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930節
王禹偁每一次貶謫,基本都離不開他那張嘴的原因,眼中容不得沙子的王禹偁,太敢說,也太能說,禍從口出便是他入仕這么多年最真實的寫照的。 按理說,劉皇帝并不是容不得人的帝王,大臣們說幾句話,發幾句牢sao,都不是什么大問題。但偏偏,王禹偁每每指出的問題,都恰恰戳中劉皇帝的“隱疾”,讓他如鯁在喉。 人若做了錯事,都會下意識地找理由,甚至刻意遮蔽掩蓋,劉皇帝也一樣,哪怕心理清楚,也要用些自欺欺人的手段。但王禹偁不懂事啊,偏偏要把蓋子掀開,每次把劉皇帝惹得惱火萬丈,就是他貶官的時候到了。 不得不說,對王禹偁劉皇帝是動過殺心的,而且不只一次,這個人實在太不知趣,太惹人厭煩。早年還能笑笑,略施懲戒,等到劉皇帝老邁晚年到來,耐性不足之時,那真是每一次都在鬼門關前晃蕩。 對王禹偁猜忌最盛時,劉皇帝已經把他看作那種“賣直取忠”的邀名小人,想通過薅他劉皇帝的“羊毛”,來做當代魏征。那個時候,劉皇帝是真想命人給王禹偁送一瓶鴆酒去…… 而王禹偁能夠保住性命,大抵還得感謝早年給劉皇帝留下的印象太深:王禹偁是忠臣,就是這么個人,喜歡說實話,卻不會說話…… 如此,命能保住,但每每“口嗨”過后,就得面臨貶官的結果。然而,人總是有犯賤的一面的,每過一段時間,劉皇帝又總能想起王禹偁,同樣的,年紀越大,越是如此。 不在于劉皇帝對王禹偁有多看重,而是因為,王禹偁早已成為劉皇帝“廣開言路、兼采眾議”的象征,連王禹偁都殺了,那其他人哪里還敢說話? 另外一方面,則是老皇帝的通病了,他總覺得有人欺他年老,小覷他的權威,甚至欺君罔上。而王禹偁雖然說話不好聽,但他至少不會欺君啊…… 因此,當見到王禹偁這副低眉恭順的模樣時,劉皇帝心中是有些失落的,乃至是傷心的。 連王禹偁都變了,那朝廷上下,他還能相信誰? 不管心情有多么地復雜,劉皇帝面上卻是毫無變化,語氣依舊四平八穩地說道:“朕聽說,你和那柳開一樣,在提倡什么詩文革新,大加批判那些浮麗文風,極力推崇韓愈、白居易,希望詩文能更加關注民間疾苦,反映現實時弊……” 聽劉皇帝提及他堅持了十多年的事,王禹偁點了點頭,還是一臉嚴肅地道:“回陛下,確有此事!文章有千種作法,文風更是變化無窮,臣與柳柳州,只是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文風……” 王禹偁所言“柳柳州”,自然不是唐時的柳宗元,而是時任柳州知州的柳開,這也是一位開寶年的進士,并且比王禹偁還早提倡詩文革新。當然,性格不似王禹偁那般過于剛直,但也好針砭時弊,得罪了不少人,官運也相對坎坷,如今已在柳州任上待了三年了。 而王禹偁與柳開也是知己,雖相隔數千里,每年仍有書信往來,以詩文相祝,情懷與志趣也都寄托在詩文里。 聽王禹偁這么說,劉皇帝則笑了笑,語氣平和地道:“說什么詩文改革,扭轉文風,朕可知道,你們這些文人,只不過把政治見解與理念,都寫入那些作品中了。 你的詩文,朕也讀過一些,朕很好奇,朕的大漢,在你眼中,就是如此不堪,大漢的黎民百姓,難道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開寶盛世,難道只是一個笑話?” 說到最后,劉皇帝的聲音拔得極高,有如轟鳴一般,讓人震懼。就是寇準,也不由瞥了王禹偁一眼,目光中透著少許擔憂,他對王禹偁,還是很敬佩的。 出人意料的,劉皇帝這番話,似乎把王禹偁震醒了一般,整張臉也不像此前那般“死氣沉沉”了。醞釀了一會兒,王禹偁向劉皇帝道:“陛下所言甚是,臣一腔報國之志、憂民之心,確實盡付詩文之中了。過去十多年,臣雖屢起屢落,卻也見識了人間百態。天下之黎庶之生計,黔首之勞碌,絕非盛世之景……” “所以,這是《西征賦》的由來?”劉皇帝突然打斷王禹偁,冷冷道。不知為何,此時的劉皇帝總給人一種興奮的感覺,就仿佛獵人發現了獵物一般…… 王禹偁也寫了一篇《西征賦》,不過,名雖相同,內容含義可大大不同。王禹偁在賦中描述的,是西征之下,河隴百姓生計之艱難,府庫之空竭,民力之疲弊。在王禹偁眼中,倘若河隴地區有健康指標,那么如今已經開始紅燈報警了…… 面對劉皇帝氣勢洶洶的詰問,王禹偁就好像被踩中了尾巴,一下子恢復斗志,拱手到來:“陛下,臣在鄯州兩年,全州自臣以下,數萬民,每日每月,忙碌者不是衣食飽暖,而朝廷‘四征’,鄯州是個窮州,農牧產出不多,但每年有近七成所得,都需上繳,供饋安西大軍,余下三成,卻需供應全州百姓生計。 幸者這兩年未有災害,百姓咬緊牙關,尚能苦苦堅持。全州男丁,有兩千多人死在高昌、安西,有一半都曾遠赴西域,押解糧草……” 說到動情處,王禹偁兩眼已然泛起了淚花,哽咽道:“陛下,鄯州的百姓苦??!西北軍民苦??!” 聽完王禹偁的訴說,劉皇帝眉頭擰在一起,有些懷疑道:“何至于此?朝廷征調糧草,都是有規矩的,怎會如此沒有節制?鄯州如此濫用民力,你這個知州又在做什么?” “道司鈞令,臣豈敢違背,能抗拒一次,豈能次次抗拒?”王禹偁沉聲道:“臣也曾數度上奏朝廷,陳其艱難,訴其困苦,然始終杳無音信……” 說到這兒,王禹偁深吸了一口氣,猛然昂首,向劉皇帝大聲問道:“恕臣斗膽發問,陛下有多少年,未曾巡視地方,親眼目睹,今時竟是何樣人間?” 王禹偁這句發問,當真是擲地有聲,振聾發聵,甚至可直接看作質問,殿中所有人都驚詫于王禹偁的大膽,但同樣的,那個熟悉的王禹偁又回來了…… 而劉皇帝,臉色已然陰沉如水了,冷冷沖一邊的嵒脫道:“去,給朕查一查,把王禹偁給朝廷的上奏給朕拿來!” “你繼續說!今日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劉皇帝甚至有種惱羞成怒的感覺,扭頭又沖王禹偁喝道。 劉皇帝覺得他該憤怒,因為他根本沒看到過王禹偁的奏章…… 第435章 還是比爛的時代 此時的垂拱殿,仿佛不在洛陽紫微城,而是在鄯州鄯城,讓人喘息的艱難。兩年內,劉皇帝的腰背,從來沒像今日這般筆挺過,兩手撐著御案,像頭猛虎一般,惡狠狠地盯著殿下的王禹偁。 而王禹偁則一臉無畏,面上的褶子都綻開不少,侃侃而談,將他對西征之弊以及朝廷為政之失盡情述來,平靜的語調中抑制不住興奮,看起來,他這兩年也是憋壞了…… 聽得出來,王禹偁最針對的,便是朝廷對西北之“四征”,征糧、征馬、征兵、征丁,這是專為安西征伐而制定“戰時政策”,朝廷當初制定之時,也考慮過民力的問題,降詔,以四征暫時取代正稅。 然而,這經終究還是念歪了,隨著時間的退役,所謂的“四征”逐漸演變成了正稅之外的苛捐雜稅,河隴百姓,實際上需要承擔兩份賦稅,但都記西征的名目之下。 到如今,在“四征”的基礎上,又發揮出了“四役”,還是一些“聰明”的官僚,積極響應朝廷的號召,在朝廷政策之下,進行的“政策開發”。 打著供饋西征的名義,肆意妄為,然令人憤慨的是,從百姓手中剝削來的資源,能有一半用在西征上,就很不錯的,剩下的去哪兒了,不言而喻。 而引發的生民困苦,百姓的怨言,卻指向何處?在西征之政,在朝廷,在劉皇帝!西征,本就是劉皇帝一力搞出來的事情…… 當然,諸道府州縣的情況輕重不一,這得看主政官員的節cao。王禹偁的節cao是毋庸置疑的,然以其多方維護,鄯州百姓生計依舊困苦若廝,可想而知,那些性情不似他這般剛強,也沒有底線的官僚之下,又是怎樣一副艱難場景。 王禹偁甚至向劉皇帝舉了個例子,河州知州朱齊對下屬州官們說過這么一番話:百姓很苦,但官吏更苦,與其官民皆苦,不若百姓獨苦。古往今來,哪有小民不苦的,小民再艱難,挖野菜、啃樹皮都能活下去,我等若是完不成朝廷派遣的差事,丟官事小,丟命事大。 還有個名叫張敬的隴西參政也曾狂言,西征糧饋供應,乃是朝廷制命,河隴上下都在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他們這些官吏,是最不容易的,上下兩頭遭受壓迫,為了完成上差,是忍辱負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 若是官吏都活不下去了,完不成朝廷交待的任務,耽誤了西征大事,朝廷降雷霆之怒,最終受苦的依舊是平民百姓,他們的所作所為,也是為了百姓好。 因為還有更爛的情況,所以眼前的“爛”也就可接受了,那張敬的論調,可是把“比爛”原則體現得淋淋盡致。 當王禹偁舉出這兩個例子后,劉皇帝再也壓抑不住了,怒火蹭蹭往腦門子上躥,一手狠狠地捶在案上:“這等狗東西,也配為官?” 劉皇帝當政的這四十多年,聽過各種各樣的奇談怪論,但從沒有似今日王禹偁口述的這般,觸目驚心,剜心刺骨,鮮血淋漓,同時,也讓劉皇帝惱羞成怒,乃至心生惶恐。 而最劉皇帝在意的,顯然是這么一點:惡名都讓他與朝廷背了,好處都讓那些混賬官僚得了,這是幾乎能讓劉皇帝破防的情況。 畢竟,拿貪官污吏的人頭,來安撫民心,緩解統治矛盾,幾乎是帝王最拿手的辦法了。如今這一招,卻被一些西北官員反客為主,膽大包天,肆意妄為,不可饒??! “呵呵呵……”老皇帝嘴里發出些瘆人的笑聲:“西北究竟是怎么了?這十年來,朝廷已是數度整飭,怎么還有這等狼心狗肺、欺君害民之徒? 都說窮山惡水出刁民,朕看吶,不只出刁民,還出jian官賊吏!” 一個忍不住,劉皇帝便開始大開地圖炮了,而每當他發表一些不過大腦的言論時,也意味著屠刀快按捺不住了。 “你適才提到的那兩個狗賊是誰?河州知州?隴右參政?”劉皇帝恨恨地問王禹偁,言語間殺氣騰騰的。 王禹偁遲疑了下,還是拱手道:“回陛下,知河州朱齊,隴右參政張敬?” 聞言,劉皇帝取出一張令紙,提筆便寫,快速揮就,旋即抬頭沖一名內侍道:“傳值班衛士!” “是!”內侍應命,快步出殿而去。 內侍名叫馬正,是去年劉皇帝落水時,拼命下水,差點被淹死的那位。因為忠心可嘉的表現,順理成章地得到提拔,從一名內謁者,連升數級,成為謁者監,隨侍垂拱殿。 未幾,一名英武俊朗的年紀武士入點而來,高聲拜道:“臣張文蔚覲見,請陛下吩咐!” 張文蔚乃是陽邑侯張永德長孫,如今是大內軍殿直領班,前途不可限量。 看著張文蔚,劉皇帝根本來不及表示欣賞,揚了揚手諭,吩咐道:“逆執此諭,親自去一趟隴右,照諭辦理,將那兩個畜牲首級取來?” 見劉皇帝有些猙獰可怖的模樣,張文蔚心下微驚,但不敢有絲毫怠慢:“是!” 言罷,便趨步上前,從內侍馬正的手中接過手諭,正打算雷厲風行地去執行,卻被一聲突然的發言打斷了:“且慢!” 開口的,乃是寇準,一句話就將眾人的注意力轉移到他身上。因為王禹偁進言之故,劉皇帝還真把他忽略了,目光轉向,漠然地看著他:“寇準,是不是朕怠慢你了,你又有何話說?” 面對劉皇帝逼視的目光,寇準表情沉凝,抱拳鄭重道:“臣聽陛下之意,是欲直接派班直取隴西二官性命?” “有何不可?”劉皇帝淡淡道。 寇準深吸一口氣,沉聲應道:“陛下,王知州所言,尚屬一面之詞,未加查證,便匆匆處置,不免有失草率。何況,知州、參政,都是地方高官,牽涉不淺,即便二人有罪,也當有司論罪,明正典刑,以孚人心……” 聽完寇準這番見解,劉皇帝呵呵笑了兩聲,緊接著便嗤笑沖王禹偁道:“王禹偁,聽到了嗎?寇準說你有誣告之疑,責朕有偏聽之嫌,你有何話說!” 王禹偁看了看寇準,抬手平靜道:“陛下,臣所言每一句,但請查驗,倘有半句虛言,愿坐同罪!” 停頓了下,王禹偁又道:“不過,恕臣直言,寇御史所諫,十分中肯,國家自有法度,朝廷自有體制,若因二賊而壞國家法制,實在不值,還請陛下三思!” 王禹偁言罷,劉皇帝沉默了下,冷冽的目光在王、寇二人身上打著轉兒,偏頭輕聲道:“寇準,關內這幾年御史生涯,長進不少啊,居然開始指教起朕做事了!” 劉皇帝話里,多少有幾分挖苦的意味,不過寇準倒是面色坦然,從容道:“臣不敢,臣只是聽從陛下當年之教誨,盡為臣之職分,為國謀忠,如此而已!” “一張利口??!”聞言,劉皇帝又仔細打量了寇準一眼,悠悠道:“看來一個關內道御史的職位,確實屈才了!” 說完,劉皇帝便沖板正地站在那兒候命的張文蔚道:“手諭作廢,隴右你還是跑一趟,把那二賊給朕押回京來,朕倒想看看,說出那般驚天言論者,竟是怎樣人物!” 第436章 真實而殘酷 腳步急促,飛快地行走在殿廊下,趙普一雙老腿近幾年都沒有如此靈活過,力道控制得也很好,踩踏的聲音很小,一直到殿門之側,方才住步。 深呼吸幾口,平復下急促的氣息,又對衣冠稍加整理,趙普沖跟在身側的喦脫道:“通稟陛下,趙普求見!” “相公稍候!”喦脫行了一禮,先行入殿。 這世上能夠支使喦脫的人實在不多了,臣僚之中,趙普算一個,若是平日里,或許還能注意下語氣,然而眼下是非常之時,自然顧不得客氣了。 沒等多久,喦脫又出來了,官家召見,請趙相公迅速進殿。趙普不敢怠慢,又下意識地整理了下儀容,方邁開沉穩的步伐。 對垂拱殿,趙普自是熟悉非常,乃至閉著眼睛都能找準位置。不過此番進來,對這熟悉的殿堂,趙普卻多留意了下,快速默然地觀察著殿中人,尤其是看到王禹偁之時,老眉皺了下。 “臣參見陛下!”近前,趙普躬身拜道。 冷冽的目光在趙普身上轉悠了下,劉皇帝手一伸,板著臉道:“賜座!” “謝陛下!” 不過,屁股剛沾座,便聽劉皇帝冷測測地問道:“趙卿,朕聽王禹偁說,他給朝廷上了幾道奏章,盡陳河隴治政之弊??捎写耸??” “回陛下,臣方查閱過,確有其事!”趙普不慌不忙地道。 “那朕為何連一道都沒有見過?這其中有什么枝節,難道有人想欺瞞于朕?”劉皇帝冷冷地說道,眼神都仿佛要吃人。 “回陛下!”趙普站起身來,語速依舊:“王禹偁的奏章,曾呈至政事堂,只是閱覽之后,被老臣批駁!” “哦?”劉皇帝老眉上挑,眼神之中明顯多了些深沉的意味:“原來是趙卿截留了???” “陛下!”眼看著老皇帝快被猜忌填滿心胸了,趙普語氣終于急了幾分,拱手道:“老臣以為,王禹偁當初所奏,有失偏頗,且有夸大之嫌,再兼當時西征戰役正處關鍵時刻,朝廷與西北道州,都應上下一心,為免造成不必要的影響,引起人心動蕩,老臣因此自作主張,將其奏章按下了……” 聽趙普如此解釋,劉皇帝表情倒是暖了幾分,但眉頭皺得更緊了,總覺得有哪里不對。 稍作思索,道:“王禹偁所提種種,情節重大,縱使趙卿有所懷疑,也當派人巡視查證一番吧!為何訃聞不問,倘若其所言屬實,甚至情況更加嚴重,那豈不是隔岸觀火,座視百姓受苦?” “這確實是老臣疏忽!”趙普趕忙認錯:“老臣此前,一直著眼于全國稅改大局,因而在其他事務上,有所怠慢了……” 說到這兒,趙普從袖里掏出三道奏章,恭恭敬敬地捧在手上:“陛下,這是王禹偁當初所奏,請陛下查閱!” 見狀,劉皇帝輕輕地揮了揮手,嵒脫立刻下去,把奏章呈上來。劉皇帝一舉一動還帶著氣,快速翻閱起來,一時間,整個殿中只剩下劉皇帝翻頁的聲音??粗嗾轮械膬热?,劉皇帝老眉皺得都快扭曲了。 奏章中所言,與王禹偁適才殿中陳奏,內涵差不多,但終究有些區別,其中表述只是些簡明扼要的東西,缺乏細節,因此顯得缺少支撐,更像是一名官員狂言臆想。 王禹偁在奏章中,向朝廷強調西征之弊,疾呼罷戰息征,偃武修文,解民之困,還民生息。除了替百姓鳴冤叫苦之外,核心就在于反對西征,希望劉皇帝能夠改弦更張,不要再好大喜功、矜功伐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