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節
眼不見為凈,只要我看不見,就是沒有。嘉靖帝到了年底,病了一場,他這個年齡,生病再尋常不過了,但是他堅持認為是小皇孫誕生的緣故,越發反感立儲。 黃錦曉得皇帝的脾氣,如果看到十本奏疏就有八本是立儲的事情,估計會大發雷霆,打板子革職,這大過年的,不要多事。 何況,臘月初九,是奶兄陸炳的祭日,嘉靖帝臉上的陰郁比烏云還深,誰敢觸龍之逆鱗! 黃錦見嘉靖帝心情不好,就去毓德宮求見尚昭儀,想請她出山安撫嘉靖帝,也只有她有這個本事了。 誰知一進大殿,就聞到一股藥味,尚青嵐居然也病了,把七品掌藥魏采薇召進宮里醫治。 尚青嵐躺在床上,額頭貼著一張膏藥,“老先生來的正好,這兩天不知為何頭疼,不能去御前伴駕,怕過了病氣給皇上,皇上身體才剛好。勞煩老先生轉告皇上,不要來看本宮了,待本宮把身體養好,就去陪皇上過年?!?/br> 黃錦問魏采薇,“昭儀娘娘得了什么???” 魏采薇把剛剛填寫的脈案給黃錦看,“郁氣郁結,頭疼。估摸是前些日子皇上病了,娘娘憂思過度所致。如今皇上身體已經恢復,娘娘不用cao心,過幾日就能好了?!?/br> 打發走了黃錦,尚青嵐把額頭的膏藥撕下來,“我知道黃公公又要來找我‘滅火’去,就征召你進宮幫我‘作弊’。這紫禁城里,多做多錯,少做少錯,不做不錯,皇上心情不好,我又不是神仙,次次都能讓皇上開心?!?/br> “伴君如伴虎,黃公公也害怕皇上發怒,就把我推過去,我就推病,等過了忠誠伯的祭日再說,你得在宮里給我打掩護?!?/br> 魏采薇的七品官身都會尚青嵐投機取巧送給她當嫁妝的,她當然鼎立協助尚青嵐“養病”,配合開了藥方,只是一碗碗藥都偷偷倒掉了,看起來是真病。 尚青嵐的“病”了五天,聽說嘉靖帝有心情出去賞臘梅,她就“病愈”了。 尚青嵐又厚賜了好多禮物,“再過幾天你就要出嫁,本宮不會再征召你進宮,你安心在家里備嫁。 等過了年,正月十五上元節逛花燈,我會拉著皇上出宮,到時候會‘正好’經過你的新家,進去喝杯茶、烤烤火,你們新婚夫妻可不要睡的太早哦?!?/br> 魏采薇聽出了尚青嵐話里的打趣之意,裝作聽不懂,“上元節沒有宵禁,徹夜不眠,狂歡一夜送年,我們不至于玩到天亮,但肯定會早睡的?!?/br> 尚青嵐心想:你是這么想的,你的新郎可不會這么想,這個年齡的小伙子…… 魏采薇出了宮,街上道路泥濘,臟臟的雪混進土里,被采買買年貨的路人踩來踩去,臟且熱鬧。 魏采薇就像所有待嫁的新娘一樣,在腦子一遍遍的盤著自己的嫁妝,總覺得少了什么東西,想要一切都做到完美。 馬車到了鼓樓西斜街的時候,干脆提前下了馬車,沿街走一走,逛一逛,看有什么可心的東西就買下來。 不一會,身上就多了三個紙包。路過一家胭脂鋪,魏采薇正要進去看看,突然聞得馬蹄聲、呵斥聲、還有哭聲。 即將過年,到了京城五城兵馬司“清理”街道的時候了,這個清理不是打掃街道,而是驅趕在城中沒有居所的流民,他們大多以乞討為生,每到過年的時候,為了讓官老爺們眼不見為凈,五城兵馬司都會奉命把流民驅趕到城外。 北城兵馬司也不例外,他們巡街除了維護秩序,就是把流民抓起來,關在囚車里運出去,城外有人施粥,還有搭建的善棚來安置流民,吃不飽也餓不死。 有個蓬頭丐面的小流民憑著身軀瘦小,被抓到后,居然從囚車欄桿的縫隙里擠出來了! 他撲通一下摔進了臟雪混和的淤泥里,然后爬起來,拔足狂奔。 “抓住他!”北城兵馬司的人拍馬去追,小流民穿著兩只不一樣大的破鞋,明顯是撿來的,兩根麻桿般的細腿根本跑不過四條腿的馬。 好在他反應靈活,瘦小的身軀在人群里閃轉騰挪,騎兵追了半條街,愣是沒能抓住他。 幸好同伴過來支援,三匹馬將小流民逼到了一家胭脂鋪門口。 小流民要跑進去躲避,商鋪老板怕惹事,趕緊把門關上了。 騎兵單手提著小流民的褲子,要把他橫放在馬背上帶走,小流民被舉起來的時候拼命掙扎,嘴巴發出啊啊之聲,好像是個啞巴,不會說話。 掙脫之時,一個香包從領口里掉出來,香包末端系著一根臟成磚紅色的繩子,在空中晃晃悠悠。 香包的外觀都差不多,繡著蜘蛛蝎子等五毒,但是魏采薇聞到了一股熟悉的氣味,這是用來驅蟲蛇的,一般在端午節到夏天的時候佩戴,冬天萬物歸寂,沒有蟲蛇,也就沒有人會戴這種香包。 魏采薇打量著小流民,他臉上全是污泥,臟兮兮的,穿著破襖破棉褲,棉褲褲腿的線都扯爛了,腳踝處的棉花已經漏空了,纖細的腳踝幾乎一捏就要碎掉。 小流民看到她,越發激動起來,四肢亂舞,嘴里的啊聲變成了尖叫。 魏采薇心中一動,說道:“放開他?!?/br> 北城兵馬司的人就沒有不認識魏采薇的,聞言放開了小流民。 小流民蹲在地上,伸出雞爪般的臟手在泥漿地里寫了一個“嫂”字,指了指魏采薇,然后又寫了個“秋”字,指了指自己。 魏采薇心頭一震,連忙買了一壺熱茶,用手帕蘸著茶湯,擦干凈小流民的臉,汪大夏有些男生女相,弟弟汪大秋從嬰兒時期就長的像父親汪千戶。 魏采薇聲音顫抖:“你是……汪大秋?”小流民瘋狂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 汪千戶借了三年的命,還是要走的。大秋是病了,不是真啞巴,大家放心,我是親媽 第190章 卡斯特梅的雨季 汪大秋不記得他是怎么從倭寇手中逃出來的, 因為他在逃生船上的時候,全程都被父親的幕僚抱在懷里,耳邊是槍聲和箭聲, 有人中箭, 有人掉進江水里。 幕僚身中數箭, 倒在船艙, 將他壓在身下, 臨死前叮囑他不要出聲。 汪大秋很聽話, 父親要他不要哭,哭會被壞人發現, 他就不哭。 幕僚要他不出聲, 他嚇得尿褲子了, 還是一聲不吭。 后來, 倭寇看逃生船上的人全死光了, 汪大秋身形小,又沒有哭,倭寇不知道船上還有一個小孩子, 本打算追上去將船推翻,毀尸滅跡,但是后方倭寇船上的首領要他們趕緊去官船搬東西, 官船快要沉了,就作罷,任由小船在江水中漂游。 也不知飄了多久, 小船被推到岸邊,汪大秋爬出船艙,遇到一個路人求救,路人不是好東西, 見小孩子穿的是上好的大毛衣服,起了歹念,跟著他去了岸邊找尸船,想從尸體上摸到更好的東西,可是小船已經被江水再次沖走了。 路人騙汪大秋,以進城報官為理由,把他拐走,賣給了人販子。 人販子見他長的漂亮,骨相好,就賣給一個戲班子,汪大秋本來想跑,但是聽聞戲班子要去京城唱戲,就暫時棲身在此。 新人入戲班,都要經過打罵調/教,給孩子們洗腦,要他們忘掉過去,世上只有戲班子對他們好。 汪大秋被路人拐賣,吃一塹長一智,留了個心眼,謊稱自己被拍花子的帶走,不記得家里人了,愿意跟著戲班子過活。 如果汪大秋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世,恐怕要被人販子和戲班一起殺人滅口,以免惹禍上身。 汪大秋一路舟車勞頓,還要在戲班子打雜,小小年紀,吃盡苦頭,快到京城時,汪大秋得一場風寒,咽喉腫痛,喝水都疼,嗓子啞的說不出話,班主見小小年紀就倒了嗓子,就要把他轉賣出去,他就偷偷的跑了,成為流民,和一群乞丐進了城。 他離開京城時太小,根本不記得家的具體位置,但是汪千戶一直告訴他不要忘本,汪家在北城鼓樓西斜街甜水巷。 他嗓子嘶啞不能說話,但已經開蒙讀書,會寫幾個字了,就用木炭把甜水巷寫在胳膊上,向面善的路人打聽到了家的方向,一路走來,遇到了北城兵馬司抓流民。 就在他走投無路之時,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隔壁的女鄰居,父親說過,女鄰居是他大嫂了,還手把手教他寫“嫂”字。 幸好大嫂認出了他。 汪大秋再也撐不住了,眼前一黑,倒地。魏采薇摸著孩子的身體,燙的厲害,發燒了,連忙借了北城兵馬司的馬匹,將汪大秋送回家。 汪府。 家里大廚房把婚禮那天要擺出來待客的席面做了一桌,給木指揮和新郎官汪大夏品嘗。 這已經是第五次試菜了。廚師心想,大少爺要是再挑,我就不干了,婚期將近,菜單還沒有定、材料也沒有買齊,就是個神仙也為難。 汪大夏嘗了一口獅子頭,“嗯,還行,就是有些淡,我們的客人基本都是武官,平日習武,口味重,這個多加點鹽?!?/br> 又夾了一筷子海米拌嫩黃瓜,“味道正好,不過,現在的黃瓜都是溫室出來的,比燕窩魚翅還貴,流水席起碼要準備一百席,咱們收的份子錢還不夠賣一百盤黃瓜,虧大了。把這個涼菜換個便宜一點的?!?/br> 廚師說道:“要不換個海帶絲?” 汪大夏搖頭,“不行,這個有些寒磣?!?/br> 廚師說道:“那就炒個韭黃,韭黃是地窖暖房里長出來的,也是一道貴菜,但沒有黃瓜貴?!?/br> 汪大夏還是搖頭:“不行,韭菜味道太沖了,又是冬天關著門窗,還燒著火盆地龍,熱氣一熏,滿屋子都是韭菜味,多尷尬?!?/br> 廚師聽了,氣得要摘圍裙。木指揮終于開口了,“我看不用換了,就照著來。獅子頭咸淡剛好,若做的口重,客人們渴了要喝茶喝酒,茶葉不要錢?十年陳釀的花雕不要錢?你這孩子怎么算不過賬來呢?” “還有這海米拌黃瓜。黃瓜太貴,這道菜黃瓜的量減半,放點亮晶晶的海蜇進去一起拌,好看又好吃,端上桌又體面?!?/br> 又道:“算算日子,你爹應該這兩天就要回家了,看到你連婚宴都沒有定好,是不是又會嫌棄你辦事不利?” 汪千戶就是他的緊箍咒,汪大夏當即同意了。 定了婚宴,汪大夏又去檢查新房的布置,他們婚后會去什剎海的新房單過,但是結婚前三天還是住在汪府。 雖然這間房子只住三晚,而且他和魏采薇已經提前半年渡過了“新婚之夜”,對對方的身體了如指掌,但儀式上還是追求完美。 管家慌忙跑過來,連鞋都跑掉了一只,“不……不好了!小……小少爺他——” 話沒說完,魏采薇騎著馬徑直跑到了后院,將一個除了臉、渾身都是臟污的小乞丐抱進了汪大夏的臥房。 一看到那張熟悉的臉,木指揮腦子嗡的一聲,大敢不妙。 魏采薇將現成的藥丸化開,可是她無論怎么灌都灌不進去,直到她用筷子壓住汪大秋的舌頭,看到紅腫化膿的咽喉,才明白原因。 汪大秋高燒不退,昏迷不醒,十分兇險,身邊一個人都沒有,一看就能猜到汪千戶遭遇不測了。 汪大夏當即拍馬趕去了五軍都督府,找大都督朱希忠。 朱希忠當即派人沿路去查,“你父親請了兩個月的假期,開了春就回江西,我批了假期。一個官船消失,地方上不可能一點消息都沒有,你先回去照顧好弟弟,等他醒過來,就知道發生了什么?!?/br> 汪大夏心急如焚,他沒有回家,心想我又不懂醫術,回家也是干等,不如做點什么看能夠挽回,就徑直去了錦衣衛衙門找陸纓。 陸纓給他批了婚假,正月十五日之前都不用來當差了,俸祿照拿,見汪大夏失魂落魄的突然來到衙門,第一反應就是:“新娘子不見了?誰搗的鬼?” “不是她,是我父親……”汪大夏把弟弟以乞丐的身份出現在街頭的事情說了,“……父親最疼這個小兒子,捧在手心里養,陪大秋這幾年的時間遠遠超過他陪我十八年,他不可能扔下小兒子不管,他一定出事了?!?/br> 陸纓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慌張無助的汪大夏。 雖然汪大夏嘴上總是嫌棄父親偏心、多疑、古板,還總是找各種理由打壓他,當眾奚落他,以前還時不時在北城表演當場教子,追在他的屁股后面揮起鞭子抽打。但汪大夏從未真的怨恨過父親,也從未想過父親會永遠離開他。 看弟弟汪大秋的慘樣,父親怕是兇多吉少。 在未婚妻魏采薇面前,汪大夏努力裝成一個鎮定的大丈夫,無論任何事情都打不垮他。 但是在上司陸纓面前,所有堅強的偽裝瞬間都崩潰了,只有一個害怕失去父親的男孩。 父親說好要來參加我的婚禮,我準備了半年,他卻不能來了么? 汪大夏無法接受這個結果。 在朱希忠面前,要表現出為人嫡長子的從容不迫,內心再慌亂,也要表現出一副汪家頂梁柱的模樣,不能讓外人小瞧了去。 只有在陸纓面前,汪大夏才敢露出自己所有的弱點,就像一個沒有殼的蝸牛,在狂風急雨中瑟瑟發抖。 她強行將汪大夏摁在椅子上坐下,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我失去過父親,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天都塌下來了,什么安慰的話都是蒼白的,你現在也不想聽,我就不說了。我會鼎立協助你尋找你父親和同行人的蹤跡,一艘大官船不可能平白無故的消失,總能查到什么?!?/br> 茶還那么燙,汪大夏一氣喝下去都沒有感覺,渾身都是木木的,他甚至都不想哭。 陸纓立刻召集手下心腹,把汪大夏父親和弟弟的事情說了,眾人群策群力,紛紛表示“這個年不過了,一定要找到汪伯父他們?!?/br> 尤其是同樣失去父親的吳百戶——三年了,他從小旗升了百戶。當年父親面具吳的尸體從護城河里撈出來送到家里的時候,他也和現在汪大夏的表情一模一樣。 吳百戶說道:“我現在就帶一部分兄弟趕到江西,從源頭查起,有什么消息我會百里加急送到京城?!?/br> 吳百戶當場就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