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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索蘭總覺得還有莫大的危險,是她完全不能理解和掌控的。從對“龍”的態度可隱約窺見,青龍嶺族民,和她接觸過的夏渚國民或是來朝奉的部落都不同,是完全特殊的異類。方征是怎么讓這些看似沒有任何信仰與恐懼的族民臣服的? “靠什么統治?”方征冷笑著沙啞道,“民心。你知道這詞的意思嗎?” 索蘭皺眉,沒有聽過這個詞。她是奴隸出身。夏渚的奴隸非常少,這使得她的成長經歷格外坎坷又富于傳奇。當然那些也已經早不是她生命的重心了。她在意的是方征說的奇怪表達,什么是“民心”? 事實上,直到16歲,她才模模糊糊開始對所謂“民”有一點概念。 她十六歲那年,仲康還不是夏渚的國君,是夏渚的四王子。在他的前面,已經有兄長太康繼位。然而太康是個暴虐的瘋子,他一刀砍在神廟的獬廌脖上,血奔如水,神獸哀鳴而走,不見蹤影。 “什么民!這世上只有巫君一種聲音!我就是巫君!我不要虞朝留下來的破動物,虞朝已經死了!如果虞朝的辦法是對的,它就不會分裂!”太康舉著刀,有一個反對意見的下屬站出來就砍一個,那段時間他足足殺了十二個重臣。 堯舜禹締造了龐大富庶的虞朝,是這片土地上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度。它的人口數量達到頂峰。是方征父親口中代表著一定政治經濟文化實力的真正“大國”,是后世經學家贊美的“圣人三代”締造的盛世,是知識分子理想中的“田園牧歌”?!耙共婚]戶路不拾遺”,誠實公正勤勞的人得到尊重與重用,jian佞詭計狡詐無處容身。政通人和、諸事清明、人民安居、健康長壽。后世為禮教奔走的孔圣曾經無數次贊美并懷念上古德君的國度,歌頌著他們的仁慈和教化之德。哪怕遠處依然有恐怖巨大的動物和半獸怪物游蕩,但有大羿那般神勇的武士,環境保衛帝國的安寧。 可是在崇禹帝死后,其子啟在祖姜涂山嬌的扶持下,并未順從大禹禪讓的伯益,而是自行登位稱王。虞朝就此分裂為虞夷和夏渚。夏渚的繼承人制度更加牢固,太康是啟君第二個兒子,比之父輩偶爾還遵從虞朝舊俗遺風,太康在政治上的表現更加激進極端。他大力推崇夏啟時代尚在孕育的巫靈文化,在逢蒙等臣子的支持下,以完全斬斷母體聯系的姿態,先是廢止了“不得壘土為城”的大禹舊規,隨即拆毀了決斷獄訟的神廟,趕走了讀取人心謊言的獬廌。 太康征兆十萬余民眾,修筑高九仞的巫靈臺,雕刻四神之像,“韶舞”這原本兼顧著國君與民同樂、慶祝豐收與祈禱來年順遂功能的舞蹈,也經過改動,變成了朝巫靈祝禱、懇求他們降下神威祛除病痛災禍,朝敵人詛咒的祭祀之舞。 太康在位三年,一年辦一件驚世駭俗的改動。其父啟君用了六十年的時間去逐步收束中央集權,卻依然不敢把奴隸制的實質放在臺面上,最終也沒能完成改制。太康每殺一個人就重復一遍:只有他真正懂得父君的心愿和志向,懂得夏渚繼承自虞朝的所謂玉禮只是冠冕堂皇的外衣。他妄圖以雷厲風行的手段把啟君鋪好路的改制全都一步到位,三年后換得的卻只有被最開始大力支持他的逢蒙割下頭顱。 “兄長太心急了?!崩^任夏渚國君仲康當時只有十八歲,“民要馴,不能粗暴丟掉,一步步來?!敝倏抵獣陨先螄唤K結的原因。在后世,這個詞是“倒行逆施”。 那是索蘭第一次近距離面對“民”的概念。 十七歲索蘭帶領散兵游勇了結太康的心腹守衛羲伯,以鎧役軍先鋒官的身份站在新主君身邊。當初支持過太康改制的大部分臣屬又來支持仲康,在他們眼里,四王子脾性要溫和些,至少不會隨便殺那么多人。在這些臣子中,最開始支持太康改制的逢蒙,也最后砍下了他的頭顱,獻在仲康面前。這位“三朝老臣”的一只眼睛剛被祖姜的昆秀營弄瞎,可逢蒙依然在政變戰斗的第一線,驅使著那支自虞朝分裂就牢牢為他所控所用的“飛獾”軍。 悍將和新君,那時候互相問對方的一句話是:“太康做的事,錯了嗎?” “沒有錯,只是太快?!?/br> “沒有錯,只是太快?!?/br> 在只有君臣三人的場合,仲康教索蘭理解他真正的政治意圖,逢蒙則在一旁補充。仲康淡淡指教著年輕的女將軍,“虞朝已經死了六十年。夏渚不能走老路,在這一點上,兄長其實沒有錯??上坏獨⒘硪粭l路的人,還要殺我們這些同路跑得慢一點的人……” “虞朝還在世的,最老的那一批,也就是我這樣半截入土的人了?!狈昝筛锌?,“它分裂的時候,我才十六歲,就敢拉滿彎弓對準我的老師——戰神大羿。我是和舊時代決裂的人。虞朝的路,不能再走,也沒辦法走下去。我支持太康王子,可他走得太急太快,我勸他慢一點、穩一點,不要完全不聽別人的意見。但是他……唉?!?/br> “那要走什么路?”索蘭皺著眉頭。她剛解決了太康的殘余勢力,本來以為仲康奉行的是不同政治主張。此舉令她迷惑。不按虞朝的來,又該怎么統治呢?當然,她知道自己并沒有資格去思考這些問題。只是在腦海里一閃而過。 “慢慢來,把該丟的丟掉?!敝倏当砬闇睾?,說出的話卻讓索蘭費解,“父君和兄長的愿望是一樣,也是我的愿望。分裂的土地,我也會重新統一,還將締造一個古往今來史無前例的龐大國度,且不會三代而亡。索蘭,你能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