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945節
待其離去,劉皇帝則淡定地看著惠妃,示意她坐下,隨口問道:“怎么有閑暇到我這里來?” “官家不宣召,還不允許我主動前來覲見?”惠妃還是過去的作風,言語間帶著點婦人的怨艾。 見狀,劉皇帝也不惱,道:“既然來了,稍后就陪朕用午膳吧!” 眼神中有意動,但惠妃依舊語氣不善地說道:“難道我來就是為了一頓飯食?” 劉皇帝的耐心很少這般充足,見其狀,輕笑道:“那去春蘭殿?” 感受到劉皇帝的調侃,惠妃卻搖搖頭,表情變得少有的嚴肅,沉吟少許,方才說道:“聽說文淵已然回安東去了?” 在老皇帝這里討不到便宜,就更別提從朝廷了,挫敗之后,劉文淵反倒清醒了,沒有在洛陽久待,在接收了劉煦在洛陽的“遺產”后,也就啟程回安東了,走得也干脆,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不過,終究是青年意氣,臨走前在告別宴會上,還說了一句:朝廷不給,那便靠自己! 此時,聽惠妃提起,劉皇帝不免好奇,她怎么關心起劉文淵來了。審視著她,劉皇帝頷首道:“他是安東王,豈能久離封國,事情做完了,自當返回……” 惠妃聞言,感慨著說道:“文淵作為官家長孫,如今已是一國國王了!” 停頓了下,又悠悠嘆道:“就連文海、文渙都封侯開府了……” 到這兒,劉皇帝隱隱聽出些味來了,看著惠妃,道:“你有什么想法,且直言吧,勿需這般兜圈子!” 見狀,眼瞼微垂,惠妃以一種提醒的語氣道:“官家,劉晅已經二十二歲了,至今無一爵銜加身,徒以皇子之名顯于人前,實在是有些難看?!?/br> 聽她這么說,劉皇帝老眼稍微瞇了下,道:“怎么,皇子之尊,還委屈他了?” 注意著劉皇帝的反應,惠妃趕忙道:“只是長成之皇子,多有名爵。劉晅業已成婚,但府邸牌匾上都不知書何門頭,連開門迎客都不方便,實在有失天家顏面……” “天家顏面!”劉皇帝呢喃一句,而后說道:“要爵位,劉晅怎么不自己來?還需讓你這個母親到朕面前請求?” “官家威嚴深重,他就算敢來,又豈有膽量提出請求?”惠妃昂著腦袋答道。 聽其言,劉皇帝當即冷冷道:“朕當初賜了封國,是你們沒有把握機會,自己放棄。朕也說過,任何選擇都有相應的代價,如今跑到朕面前訴苦,晚了!” 劉皇帝這般說,一下子便刺激到惠妃了,就像個點燃的炮仗一般,大聲道:“我知道官家心中有氣,但當初阻止劉晅分封是我的意思,是我舍不得他,并非他不敢去。官家若是耿耿于懷,想要責罰,盡管沖我來,不要遷怒劉晅,耽誤了他的前途!” 看她這副振振有詞的模樣,劉皇帝語氣卻依舊冷淡:“在你眼里,朕是那種打擊報復的人嗎?還是針對自己兒子?” 惠妃顯然有些上頭,直接指出:“留在京中,未就封國者,又豈止劉晅一人?劉暉、劉曖、劉昭他們,封爵的封爵,授官的授官,劉曖甚至入駐政事堂,同為皇子,官家難道就沒有厚此薄彼嗎?” “放肆!”劉皇帝終于惱了。 第461章 癲狂? 乘興而來,敗興而歸,惠妃非但沒有為兒子求得一個“公正”對待,反而受到劉皇帝一頓狠狠的斥責,最終哭哭啼啼、委委屈屈地回去了。有一說一,惠妃一些過激的言論,也確實觸怒到了老皇帝。 殿內的氣氛仿佛為烏云所籠罩,老皇帝獨處御案,面色陰沉,胸膛有著明顯起伏。見狀,胡德躬下腰,小心地喚了聲:“官家……” 老皇帝卻沒搭理他,眉頭緊蹙,嘴上喃喃自語:“厚此薄彼嗎?” 自然是有的,老皇帝又不是個機器,又不是一道程序,他也有感情,也會因個人好惡去掉,做出一些有失偏頗的行為。 年紀越大,則越像一個人,一個“純粹”的人,皇帝本就是以自我為中心的,老皇帝則進化到一種極度“自私”的狀態,觸了他的霉頭,就是親生兒子,該教訓時也不會有絲毫手軟。 惠妃描述的那些,也并非杜撰,甚至沒有多少夸張,至少他們母子是有種羞于見人,引為“皇族之恥”的感覺。 十六個皇子,除尚幼的十六子劉曜之外,其他人都不失王公之爵,獨獨劉晅連婚都成了,卻還是“白身”一個,嚴格意義上說,連那座居住的府邸,在建造等級與使用規制上,都有逾制之嫌,劉皇帝根本沒給他開府之權,包括府內那些內侍宮娥的使用,都沒資格。 這樣的待遇,可說是跌破底標的,就是外臣看了都不禁搖頭,覺得老皇帝做法太過。而究其原因,不過是當初在分封事宜上惠妃母子的對抗,在老皇帝看來,那就是忤逆,讓他大失顏面。 甚至可以說,這就是一種報復,老皇帝必須得從其他方面找補回來,就像小孩子賭氣一般,你不從我意,讓我心氣難順,那你也別想好過……至于為何針對劉晅,那也只能怪他們母子當初跳得最歡,正適合拿來當典型。 而此時老皇帝的羞惱,一部分來源于惠妃的言語沖撞,但更多的,是當初那種心理狀態下的回憶被勾起了,回過頭來,直面“當初”時,劉皇帝便有些惱羞成怒。 無法想象,也不能理解,他劉某人怎會變成這樣?捫心自問,如此器量,如此做法,他還是那個蓋世雄主、千古一帝?他作為帝王的胸襟與氣度都丟到哪里去了? 他這個皇帝,竟然開始如小人唧唧,與婦人較長短,做到這等地步,一世英明也算淪喪了。 當然,這等剖析,也就老皇帝自己能想想了,但把自己的內心真實挖掘得越深,就越羞臊,也越痛苦,甚至感到恐慌。 驀然回首,當褪去皇帝這層尊貴身份的光環,他竟然只是個“凡人”,甚至只是一個“小人”??峙抡l也想不到,高深莫測的劉皇帝,竟也有了陷入嚴重自我懷疑的時候。 伴隨著紛亂的思緒,劉皇帝一張老臉幾乎扭曲到一起,顯得格外猙獰,看得一旁的胡德心驚rou跳,連口頭上的關懷都不敢表示了。 良久,老皇帝方才平靜下來,平靜到有些僵硬、麻木,緩緩起身,拄著竹杖,佝著老腰,往寢殿而去。 沒一會兒,從里邊傳來一陣激烈的動靜,砰砰直響,胡德不敢有絲毫怠慢,招呼著兩名內侍便往里察看。 動靜自然是劉皇帝搞出來,里邊,讓人目瞪口呆的是,老皇帝正在“發瘋”,舉著那根竹杖,對一張大銅鏡又敲又打,霹靂乓啷的。 只是,不論老皇帝怎么敲擊,除了產生一些噪音以及在鏡面上留下些印痕,再也不能傷及分毫了。如今大漢的制鏡工藝可是經過改良的,冶煉用料配方經過調整,比起前代的銅鏡要牢固耐用得多。 而給皇室使用的鏡子,除了美觀奢華之外,質地更是良好的。于是,老皇帝那“笨拙”的破壞,與銅鏡的“耐受”,便形成對比了,場面多少有些滑稽。 但胡德等人對此,可一點都笑不出來,只有深深的惶恐,平日里深層的老皇帝已然夠嚇人了,如此暴躁失態,那豈不更是擦著便死? 許久,不知是老皇帝發泄完了,還是氣力耗盡了,動作逐漸慢了下來,丟掉竹杖,扶著那鏡框喘息不已。 到此時,胡德方才敢湊上前去,戰戰兢兢地勸道:“還請官家息怒!” 劉皇帝已然坐在了地上,毫無形象可言,抬頭瞥了胡德一眼,淡淡道:“扶朕起來坐下!” “是!”胡德聞言是大松一口氣,應了聲,趕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之扶到邊上的軟榻。 緩緩坐下,劉皇帝駝著背,撐著雙膝,情緒平復幾許,偏過腦袋看著那面大銅鏡,嘴里喃喃道:“朕已經連一面鏡子都對付不了了……” 念及此,劉皇帝兩眼瞪得老大,血絲繃得明顯,指著鏡子顫聲道:“把此鏡給朕砸了,換了琉璃鏡的!” 見老皇帝那駭人的模樣,胡德不敢有絲毫怠慢,當即安排人把銅鏡搬出去。當初,因為琉璃鏡把自己照得太清楚,一怒之下,讓人砸了,改換銅鏡。如今,兜了一圈子,又要換回來。嗯,方便老皇帝發泄破壞。 當然,真正的原因或許在于,當初的琉璃鏡照出的,只是老皇帝那張衰老而難看的面容,而如今老皇帝看到的,卻是他那顆自私而丑陋的內心…… 胡德自然無從得知老皇帝的心里變化,他眼睛尖,注意到被丟在地上竹杖,經劉皇帝那么一番暴力動作,已然損壞了,上鑲之金銀、珍珠、瑪瑙也碎了一地…… “官家,此杖是否也處置了?讓少府另打造一根?”胡德小聲請示道。 “拿過來!” 將竹杖拾起,劉皇帝接過,輕輕地撫摸著損裂的杖身,老眼中露出一抹“心疼”之色,輕聲道:“拿去,讓人修復好!” “是!” “你們都退下吧……” 把人趕出去,沉默幾許,劉皇帝突然抬手,狠狠地抽了自己倆耳光,那是真用力,打得啪啪作響,老臉都紅了。 此時此刻,劉皇帝竟有些恨自己,當然,恨的是他的行為,在他看來,他適才的“發狂”,只是一種無能狂怒的表現,越是暴躁,越顯心虛,越顯無能。 然而,若是什么也不做,一郁氣憋在胸中,又讓他難受至極,那是種幾乎窒息的感覺。越是如此,就越想發泄,動作越大,又越讓他憤恨、厭惡…… 老皇帝的心理狀態,已然有些撕裂了,甚至有點扭曲,直面自己內心,深度地剖析自己,實在是一件大恐怖的事情…… 思緒混亂,劉皇帝忽然抬頭,布滿血絲的雙眼中,迸露一抹駭人的殺氣,今日之事,傳將出去,還不知內外臣子會如何猜想? 胡德幾人,可把他適才的表現盡收眼底,要不要處置了? 第462章 一地雞毛 不論如何地歇斯底里,也不過是情緒上一次短暫的發泄與釋放,為了獲得一點心理上的慰藉,以自我維護那點孤獨而又可憐的自尊。 于現實卻也無補,劉晅的問題,已然被惠妃直接擺到了面前,他該如何處置?真就打算,讓劉晅一輩空掛個皇子的名頭,不給一點待遇? 對于這點,劉皇帝自己心里都沒個定數,畢竟也是自己的兒子,也沒犯什么大錯,只為了顧及那點大概率只有他自己在意的顏面,是不是太斤斤計較了? 然而,若就此改變態度,又如何說得過去,畢竟就在方才,他還那般堅定地駁斥惠妃,將之趕走。就算要翻臉,只當是懲戒結束,也需時間來緩沖吧,否則豈不顯得突兀、生硬,讓他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或許劉皇帝自己都沒有發現,他是越老越固執,越不可理喻,死要面子。面子這種東西,早年之時,甚至可以被他拿來隨意踐踏,拿來擦屁股,但如今,卻是視若珍寶,格外愛惜…… 自以為皇權至上,毫不妥協,然而,在事實上卻是處處充滿妥協,外露出的猙獰與頑固更像是一種偽裝,嘴上叫囂得越厲害,行為表現則越軟。終究是老邁了,遲暮了,與早年那種由內而發散發的木強完全是兩回事。 思索間,重新建立起心防劉皇帝,已然有了決定,等再過一陣子,把劉晅該有的待遇恢復也就是了…… 不過,如此是否還是顯得太軟弱妥協了,對一婦人?慢慢地,劉皇帝又陷入到那種幾無邏輯、全憑個人臆想的牛角尖中。 但想得多了,總有一得,劉皇帝老眼突然亮了,或許,可以等自己死了,等太子登基。太子將來登基,總需要施恩臣下,就從自己兄弟開始,把這份恩典讓給太子,這似乎是個不錯的處置辦法,可以避免自己的尷尬。 然而很快,劉皇帝又搖了搖頭,萬一太子不明自己意圖呢?萬一他有所顧忌,抑或打壓兄弟,不肯作為呢? 難道提前做好交待?這樣似乎也不妥,豈不更丟面子,他劉皇帝做點事情,何須遮遮掩掩,小人小氣的…… 在劉皇帝瘋狂腦補臆測之際,胡德又回來了,被打擾了思緒,很不滿意。而眼瞧著老皇帝那不滿的眼神,胡德趕忙緊張地稟道:“官家,春蘭殿宮人來報,惠妃娘娘跌倒了!” “嗯?”聞之,劉皇帝老眉聳得老高,語氣有些不善:“怎么回事,離開之時,還是好好的!” 表面上,似乎很關懷,然而,劉皇帝心中卻充滿了懷疑,覺得惠妃那邊有詐,否則何來如此巧合? 面對劉皇帝這個問題,胡德卻顯得猶疑了,瞥了他好幾眼,幾度張嘴,卻沒發出聲來。見狀,劉皇帝當即斥道:“你這作態,做給誰看的?裝模作樣,說!” “是!”胡德嚇了一跳,不敢再有所隱瞞,道:“據聞,是十五皇子與惠妃起了爭執,乃至娘娘跌倒在地……” “原來就等在宮中,等著消息??!”聞言,劉皇帝冷笑兩聲,眼珠子轉悠了兩下,手一伸,吩咐道:“擺駕春蘭殿,朕倒要親眼看看,這母子倆在耍什么把戲!” 前往春蘭殿途中,劉皇帝得到了關于惠妃跌倒“事故”更詳細的信息,據報是劉晅責怪當初是惠妃替他做主,拒絕封國,得罪了劉皇帝,方招致如今窘境。 對于愛子的歸咎,惠妃一方面很傷心,一方面又很自責,同時還有些委屈,覺得劉晅不理解自己,不免與之爭辯。 母子倆爭吵一頓,發泄一番,但劉晅又哪里是惠妃的對手,抽身欲去,惠妃不讓,一番糾纏,劉晅掙脫力大,導致惠妃跌倒…… 聽了詳細描述,劉皇帝的表情變得有些古怪,他怎么也沒想到,這等狗血家庭倫理戲碼竟然會出現在他的宮廷。 種其因,得其果,很多事情往往就是相通,只是,對于這一點,劉皇帝同樣沒有太多逼數,他的宮廷內部,發生的各種狗血紛爭可一點都不少,只是大部分被他下意識忽略罷了。 洛陽的春蘭殿在宮城深處,距離垂拱殿還真不近,需要走半刻鐘多,劉皇帝駕臨時,本就有些壓抑的氣氛立刻增添了一些緊張感,就仿佛被一片烏云遮了過來一般。 殿門口,劉晅耷拉著腦袋,輕咬著嘴唇,默默地跪在那兒,表情有些凝重。注意到劉皇帝,慌忙叩頭行禮,那張與惠妃酷似的英俊的面龐上,流露出深切的恐懼,顯然,他也知道,自己禍闖大了。 劉皇帝停下腳步,漠然地注視了他一會兒,扭頭往殿中去,手微抬,冷冷地吩咐道:“架起來,打!” 言罷,劉皇帝拂袖進殿去了,留下面色發白的劉晅,以及幾名同樣臉色大變宦官。一名內侍,像找到主心骨一般,走到胡德身邊請示道:“大官,真打?” “爾等膽敢違抗圣諭?”胡德沒好氣地反問了句,然后便指著跟隨的四名內侍:“還不去準備!” “是!”發問的內侍卻沒動,而是哭喪著臉道:“但打多少杖???” 聞之,胡德也面露頭疼之色,抬頭望望春蘭殿,又低頭瞧瞧劉晅,再偏頭看看這干無所適從的內侍。稍作琢磨,有了主意,拉過此人,低聲交待道:“先打十杖,動作慢些,力道輕些……” 這些內侍可大多是聰明的,尤其在聽話聽音上,聽胡德這么說,頓時點頭表示知道了。胡德排開他,又走到劉晅身邊,彎腰小心地道:“殿下,官家有旨,小的等不敢不辦,還請您不要怪罪,稍微忍耐一番,小的們手下會有分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