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聞致繃緊的身形稍稍放松, 僅是片刻的失態,他又恢復了往日的深沉凜冽,唯有嗓音還殘留著些許喑?。骸澳悄阆矚g的,是六年前的我?” “你為何總喜歡將自己割裂?六年前那個使我初次心動又嘗盡心酸的聞致, 六年后放下姿態、不顧一切朝我走來的聞致,不都是你么?!泵麋肓讼? 溫柔的話脫口而出, “非要說的話, 還是喜歡現在的你,和以后更好的你……” 話音未落, 明琬反應過來,聞致這是在給她設套呢! 明明今日是要讓聞致拋下心中那些沉痛的過往, 以徹底解開心結的,誰知聞致三言兩語,反倒令自己莫名其妙地剖白了一番。 她從聞致懷中掙開, 乜視著他惱羞成怒道:“不算不算,方才那些話不算!每次讓你說兩句情情愛愛的話,你都像上刑一般痛楚難受,憑甚我就要說出來哄你開心?” 聞致知道明琬的心意,但還是想聽她親口說出,仿佛只有這樣再三確定,自己才不是身處虛無的幻境之中。 他不再像十八歲那般肆意對親近之人發泄壞脾氣,而是學會了藏拙,喜怒不形于色,若說當年他的武器是冰刺與鎧甲,如今的傍身便是面具與權謀。明琬需要很認真,才能看出他藏在眼眸中的安然笑意,像是幽黑死寂的深潭忽然泛起了鮮活的波光,如春風化雪,甚是好看。 “你說得對,病由心生?!甭勚绿謸崃藫崴伙L吹亂的幾縷鬢發,低下頭道,“有你在,便是藥?!?/br> 說真的,于杭州再次相遇之時,明琬并不相信聞致的感情。你說哪有人一開始對你冷言冷語、肆意輕視,離開后又日思夜想、非君不可的? 但事實擺在眼前,世上的確有這般奇怪的人與另類的愛。 或許正如聞致所說,愛從來不是千篇一律的,有些人生來就知情愛,而有些人……譬如聞致,要在日復一日的悔恨與痛楚中才會慢慢醒悟。 明琬握住了聞致的手,輕輕碰了碰他骨節上破皮的擦傷,擰起眉頭道:“以后莫要動輒打砸了,尤其是以傷害自己或親人的方式來宣泄,真的挺傻的?!?/br> 聞致已全然冷靜下來,大概也覺得難堪,便抽回手指淡然道:“我不能傷害你?!?/br> 所以在極度的驚懼與后怕中,他情急之下只能如此。 “傷到你自己,難受之人不還是我?”明琬輕嘆一聲,鍥而不舍地將聞致藏在身后的手掰了出來,輕輕握住他帶傷的手指道:“以后別這樣了?!?/br> “……嗯?!甭勚骂D了頓,更用力地回握住她。 “心情好些了么?這幾日你憋在府中,我真擔心你憋出問題來?!碧旄咴频?,歲月靜好,明琬抬眼看他,“要不,你再陪我騎會兒馬……或是射箭也成,你箭術比章似白好?!?/br> 聞致并不想從她嘴中聽到別的男人的名字,長眉一皺,側首去吻明琬的唇。 明琬慌忙抬手擋在他唇上,目光心虛地朝遠方佇立的侍衛們瞥了一眼,小聲道:“有人看見了?!?/br> “看見又如何?”聞致與她執手相立,眼中是目空一切的強大,拉下她擋在唇上的手,與她交換了一個綿長的吻。 “吃‘藥’?!彼钌畹啬麋?,如此解釋自己的行徑。 秋風徐來,孤樹之下,天地之間,兩人依偎的身形定格成夕陽下一道美麗的剪影。 歸去前,聞致為明琬獵了一只野雁。 他已經很久沒有握弓了,長久以來除了必要的強身健體外,他一直在刻意規避曾經風華無限的一切。但看著明琬專注明亮的眼神,他還是從小花手中接過了弓矢,以射日之姿,朝著空中的雁群拉開了弓弦,弦如滿月。 風拂過他暗色的衣擺,袖袍翻飛,秾麗的夕陽落在他的弓弦上,連帶著箭尖泛起一縷金色的光澤。他沉穩,冷冽,肅然,全然不似十六七歲時那般張揚恣睢,但明琬就是覺得他如今的姿態從未有過的耀眼,仿佛只要他站在那兒,便是山崩地裂也影響不了她分毫。 世上最難得的不是天賦異稟,而是歷經波瀾后仍然能撣撣身上的塵灰,重新闊步向前。 嗡地一聲細響,箭矢離弦,直刺天際,一只大雁唳鳴一聲,打著旋兒直直從空中墜落,掉在了溪水對面的山腳下。 明琬懸著的心驟然落地,忍不住拍起手來,從石頭上跳下來,提議道:“聞致,我們去將將它撿回來吧!” 聞致挽著弓皺眉,似乎不甚滿意,但架不住明琬請求,只好擱了弓道:“你先上馬?!?/br> 明琬猜測,他不想讓自己瞧見他上馬艱難的樣子。 她裝作什么也不知曉,笑著頷首,因為個子相對較矮且力氣小,踩著馬鐙努力了好幾次才勉強爬上馬背,狼狽的樣子并不比聞致好多少。連聞致也微微翹起嘴角,笑意一閃而過,依舊是攥著馬鞍,借用手臂的力量猛地躍上了馬背,而后微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氣。 大雁落得并不遠,策馬一路小跑而去,不稍片刻便在灌木叢中找到了那只羽毛凌亂咽了氣的雁。 “一次就中,我就知道你能行!”明琬興致很高,拾起一根小樹枝戳了戳地上的死雁,不太敢碰。 聞致看了眼大雁身上的傷口,一點喜色也無,淡然道:“這次射的不準,若箭矢從雁嘴中射入,不損皮毛,方為上品?!?/br> 明琬笑著看他:“你對自己也太苛刻了些!你把它掛在馬背上吧,我們回去讓廚房做胭脂雁rou吃?!?/br> 雁rou味甘性平,以藥膳腌漬,能通筋壯骨,尤治半身不遂,以前明琬沒少給聞致燉藥膳雁rou。 晚膳就雁rou佐酒,再配以新鮮采辦的鹿rou炙烤,夜里睡覺時明琬燥得直掀被子。聞致的精神亦是好得出頭,剛帶著一身沐浴過后的濕氣躺上床,手就不老實地握住了明琬的指尖,輕輕揉著,慢慢捻著。 就著繾綣朦朧的燭火,聞致看到了明琬背后的一點淤青,頓時清醒了些許,指腹輕輕撫過細白皮膚上的點點青紫,啞聲道:“這個,怎么回事?” “???”忽然間停了下來,明琬有些不適應,晃了會兒神方扭頭去看背上,看不著,想了想道,“大概是白天在樹上蹭的……嚴重么?” 不嚴重,只是有兩三點豆大的青紫淤痕,沒破皮,但還是令聞致眸色晦暗了一瞬。他垂下頭,眼下落下一層陰翳,在明琬的背脊上烙下一吻。 明琬止不住渾身一顫,又被聞致這副如臨大敵的模樣逗笑了,轉過身道:“干什么這副樣子?不繼續的話,我睡覺啦?!?/br> 聞致竟然還真的放開了她,硬著身子低低“嗯”了聲。 “哈?”明琬詫異地看著兩人之間窘迫的處境,試探道,“那,我真睡了?” “睡吧?!甭勚孪崎_被子下榻,尋來了活血化瘀的藥膏,按住她的身子道,“別動?!?/br> “有這么嚴重么?我都沒感覺?!泵麋洁炝艘簧?,滿腹雁rou、鹿rou的燥熱,將貼身上來的聞致扒拉開,翻身睡去。 睡到半夜醒來,外間還亮著燈火,明琬摸了摸身側空蕩蕩的位置,揉著眼睛撩開帳簾,趿拉著繡鞋往鏤花月門外一瞧,只見聞致披衣坐在案幾邊,正執筆凝神寫一本手札,仿佛在做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明琬倚在門邊,嘆了聲氣。 聞致立刻聞聲望來,見她穿著單薄的里衣站在月門邊,便匆忙擱筆合攏手札,起身道:“起來作甚?” “你又睡不著么?”明琬問。 聞致道:“已睡過醒來?!?/br> “再睡會兒吧,休息不好身子是會吃虧的?!泵麋殖笌咨峡戳搜?,覺得那本手札熟悉,好像有好幾次夜里都見聞致在上面記錄些什么,便疑惑道,“是有什么加急的公文要處理么?” 不知是否錯覺,聞致的神情有一瞬的不自在,很快恢復平靜道:“沒什么。天冷,回床上去?!?/br> 明琬被聞致拉回床上,忽而笑道:“我渴了,聞大人?!?/br> 聞致一怔,沒有驚動外頭值夜的下人,自己起身給她倒茶水。 聞致望著他悠然沏茶的背影,渾然天成的貴氣,心中不由滿滿當當泛出暖意。聞致近來變化太多了,至少面對她的時候戾氣消弭,多少有了些人情味,這樣的聞致令她感到十分安定。 興許是恃寵生嬌吧,明琬就是喜歡不可一世的聞首輔為她妥協的樣子。 聞致停職的第七日,府中來了一個客人,正是便衣打扮的李成意。 李成意不知和聞致在書房密會些什么,明琬自然不會去打擾,便去自己的藥堂坐診授醫。 這幾日藥堂漸漸打出名氣來了,前來問診求藥之人不少,幾個藥生也都謙遜好學,協助青杏將藥堂打理得井井有條。下午來了個大腹便便的婦人,并未懷胎,腹中囊腫應是某種病灶,有些棘手。 明琬想起之前姜令儀留下的那幾本祖籍醫典中有類似病例的記載,又怕侍婢不識字翻亂了典籍,想了想,她還是決定親自回去取。 路過書房時,書房門依舊緊閉,門口站了許多陌生威儀的侍衛,應是李成意帶來的人。 明琬回了廂房,循著記憶從書架上抽出姜氏醫典,卻不小心帶落了一本手札。 是聞致夜間常寫的那本,竟然混在她的書中藏在了書架的隱秘處。 明琬失笑,蹲身拾起手札吹了吹灰,正要放回書架上,卻無意間瞥見了其中記錄的內容,不由一愣。 手札中記錄的并非什么權謀大計,也非密令籌劃,而是一些瑣碎的日常小事,且每一頁的記載,都與明琬有關。 【開化二年,元日。 吾于朝堂之上,慣于唇槍舌劍,不知如何哄人。小花說若有口難言,可以筆代之,將心中所想一一具錄,不失為傾訴之道。下杭州前想過千萬種帶回她的方法,然一見面……】 后面寫了句什么,又被劃去,繼而接上:【今日攜她歸家,吾心甚喜?!?/br> 開化二年元日,正是明琬隨他從杭州回歸長安的那天。她心神一動,鬼使神差地,繼續朝下翻去…… 仿佛風吹迷霧,遮擋在自己眼前的一切即將浮出水面,帶出一個她所不了解的、聞致的內心世界。 第75章 遺書 【開化二年, 初九。 她伏案而眠,未完之草藥圖本壓于手下,雪頰染墨, 倦怠無比, 令人見之心生憐惜。吾而今所愿, 只盼其安然活著, 不必事事爭強,然有前塵之鑒, 她于吾尚有戒心, 不敢相勸,唯恐言語鋒利,惹她不快……】 字里行間透著小心無措, 還有淡淡難以排遣的憂愁。明琬甚至能想到他于夜深人靜時執筆,微微皺眉落下字字心事。 后面還補了一句:【她筆下畫技,著實不敢恭維。今吾代筆,非是邀功, 而是不想其勞累至此。雖力微而竭盡所能,實不知所求為何?】 被堂堂首輔大人蓋章定論“畫技糟糕”, 明琬一時心情復雜, 又朝后翻了一頁。 字跡明顯潦草狷狂了不少, 這日似乎他心情頗為糟糕。 【開化二年,上元。 今日生辰, 久候她不至,橋邊煙火徒勞放盡, 滿地余灰,看著她與姓章的于門前攀談嬉鬧,吾竟嫉恨入骨, 如萬蟻噬心。當年她生辰之時,亦是久等我不至,或是為這樁舊事報復,可往事已然發生,便是痛哭流涕也無法重來,既如此,吾因何要懺悔?只恨不能將她永縛身旁,永囚心中?!?/br> 【開化二年,一月十六 今日在庭中,她收養的那孩子問我:為何這么久不去杭州尋她們? 稚兒年幼,不知非是我不去尋她,而是她不要我了?!?/br> 【開化二年,一月廿三。 教她對弈,得以親近,心中略喜?!?/br> 【開元二年,二月初一。 昨夜故意輸棋之事被她知曉,她似頗為介懷。吾原以為如此能讓她開懷,看來不盡然。已責罰小花?!?/br> 【開化二年,二月初九。 姓章的已被逐出長安,自此無人再纏她離間,喜?!?/br> 【開化二年,二月十六 太醫署老頑固強占她之手稿,已罰。情難自禁吻她,她不喜,以為戒?!?/br> 【開化二年,二月廿四 今日癔癥復發,認錯了她。一時心如懸刀,不知將來她若知曉我病重如斯,會否害怕?】 看到這,明琬心中一酸。心病的折磨,精神的痛苦,當時的她并不知聞致強硬的外表下埋藏了這樣的惶恐與害怕。 繼續往后翻去,是沈硯被李緒的人綁走的那段時日,手札中記錄是零碎潦草的三言兩語,可以看出聞致的心情前所未有的緊繃。感情不順,親人受難,病癥的加重還有朝局的緊張,皆令他心情燥郁,盡管他呈現在明琬面前的永遠是游刃有余的冷靜模樣,好像世上沒有什么能打敗他…… 手札中有很長一段時間的空白,再次記錄是一個多月以后,他突然帶回了一只獅子貓。 【開化二年,四月十三 她發現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