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說著,他朝她攤開一手,露出了掌心緊攥的一只松綠袋子。 是明琬昨夜被偷的錢袋,上頭栩栩如生的并蒂蓮,是阿娘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明琬眼睛一亮,接過錢袋不住撫摸,又將它按在心口,滿是失而復得的欣喜道:“是我的錢袋!為何會在世子手中?” 聞致并未回答,只揚起下頜,硬聲道:“你隨我過來?!痹捯粑绰?,也不等明琬的反應,自顧自推動輪椅朝后院走去。 后院里綁了個鼻青臉腫的男人,有些眼熟,待下人提著燈籠照近些,明琬才恍然想起這大概是昨晚偷了她錢袋的那人。 她看著聞致,不知他意欲何為。 夜色中,聞致的眼中掠著跳躍的光,鳳眸森幽漂亮,以高高在上的態度詢問她:“人在這,如何能讓你解氣?譬如,先斷他幾根手指?!?/br> “……”明琬心潮涌動,半晌沒回過神來。 這算是在示好嗎? 輪椅上的他如此冷傲固執,寧可拐彎抹角做這些事,也不愿開口說一句軟話……明琬想,他大概永遠都不會說“抱歉”兩字。 但,已經夠了。 第24章 生辰 聞致說要先折斷那偷兒的幾根手指,使其不能再做偷雞摸狗之事,小花等侍衛表示贊同。 唯一持反對意見的是丁管事。老人家一副嚇壞的樣子,直擺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掰折手指到底太殘忍了些,大過年的,千萬別嚇著少夫人?!?/br> 明琬剛生出‘丁叔果然是府中最良善之人’的想法,就聽見這位‘良善之人’微笑著補充:“還是將他用麻布袋一捆,墜兩塊石頭,悄悄扔河里去吧?!?/br> “……” 丁叔你??? 懲罰人并非是明琬的強項,她能想到的最合適的解氣方法,也不過是小揍那偷兒一頓,再扭去報官。但聞致顯然對明琬“幼稚”的想法十分不滿,眉間凝著一層郁色,道:“你昨晚那么生氣,就這樣輕飄飄放過他?” 明琬很想告訴他,她昨晚生氣的主要緣由并不在這個小偷身上。但聞致大概是不會理解的,又何必自討沒趣? 她已經沒法像當初嫁過來時那樣冷靜從容,沒法忽視聞致一次次忽冷忽熱的壞脾氣。她覺得自己變脆弱了,卻不知這變化從何而來。 “算啦?!彼罩Ф鴱偷玫腻X袋,莞爾一笑。 大概是這個笑安撫了聞致,他明顯怔了怔,才很不情愿地讓小花給那不住求饒的小偷兒“一些教訓”,再丟出府去。 連著數日的平靜,上元節前夜下了大雪,襯得檐下的紅燈籠越發嬌艷。 上元節是聞致十九歲的生辰。 他不喜歡熱鬧的生辰宴,除了晌午見了聞太后派來賀壽的宦官,姑且走了個過場,其余遞拜帖的一律不見,就連給下人的賞錢也是丁管事在cao辦。 屋內光線冷清,他提筆潤墨,一頁又一頁地謄寫誄文,哀祭因他而死的雙親故友。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線暖光自門縫中擠了進來,落在他鋪滿墨跡的書案上。 聞致懸腕一頓,看到明琬半張臉露在門縫外,小聲請求:“我能進來一下么?” 她發頂落著柔軟的陽光,折射出絲絲暖光。短暫的失神過后,聞致恢復了冷硬的臉,淡漠道:“進?!?/br> 這幾日都很少看見她的蹤影,也不知道在瞎忙些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又是他惹生氣了。 明琬打開門,推著一輛全新的輪椅進了門。 輪椅是竹子藤編而成的,看上去頗為輕巧,推行的時候很靜謐,不像木輪椅會發出骨碌聒噪的聲響。 明琬在他身邊站定,細白的手搭在椅背上,隱約可見些許傷痕。她落落大方,望著聞致幽深的眼眸道:“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也不知該送你什么好,只是往常見你推行的木輪椅頗為笨重費力,便自作主張畫了圖紙,請人重新打造了這個輕巧的……” 見聞致不語,她“唔”了聲,又道:“當然,我更希望你能站起來,用自己的雙腿行走?!?/br> 她輕快溫和的嗓音就像是屋外的陽光,執拗地從縫隙中探入,照亮布滿塵埃的角落,藤蔓瘋長,生根發芽。 原來這十來天她不見蹤跡,就是在忙這個? 聞致眸中掠過波紋,掩飾般垂眼蓋住眸中的情愫,波瀾不驚道:“你傻么?這種事交給下人便可,何須自己親自cao辦?” “下人們太謹慎,到時候請示來請示去,更耽誤工夫……還有這個!”明琬又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個古樸的扁長盒子,打開輕輕擱在聞致手邊,和宣紙上紋路精致的白玉鎮紙形成鮮明的對照。 是支木簪,簪身微帶弧度,拋光打磨得很是平滑,上面纏繞的紋路簡單質樸,看得出是新手所為。 “椅子是請了工匠幫忙,但這個簪子是我親手做的。你之前那根不是壞了么?我用小葉紫檀為原料重新做了根,雖然不是羊脂玉,但耐用很多?!?/br> 見聞致的視線掃過她指腹的傷痕,她不著痕跡地蜷起手指,換了個姿勢將手藏在袖中,說:“嗯……就這些了,祝你生辰快樂!” 聞致喉結動了動,半晌“嗯”了聲,姑且當做回應。 他的反應太過平淡,是不喜歡么? 明琬方才還隱隱雀躍的心頓時涼了半截,遲疑道:“那,我走了?!?/br> “嗯?!甭勚聦W⒂诠P下的文章,沒有抬頭。 明琬低著頭飛快出了門,越走越快,最后一路小跑回廂房,將自己扔在了柔軟的榻上,長長吁出一口氣。 他不喜歡呢!她有些挫敗地想,希望明天不會在廢紙簍中發現他嫌惡丟棄的木簪才好。 算了,既然送出手就是一份心意,喜不喜歡都隨他去罷。反正,不是第一次如此了。 她翻了個身望著帳頂,抱著小花枕頭寬慰自己。 她并不知道,書房中的聞致幾乎立刻擱了筆,慣有的高傲冷漠分崩離析。 清冷的光線中,他修長的手指如白玉雕成,緩緩碾過木簪凸起的弧度,又沿著桌沿下移,落在紋理細密結實的藤編輪椅扶手上,眼睫微微顫動,從未有過的寧靜溫和。 晚膳時,聞致姍姍來遲。 他換了新輪椅,頭上簪著一支不起眼的木簪,腰間掛著一只小巧的平安符,就這樣披著一身溫暖的橙光緩緩而來。 見到他這身妝扮,明琬下意識起身。 無數次,她下定決心要灑脫度日,不會因聞致的態度而受傷或是動容,但幻想的銅墻鐵壁,總是這般輕而易舉被擊潰。 “哎呀,世子這支新發簪倒是別致呢!”早已看穿一切的丁管事捧場道。 不知有意無意,明琬總覺得聞致在偷偷打量自己,然后氣定神閑地給出評論:“尚可?!?/br> 她覺得自己或許該說些什么,然而還未開口,便又聽見聞致淡然道:“今天上元節,有燈會?!?/br> “啊,是?!泵麋偹憬由线@句莫名其妙的話,“每年上元都有花燈的?!?/br> 小花用筷子插了一串元宵,糖葫蘆似的舉在手中玩,充當聞致的轉舌:“世子的意思是,想邀請嫂子今晚一起出門看花燈?!?/br> “嗯?”明琬有些不敢相信,目光在聞致完美的側顏上久久停留,試圖窺探出些許端倪。 他果然垂下眼睫,專注于舀動碗中的那顆元宵,不知為何半天都沒舀起,于是皺起了眉,要生氣的樣子。 明琬知道他或許害羞了。 他一害羞,就會露出兇神惡煞的樣子,或者索性避開視線一走了之。 明琬其實是想拒絕的。根據僅有的幾次經驗而言,她和聞致出門多半遇不到什么好事…… 然而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句:“好?!睗u漸的,她變得沒法拒絕聞致了。 聞致的眉頭果然舒展開來,一鼓作氣舀起元宵送入嘴中。不到一盞茶的時辰,他便匆匆擱了勺子,用不容置喙的語氣對明琬道:“走?!?/br> 半個時辰后,西市街十里花燈若海。 見明琬在一盞八角琉璃燈前多駐足了片刻,聞致微微側首問:“喜歡這個?” 明琬點點頭,伸手去摸琉璃燈下垂下的字條,苦惱道:“我在想謎底是什么?!?/br> 攤主大概也是個讀書人,鼻頭凍得通紅,負手笑著說:“這字謎頗難,若客人能解出來,是可免費贈予的?!?/br> 聞致抬眼看了眼字條,只見謎面是“祝?!?,打一字。他屈起一肘,指節撐著太陽xue,淡然道:“紙筆來?!?/br> 不假思索,他在紙上寫下一個遒勁的“詰”字。 “言”與“吉”,可不就是“祝?!泵?! “中了!恭喜公子與夫人!”攤主素來以文會友,毫不猶豫摘下琉璃燈遞給了明琬。 “你太厲害了,聞致!”明琬提著燈愛不釋手,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驕傲,只覺今夜的聞致像是會發光似的亮眼,“怎么猜出來的?” 聞致鼻梁高挺,不知是不是因為心情好的緣故,一向下壓的薄唇也帶了些許溫暖的弧度,輕飄飄道:“那種程度的字謎,看一眼就會了?!?/br> 明琬想,他確實有倨傲的資本,即便雙腿有疾,也有著大多數人難以企及的聰慧。 走累了,兩人在西市的放生池邊尋了個安靜空曠之所休憩。高大的古槐樹下,燈籠艷麗,紅綢飄飛,滿目池水波光粼粼,倒映岸邊的火樹銀花,恍若天河流淌。 明琬坐在岸邊的石凳上,剛好勉強與坐在輪椅中的聞致齊肩,琉璃燈就擱在她與聞致中間,像是一顆跳躍的心臟。 路邊有對小夫妻經過,女子大概走累了,嬌嗔著說腿疼。年輕的丈夫溫柔關切,二話不說,蹲身背起她就走。 女子害羞地以袖遮面,不住輕聲道:“有人看著呢!郎君快放我下來,羞死奴家了!” 男子步履穩健,笑聲爽朗,寵溺道:“怕什么?大晚上的,誰認識你我!” 明琬頻頻回頭看他們,眼中是無法抑制的艷羨。 聞致知道,她和這世間千萬的平凡女子一樣,打心眼里渴望一份平淡溫馨的愛情,也想有個男子在她疲倦之時能放下身段,背她走過一條長街…… 而這些,都是他做不到的。 兩人許久不言,各懷心思。 明琬從油紙包中捻了兩顆糖含在嘴里,石凳下垂著的腳尖并攏又開合,茜紅的裙裾染著琉璃燈的暖光,在夜色中蕩開一抹好看的弧度。 聞致猜到她有話要說。 果然,遲疑片刻,明琬忽然道:“世子有將相之才,文韜武略俱是頭籌,既不能成為猛將,何不試著成為良相?” 聞言,聞致眼中有光芒跳躍,轉眼又歸于平靜。他道,“殘疾之人,無法入朝為官?!?/br> “可是我覺得能讓你站起來!為何不試一試呢?希望就像是一顆星火,看上去不起眼,但只要加點油,總能迸射出耀眼的火花……” 說著說著,她的嗓音低了下來,“還是說,世子只是討厭我而已?!?/br> 聞致望著黛藍泛光的池水,陷入良久的緘默。 明琬沒有等到他的回答。 推著聞致走了一夜,馬車上,她靠著車壁累極而眠。 車轱轆一個咯噔,明琬頭一歪,枕在了聞致的肩上。她沒有驚醒,反倒尋了個舒服的姿勢,微張著唇瓣繼續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