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晏行昱微微仰著頭,古井無波的眸子直直地看著她,他輕聲道:“所以您寧愿殺死親生的孩子,也不愿為別人養孩子,是嗎?” 晏夫人親手要將他捂死時,晏行昱最后是殘留著一絲意識的。 他恍惚間聽到晏戟來救他,但在破門而入的那一剎那,死死抱著自己的女人突然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一邊將抖著的手松開,一邊哭著搖晃他,叫他“小玉兒”。 當年晏行昱只覺得是自己的幻覺,并未在意。 “只有她不行!”晏夫人突然像是厲鬼似的厲聲道,“只有那個女人不行!但凡換個人,我都能將那孩子視為己出!只有她林映朝不行!” 她哆嗦著摸著自己的臉:“晏戟只是為了我這張臉,將我當成一個替代物罷了。林映朝,林映朝只要活著一日,我就始終活在她的陰影下,好在她死了,哈哈……她死得好?!?/br> 晏夫人說著,又笑了起來。 晏行昱一直安靜地看著她發瘋,直到她徹底平靜下來,晏行昱才開口:“您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嗎?” 晏夫人怔然看了他半天,才用著氣音,幾乎是哀求地喃喃道:“你為什么要活著???求求你快去死吧?!?/br> 和幼時一模一樣的話,一模一樣的語調。 分毫未變。 晏行昱笑了出來,他將袖子里的信拿出來,邊遞給晏夫人邊慢條斯理道:“這是當年護送攝政王遺孤去江南的人寫給林太傅的信?!?/br> 晏夫人似乎預料到了什么,抖著手將信接過來。 這封信晏行昱早已經倒背如流,微微仰著頭看著那塊無名牌位,溫聲道:“事情已過了二十年,這封信上的內容不可盡信,因為不能知曉這是不是也是晏戟計劃中的一環,想要借這封信來讓陛下安心?!?/br> 晏夫人怔然看著那泛黃的信,不可置信地看向晏行昱。 “我不信這封信,也不信晏戟的話?!标绦嘘诺?,“因為我現在不在意我是誰,我只想當我自己,而不是誰手里的一把刀?!?/br> 晏夫人嘴唇發白,艱難道:“這不可能……若是沒換,他為什么要……” 晏行昱只負責把信給她,沒有再多說這封信的其他話,而是話鋒毫無征兆地一轉。 “娘親?!标绦嘘牌^,認真地看著她,“您知道我為何身體病弱嗎?” 晏夫人近乎迷茫地看著他。 “是自娘胎里帶來的心疾嗎?”晏行昱輕輕湊到晏夫人耳邊,壓低聲音,那語調中還帶著些不知名的愉悅,“不,娘親,行昱是中了毒?!?/br> 晏夫人眼睛猛然張大。 “佛生根本是劇毒無比,我若是尋常的心疾,為何要用這種虎狼之藥來治病呢?”晏行昱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他,瞳孔放空,顯得如幽魂般可怖。 他輕輕在晏夫人耳畔低語:“因為要以毒攻毒啊?!?/br> 晏夫人突然尖叫了一聲,像是見鬼似的駭然看著他。 晏行昱看到她這樣,竟然悶聲笑了出來。 他笑得又開懷卻又極其壓抑,在本就幽靜肅穆的祠堂里仿佛鬼泣似的,回蕩在晏夫人耳邊。 也傳到了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的荊寒章耳朵里。 晏行昱手撐在地上,笑得悶咳幾聲才終于止住,眼淚都要下來了。 他在晏夫人愕然地注視下,姿態優雅,輕輕坐回蒲團上,眉眼處依然全是消散不去的笑意。 他從到了祠堂后,臉上嗔著笑的神情似乎一直都未曾變過。 令人恐懼。 晏行昱看著放置在那無名牌位前的佛經,笑了笑,道:“佛經對我而言,只是讓我記得更清,自己到底犯過多少殺孽,又要受多少報應而已。娘親你呢?” 晏夫人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她仿佛不會思考了,呆滯地看著晏行昱。 “已死去的人,就算抄再多的佛經也無用?!标绦嘘艤厝岬乜粗?,輕聲說,“這些年,您抄佛經的時候,在恨著誰?” 晏夫人呼吸一窒,眼里全是絕望,她似乎想要伸手去拉晏行昱,但手剛抬起,就僵在了半空。 晏行昱看到她這個反應就知道了答案:“哦,是在恨我?!?/br> “可是我又做錯了什么?”晏行昱聲音放得極輕,仿佛是怕驚擾了什么,他伸出手將晏夫人臉上的淚痕輕柔地擦干,漫不經心道,“我若是攝政王之子,這具身體會在復仇后隨著那些佛經付之一炬?!?/br> 在門外的荊寒章渾身一顫。 “可我若不是呢?”晏夫人臉上的淚水仿佛怎么都擦不干,晏行昱卻極其有耐心地撩著袖子一點點擦拭,語調輕柔,仿佛真的是個溫柔體貼的孩子,“我若是您的骨rou,我若是晏行昱,那我為什么要遭受這些?” “你們一個一個的,又為什么要將我逼成這樣?” 晏行昱的眼神越來越冷,仿佛將所有情感在這幾句輕飄飄的質問中悉數剝離。 最后,他輕輕將手收回去,面無表情地看著晏夫人。 “晏夫人,您現在還希望我去死嗎?” 第78章 和解 荊寒章站在門外, 明明天氣熱到能讓人汗流浹背,他卻如墜冰窖,手都在發抖。 一時間,這些年晏行昱身上所有的古怪全都說得通了。 自兩年前兩人重逢, 晏行昱對荊寒章就很特殊, 全身心的依賴, 還帶著點如火散去后殘留的那一丁點鮮活,仿佛將所有希望都孤注一擲放在他身上。 有時候晏行昱待他的好, 都讓荊寒章產生一種“我配他這般對待嗎”的錯覺。 荊寒章自認之前和晏行昱的交集也只是在幼時那次相救上,十多年過去,換個薄情一些的人早已經忘了他是誰。 只是那點恩情,至于讓晏行昱這般依賴他嗎? 而現在, 荊寒章卻終于理解了。 晏行昱的身邊,要么是利用他命格的偽君子,要么是妄圖殺了他的真小人,從小到大他體會到的真情少之又少。 少到連幼時那一點點的小恩情都放在心上, 記了這么久。 晏行昱瘦弱的病體, 暗室里那數不盡的佛經,荷包里磨得極其光滑的金錁子, 身上連睡覺都不肯卸下的暗器…… 一樣一樣,讓荊寒章想起來就覺得呼吸艱難。 他心疼得半死,與此同時心中頭一次泛起對自己的悔恨和厭惡。 荊寒章沒心沒肺慣了,從小到大很少去照顧旁人的感受, 直到愛上晏行昱,他才學會著去斟酌自己的措辭,照顧他人的情緒,但也僅此而已。 晏行昱對他幾乎沒有說過謊, 但平日里相處的點點滴滴也能透露著他的不同,但荊寒章卻只想著不干涉他的事,想他自己主動告訴自己,而次次都將那些疑點忽視。 荊寒章艱難呼吸。 他要晏行昱怎么說,告訴自己有可能是攝政王遺孤,特來京都城里攪弄是非的? 荊寒章再也忍不了了,正要快步沖進去,就聽到祠堂里晏夫人發出一聲崩潰至極的哭喊。 “行昱!” 荊寒章瞳孔一縮,直接破門而入。 偌大個祠堂,只有哭得幾乎跪不穩的晏夫人,一旁的窗戶看著,一股熱風卷著熱浪襲來。 晏行昱……竟然逃了? 荊寒章耳畔一陣嗡鳴。 他為什么要走? 他知道自己在外面聽著嗎,那叫自己過來的暗衛是不是就是晏行昱安排的? 荊寒章想得太多,剛剛痊愈的腦子又開始陣陣發疼。 晏夫人臉上全是淚水,幾乎像是發了瘋一樣喚晏行昱的名字。 荊寒章顧不得太多,他順著祠堂窗外的小路跑了出去,但走了幾步就發現那是一條死路。 晏行昱早已經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荊寒章在烈日下渾身發冷,來不及細想,飛快沖到前院,讓跟來的親衛去找人。 “讓人去找!”荊寒章嘴唇都在發抖,“什么將軍府,國師府!全都派人過去搜!” 他說到最后,聲音都幾乎劈了。 親衛面面相覷,不明白為什么只是一會的功夫就變成這個局面了。 不、不是在提親嗎? 荊寒章的神情太過可怕,親衛不敢多問,忙領命去找人。 荊寒章雙腿都在發軟,僵在原地胡思亂想,他痛苦地按著額頭,緩了半天才止住頭痛。 他靜不下心來,帶著人滿京都城尋人——他一旦閑下來滿腦子都是往日晏行昱的種種異常,仿佛凌遲似的一刀刀刮著他的心。 相府沒有,將軍府、國師府更是不見人,最后陣仗太大,鬧得皇帝都知道了。 晏沉晰領著驚蟄衛也幫著他來找人,最后一直尋到了晚上,竟然連個影子都沒瞧見。 荊寒章差點就要瘋了。 明明上午的時候還好好的,兩人一起坐著馬車,在人人驚羨的無數聘禮擁簇下來到相府,怎么到了晚上,人就不見了呢? 瑞王安撫他:“你們是發生了什么爭吵嗎?怎么好端端的人說不見就不見了?” 荊寒章頭發凌亂,雙眸呆滯,似乎沒聽到瑞王的話,自顧自地喃喃道:“他為什么要躲我?我還什么都沒說啊?!?/br> 瑞王嘆了一口氣。 荊寒章說完后,一直混沌的腦子里突然靈光一閃,回想起了兩年前晏行昱曾隨口對他說過的話。 “有朝一日你不開心了,也不要躲起來?!?/br> “我為什么要躲起來?我藏起來,就是為了讓殿下找到我?!?/br> 荊寒章騰地站了起來,把絞盡腦汁安慰他的瑞王嚇了一跳。 “怎么了?” 半日時間,荊寒章覺得晏行昱是在躲避自己,幾乎將整個京都城翻了個遍,唯一一個沒去找的地方,就是七皇子府。 荊寒章:“……” 荊寒章暗罵自己蠢貨,二話不說直接跑出去,搶了一匹馬一揮鞭子沖回府。 府內燈火通明,荊寒章跌跌撞撞地跑去了內院,破門而入晏行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