我們李家的富貴前途全在側妃娘娘的肚皮上??!” 又道:“我們匠戶人家,本來就寒微,無力幫助側妃什么,唯一能夠做的就是不拖后腿,父親怎能如此糊涂,在側妃孕中干出這種事情!” 李偉被兒子罵得抬不起頭來,連忙把箱籠打開,轉移話題,“我又沒輸錢,你看,這是我一晚上贏的東西,銀票、散碎的銀子金子、還有鼻煙壺、玉佩。這些都運到庫房去,夠咱們家過一年了,又不是我一個人享用?!?/br> 李大郎看都不看箱籠一眼,“咱家又不缺錢!咱家缺的是安寧!” 李偉把箱籠扒拉幾下,翻出一個紅綢布包裹的東西,“就你一個人對側妃用心?我就忘記自家親閨女了?你看看這是什么?” 李偉把紅綢布一揭,里頭是個白玉雕的觀音送子雕像。 玉質上乘,雕工堪稱完美,觀音大士衣服的褶皺都一清二楚,栩栩如生,一看就價值不菲。 李偉小心翼翼的把觀音送子雕像放在香案上,上了三炷香,“這個雕像是名僧開過光的,十分靈驗,凡是拜過這尊觀音的孕婦,后來都生了兒子,我昨晚把所有的本錢都押上去了,孤注一擲,好容易才贏到手的,我不是為了自個,是為了側妃這一胎再生個兒子,她有兩個兒子傍身,在裕王府的地位就穩當了?!?/br> 李九寶前年八月十七生了兒子,時隔一年,今年八月,魏采薇又為李九寶診出了喜脈,如今裕王府恨不得把李九寶當成寶貝供起來。 李大郎不屑一顧,“賭到手的東西,好的也是歹的,就是贏了金山銀山又如何?父親不聽兒子勸,兒子實在沒辦法,只能告訴側妃,讓側妃親自勸父親了?!?/br> “萬萬不可!”李偉連忙拉住兒子,“側妃挺著大肚子,聽說這一胎來的艱難,初懷時孕吐,都吐出黃水來,懷了五個月才止吐,別人懷孕變胖,她懷孕都瘦了,本來胎氣不穩,你又跑去告狀,側妃被氣到了,萬一傷了胎氣,出了意外,你就是害了她!” 李大郎豈敢擔當傷害皇嗣的責任,止步了腳步,跺腳道:“明明是父親犯錯,為何要指責我!” 李偉說道:“你不說我不說,側妃如何知道?我發誓,這是最后一回了,我以后再也不去賭場,每天上香拜佛,祈禱側妃娘娘這次也一舉得男,母子平安?!?/br> 李大郎見父親信誓旦旦,半信半疑,“從今日起,父親不要出門了,一應應酬都交給我。如果非要出去,兒子必須在旁邊跟著?!?/br> 李偉說道:“這都年底了,裕王府賜給咱們許多東西,咱們雖不算是正經岳家,但總不能一點表示都沒有,我打算把這尊玉觀音送給娘娘,讓娘娘經常拜一拜,再生個兒子?!?/br> “你寫個帖子,送到裕王府,就說我掛念側妃,想要年前見一見女兒的面,當然,如果能看小皇孫一眼就更好了??赐醺裁磿r候得空安排一下我進王府的時間?!?/br> 李九寶封了側妃,但依然是個妾,娘家人要進王府看她,必須先通過正室裕王妃的同意。 李偉和李大郎父子兩個原本都不識字,是個文盲。富貴之后,李偉只想賭博,不思進取。李大郎還有些上進心,請了夫子開蒙,些許認識幾個字了,雖然沒有文采,但寫迎來送往的帖子沒問題。 李大郎說道:“父親要見側妃,父女天倫,太正常不過。但是,要見小皇孫就不符合禮儀了,您又不是什么正經外祖父,小皇孫的外祖家是裕王妃的娘家,您有什么資格要求見他?不妥不妥?!?/br> 裕王府小皇孫已經一歲多了,嘉靖帝依然沒有給唯一的小皇孫賜名。 李偉嘟囔道:“我以前又不是見過小皇孫?!?/br> 李大郎連連潑冷水,說道:“那是裕王妃脾氣好、是側妃在王府一直守本分,讓您見過幾次。別把例外當常態,咱們李家在皇室眼里還是不入流?!?/br> 李大郎寫了帖子,只說父親想見側妃,不提小皇孫。 裕王妃定了臘月初四,李偉如期而至,從西角門入,到了李九寶的院落,把剛得的玉觀音獻寶似的給了女兒,謊稱道:“……這是得知側妃懷孕之后,我買了一塊好玉,要巧匠趕工完成的,請高僧開了光,最靈驗不過,側妃每日拜一拜,定能一舉得男,母子平安?!?/br> 李九寶這一胎懷向有些不好,魏采薇精心調養才保住了,瘦的厲害,懷孕五個月,肚皮才剛開始現懷,裕王也為了這一胎求神拜佛,后來果然保住了,裕王和李九寶都覺得菩薩顯靈,如今看到李偉請的玉觀音,正中了李九寶的心。 李九寶接受了父親送的禮物,還留父親吃中飯。 李偉眼睛瞥向門外,“小皇孫今日不在側妃這里啊?!?/br> 李九寶說道:“他近日有些咳嗽,我身體又不太好,王妃就把他接到正院里照顧?!?/br> 李偉忙問:“小皇孫沒事吧?” 李九寶說道:“無事,魏大夫來看過來,說冬天屋里太暖和干燥,有些上火,連藥都不必吃,燉了雪梨水給他喝,王妃說他好多了,就夜里咳嗽兩聲?!?/br> 李偉放心下來,吃了中飯,李九寶打發他回家,裕王妃也賞賜了一些東西。 李九寶把玉觀音拜上,每日都拜一拜,求孩子能夠順利生產。 過了兩天,臘月初六,李九寶夜里睡覺,覺得身上發癢,癢到受不了,起床點燃蠟燭對著鏡子仔細一看,嚇得一哆嗦:她身上起了一個個小膿包般、半透明的皰疹,以幾乎rou眼的可見的速度擴散開來,已經蔓延到頸部了,身上還開始發熱。 啪的一聲,鏡子落地,李九寶驚慌失措后很快鎮定下來,“快,把魏大夫請來!” 作者有話要說: 時間軸又拉了一年,真兇即將付出水面,又要開始復仇啦。老實說,舟這個文發盒飯還真不多,遙想舟的胡善圍、斗起來的時候經常團滅,沒幾個人活到最后。還有大晉如此多嬌,寫八王之亂、亡國公主、衣冠南渡什么的,盒飯多到令人發指。相比而言,這個文死的人是最少的,就是太費爹了。 第192章 見招拆招 子夜, 北京北城,鼓樓西斜街,甜水巷。 魏采薇依然住在汪府隔壁的小樓里, 只是不用給未婚夫交房租了。 一年前, 她和汪大夏婚期將至, 卻傳來噩耗, 汪千戶生不見人, 死不見尸, 處于“失蹤”狀態,且兇多吉少, 八成要守三年孝, 所以婚禮沒有如期舉行, 婚期推遲。 所以, 魏采薇和汪大夏雖有夫妻之實, 卻依然沒有夫妻之名,還是定親的未婚夫妻關系。魏采薇本來在什剎海有大房子,但是為了方便治療受驚的汪大秋, 也為了等汪大夏,她一直住在這里,沒有搬家, 只是把所有的嫁妝都般過去了。 汪大夏在弟弟汪大秋醒來后,得知父親的船只遭遇倭寇襲擊,當即就辭別了未婚妻, 只身南下,去走訪經常和倭寇打交道(打仗)的戚家軍和俞家軍,海底撈針般尋找搶劫官船倭寇的蹤跡。 這一尋就是一年,汪大夏時不時捎信來京城報個平安, 交代一下最近的進展,一年都不曾回京城。江蘇、浙江、福建、廣東、甚至南澳都有他的足跡,最遠還去過琉球島,像個獵人一樣有耐心的追逐著自己的獵物,絕不放棄。 魏采薇怎么也沒有料到,她費心心機、匿名給錦衣衛寫舉報信,提前捅破白蓮教巢xue所在,結果只是延長了汪千戶三年的壽命。 上一世死于白蓮教的炸彈,這一世死于倭寇的槍下,每一世都死于非命,就像宿命一般。 汪大夏辭別她南下追兇尋仇時,魏采薇痛心疾首的看到他眼里的光消失了。 魏采薇知道,他表面放誕不羈,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內心其實在乎父親的。上一世,目睹父親被炸重傷、獲罪革職被抄家,在風雪中被逐出家門,活活疼死,不治而亡,受到打擊的他憤而揮刀自宮,發誓復仇。 這一世,雖未親眼目睹父親的死亡慘狀,但這種生不見人,死不見的尸的狀態更加折磨人。 只不過,這一世父親再出事,汪大夏無論身心還是權力地位都變得強大了,他不需要揮刀自宮走極端,也能憑借以前積累的功勞和人脈,去追查打劫官船的倭寇們。 但是那一抹天真有邪、無憂無慮、總是傻樂的光在他眼底消失了,魏采薇保護了三年的那一束光,還是因父親之死而消失了,她又心疼,又憤怒,恨不得把壓箱底的家伙全部亮出來,將倭寇毒死一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