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901節
在這樣的情況下,對安西地區進行直轄已經徹底不切實際了,在安西都督府的基礎上進行封國,也是順理成章的事。 而劉皇帝猶豫的,只是如何分封處置罷了。劉旻的安西王,基本是板上釘釘了,但把眼下的安西直接封給劉旻,劉皇帝心中又有點不樂意。 倒不是對劉旻有什么不滿意的,只是劉皇帝那老邁的軀體中依舊存在一些野望。在劉皇帝看來,安西是大有可為之處,不論是河中,還是更西的兩河流域,都是世界島的精華之地,文明孕育之所。 僅僅一個安西國,怕是難以征服,當然,劉皇帝知道那很難,畢竟不是對付南方的那些土著蠻夷,軍事、政治、文化、宗教等方方面面都面臨巨大困難,但已經手足可觸的情況下,不嘗試一番,劉皇帝又難免不甘心,最次也要保留那一種可能,即便他大概率是看不到那一天的…… 因此,在劉皇帝的初步打算之中,安西是要視情況拆分為三到四個國家,并向北、西、南三個方向發展的。但時下的局面,又不那么適合拆分安西,畢竟那里正是集中力量辦大事的時候…… 劉皇帝思考越深,眉頭皺得越緊,而觀察著他表情的皇子們見狀,也都下意識地小心起來,屏氣凝神,不敢將擾。 良久,劉皇帝忽然抬頭喚道:“劉曄!” “在!”劉曄立刻站了出來,俊朗的面容間滿懷自信與期待,一舉一動還帶有強烈的行伍之風。 看了這個從小就知道顯示存在感的十三子,劉皇帝指著安西,道:“你準備回安西,你的封國,也在西面,但具體如何,猶不得知,這得看你接下來的表現!國土不能僅靠朕賞,還得你們自己去拼、去搶、去奪!”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曄濃黑眉毛不由跳躍著,定定地問道:“倘若我打下萬里江山,也能都封給我?” “口氣不小??!”劉皇帝仿佛看到了劉曄少時在自己面前口出狂言的情形,不由笑罵道:“那也得等你打下來再說!” 劉曄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想了想,拱手道:“臣也有一個請求,還望陛下應允!” “說!” “六哥已經把魏王太妃接到碎葉了,臣遠在西陲,今后恐怕也難得回京,懇請把娘親帶回安西!”劉曄面色認真地道。 劉皇帝原以為劉曄也想要兵、要錢、要糧、要械,沒曾想只要其母親??粗鴦?,一種兒子長大了的感覺油然而生,并沒有多少猶豫,道:“你返回安西時,把你娘帶上吧!” “謝陛下!” 如今的劉皇帝,對女色什么的已然免疫了,沒有什么舍不得的。何況,劉曄的母親秦湘妃并不怎么受寵,得有十好幾年沒得到過劉皇帝臨幸了。 安排完劉曄之后,劉皇帝又瞧向趙王劉昉。當目光投到自己身上時,劉昉下意識地挺直了胸膛,雖說一貫態度是劉皇帝指哪兒打哪兒,但涉及的切身利益前途,怎能不關心,至少得為子孫后代考慮吧。 若是向老五一樣,被發配到那蝦夷島,四面環海,充耳蠻語,那日子,還不得煎熬死…… 對劉昉,劉皇帝的態度從來都是寬和的,此時也是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以一種商量的語氣道:“朕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在南洋諸國諸島給你選一地作為封國,二是和劉曄一樣去安西,你自己考慮!” 而劉皇帝言罷,劉昉根本沒有絲毫考慮,直接道:“臣選二!” 見他這般干脆,劉皇帝也不禁意外,略表好奇道:“安西的情況可要復雜困難得多,朝廷支持也是有限,那些大食國度與ysl教徒并不好對付,不是南方那些蠻夷土著所能比的!” 聞言,劉昉呵呵一笑:“臣自小到大,可有畏難取易者?何況,臣不習水性,只好陸戰,還是安西更適合。作為兄長,也該去攻堅克難,至于南洋,還是分給弟弟們吧……” “好!”聽他如此說,劉皇帝撫掌道:“眼下安西還需集中實力,鞏固并擴大戰果,等你們兄弟齊心,打出一片天地之后,朝廷的敕封即至!” “不過,安西實力緊缺,想要有所作為,是缺少不了朝廷支持的!”劉昉又趁機提到。 對此,心情大好的劉皇帝也顯得很爽快,手一揮即道:“能給的,朕一定會給,對自己兒子,豈有吝嗇的道理!” 第364章 沉默 對劉昉的安排定下之后,且不提其他人是何感想,至少作為太子的劉旸心中是暗自松了一口氣。 如今,在眾兄弟中,如果說晉王劉晞是他最忌憚的人,那對趙王劉昉就是僅次于劉晞的了,原因無他,榆林平叛回朝后,劉昉歇了一段時間,但緊跟著就和劉晞一樣再度被劉皇帝啟用,并且是主持軍事相關工作,眼下如今更以侍衛馬步軍都虞候的身份主持侍衛司禁軍各項日常事務。 禁軍三衙,侍衛司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間始終被殿前司壓半頭,但其實力始終是強悍的,至少從規模上要優勢不少。在多年的變遷與調動中,禁軍三衙也形成了新格局,巡檢司徹底淪為治安應急部隊,在大漢官民眼中出場頻率最高,存在感最強,同時實際的政治影響力也最強,畢竟兩京除皇城之外的大部分要害地方都是巡檢司的士卒在負責。 殿前司與侍衛司則偏重于軍事職業化,士卒的裝備、訓練以及戰斗力已不是巡檢司兵馬所能相比的了。同時,殿前、侍二司兵馬的影響也早已不局限于兩京或京畿周邊,從開寶北伐之后,劉皇帝便深入落實軍事輪換制并積極推動中央禁輪戍邊疆與諸道要地。 因此,如今的大漢禁軍,并不只是拱衛京畿的“中央軍”,影響力早已擴散到全國的要害地方。而論及在各地的實力,侍衛司是要勝過殿前司的。 侍衛馬步軍都虞侯,在侍衛司的領導體系中,排次只在第五,在這個職位之上,還有正副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以及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侍衛步軍都指揮使。 但以上四職,在多年的變遷之中,職權已逐漸被剝離,到這開寶二十六年,已然成為軍中將帥退居二線的養老所,名譽屬性高于實職。侍衛司下屬馬步諸軍的實際掌管與統率,則由各軍都將、都虞侯負責,這些人,又屬于軍中的后起之秀,老一輩的人基本都已經退出軍旅給后生晚輩們讓位。 而侍衛司的實際領導者,負責各項庶務處置的,恰恰就是馬步軍都虞侯,這是侍衛禁軍中真正的實權職位。而劉昉以親王之尊,兼領侍衛司工作,想要不引人注目都難,要知道,劉皇帝對趙王的喜愛,可朝野盡知的。 對此,太子劉旸也很難自己騙自己,說能對劉昉放心,別的方面他或許有些遲疑迂緩,但對于軍權的敏感性與重要性,在劉皇帝身邊耳濡目染,早有清晰的認識。 每每思及劉昉過去的功績與在軍中的威望,再聯想到劉皇帝的寵信以及對侍衛司的領導,劉旸心中就有一定的憂慮感。也就是劉昉坦蕩,也從沒表露出過有奪嫡的意思,以及任何逾越的舉動,否則兄弟倆的關系也難說會變成什么樣,即便如此,劉旸對劉昉的警惕心理依舊很強。 如今,聽劉皇帝的意思,是要把劉昉封到安西那旮沓與劉旻、劉曄三兄弟一起覓食,劉旸心中自然而然地放松不少,目光則有意無意瞥向晉王劉晞。 四個長兄弟間,也只剩下這個理政親王了,就是不知劉皇帝打算如何安排了。 不過,讓劉旸有些疑惑,也有些警惕的是,到最后劉皇帝也沒有就劉晞的未來做出安排。 相比于劉煦、劉昉、劉昀幾人,對其他皇子的封賞,劉皇帝就顯得有那么些漫不經心了,不加商量,直接宣布結果。 七皇子劉暉被封新吳王(蘇門答臘島),八皇子劉曖、十一皇子劉曉分別封為新魯王、新梁王,兩兄弟一起將爪哇島分了。 十二皇子劉晗為新越王,十四皇子劉昕為新宋王、十五皇子劉晅為新韓王,三兄弟分據加里曼丹島。 當然,劉皇帝對南洋諸島的分封,有那么些想當然,也有些一廂情愿,至少所涉的三大島,還是存在一些土著組織及政權的,漢人商民到目前為止也僅是取得了一些據點,獲得了一些土地、礦山,建設了少許鎮寨罷了,與安東、林邑不同,并不完全具備成熟的分封條件。 這還是在避開了三佛齊這個地方“小強”的前提下,可以想見的是,哪怕只是對付一些南洋土著,分封的落實也不會是輕松的。 隨著劉皇帝對南洋分封詔令的下達,只怕在南邊又會掀起景濤駭浪了,乃至釀成腥風血雨,至少被劉皇帝意志劃為皇子封國的那三島政權,就不會輕易認同。畢竟這可不同于漢人商民的拓殖民,這是行吞并之實了,而僅靠那幾個皇子,顯然是不可能把封國之事落實的。 不過,問題固然存在,但并不影響劉皇帝此時此刻宰分天下的豪情萬丈與酣暢淋漓,而臣子們,暫時也只能由著他的性子來。 當然,劉皇帝到了也沒一次性把他的子孫們都封出去,十六子劉曜便沒有封地,另外皇十子、燕國公劉昭也是一般,還有一個重要人物便是晉王劉晞。 因此,在劉皇帝讓人收起分封圖,慢悠悠回到御座之時,幾乎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劉晞與劉昭二人,且目光中多飽含深意。 劉昭是符后生的第三子,名義上的嫡次子,劉晞則是理政親王,二者的身份都具備一定的特殊性,而劉皇帝又特殊對待,就不要怪其他人多想。 于是,還有一些目光是看向太子劉旸的,似乎想看看他是怎樣的反應,如何的表情??上?,劉旸呈現在人前的只有滿臉的平靜。 不知覺間,子夜已過,垂拱殿內的氣氛,并未因分封的商定而有所喜悅,反而有些壓抑,一個個都沉默著。顯然,對于劉皇帝分封的意志,并不是所有人都樂于接受的,接受了,也只是迫于他的權威,不敢反抗罷了…… 大概是感受到了皇子們的遲疑與不滿,劉皇帝冷淡的目光掃視一圈,又道:“朕還是那句話,聽憑自愿,若朕無其志,朕可以收回另封!” 這話,還是沒人信…… “今日就到這里吧!”氣氛有些尷尬,劉皇帝也有些疲憊了,終是沒有再多話,擺擺手趕人了。 劉皇帝需要時間繼續思考完善他的分封大計,皇子們也需要消化這一點,思考未來的道路,以及找到應對此局的辦法…… 第365章 看衰 一場分封的舞臺夜劇在沉默的氛圍中勉強落下帷幕,作為配角的皇子們各懷心思,各自散去。 春夜之下,涼風侵肌,帶給人無限清醒,乾元殿那邊內侍們還在連夜清理著杯盤狼藉,垂拱殿這邊則余音還響。 劉煦父子倆沉默著出宮,劉煦一道都不開言,表情嚴肅,看起來很沉重的樣子。一直到登上車駕,車簾放下,空間足夠私密了,劉煦方才看著欲言又止的劉文淵道:“你有什么想說的,直言吧!” 劉文淵顯然憋久了,得到允許,當即道來:“兒以為,陛下之分封,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聽劉文淵這么說,劉煦立刻斜了他一眼:“陛下御極天下、鞭策宇內四十載,其英明睿智、宏圖遠略,豈容你在此置喙!” 劉文淵脫口而出:“陛下固然英明,但他終究老了!” “放肆!”話一出口,劉煦便忍不住咳嗽了一聲,先是斥罵一聲,然而甩手便給了劉文淵一個巴掌。 這一掌顯然沒有留力,清脆的擊打聲甚至由車駕內傳到春夜下的長街。察覺到車廂內的異狀,馬車緩緩停了下來,緊接著,傳來駕前侍衛詢問的聲音:“大王可有吩咐?” 劉煦板著一張臉,聲音幾乎從嗓子里擠出來的一般,回應道:“無事,回王府!” “是!” 待車駕重新啟動,車內的氣氛繼續壓抑著,劉煦扭臉,瞪著劉文淵,壓低聲音,格外嚴厲地斥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迎著劉煦惡狠狠的目光,被扇得正發蒙的劉文淵這才慢慢反應過來,面上流露出一絲緊張。他適才的話,自是發自肺腑,但短短一句話,卻是存在著重大政治風險的。 他的話,完全可以解讀為欺君,蔑視劉皇帝年邁,甚至直指他昏聵。雖然這只是父子間的私談,但難保隔墻有耳,至少這車里車外并不只父子二人,似劉文淵這般不假思索,張口道來,一旦為有心人所刺得,那來自朝中的明槍暗箭,恐怕說來就來了。 “兒失言了!”想到這些,劉文淵低頭認錯了。 見狀,劉煦表情這才緩和了些,看著劉文淵被抽紅的左臉,問道:“痛嗎?” 劉文淵搖搖頭。劉煦則嚴肅地道:“在安東我都要求你謹言慎行,何況京畿?你要永遠給我記住,禍從口出!” 略微停頓了下,劉煦又悠悠道:“有些事,可以想,可以做,但不能說!” 聞言,劉文淵不免意外地看向劉煦,只見父親此時也是一副深思的模樣,眼神閃了閃,拱手應道:“是!” 小插曲過后,劉文淵又思索一陣后,緩緩道來:“兒絕無冒犯陛下之意,就事論事,兒確實對今夜陛下所持分封之議不看好!” 這一回,劉煦沒有再打斷劉文淵,而是平視著他,等待下文。留心著父親表情的劉文淵見狀,來了些信心,壓低聲音,繼續說道:“其兒觀諸位皇叔,對于分封大多不太樂意,似豁達如五叔齊王都不愿就國,要向陛下爭取一二,不論是東面的蝦夷還是南洋諸島,分封這些地方,對皇叔們而言,無異于發配流放。甚至于我們安東,也是等同此類。 迫于陛下權威,皇叔們不敢反對,甚至不敢提出異議,只是心不甘,情不愿,即便詔令下達,諸國建立,恐怕將來也只是流于形式,止于名義,甚至可能因此貽笑天下!” 聽劉文淵說得言辭鑿鑿,劉煦卻搖了搖頭,道:“你這也只是臆測,并無多少根據!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你怎么知道你叔叔們就不愿意分封,至少你九叔、十三叔的積極,就不似作假。至于你四叔,他就更不會忤逆陛下的意志,別說分封安西,就是刀山火海,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那南洋五國呢?”劉文淵說道:“據兒所知,那些島嶼雖屬蠻荒,但已經形成了一些土著國度,哪怕原始簡陋,野蠻落后,恐怕也不會因為朝廷一道詔令便瓦解。 這不同于大漢商民前往貿易、墾殖,想要建立封國,實現統治,絕非易事。您親身參與了安東的建設與發展,其中的艱辛與苦楚如何,深有體會,諸位皇叔能有這份意志堅持下去嗎?又具備成為一國國王的能干嗎? 即便安東,若無您十數年堅持不懈、辛勤開拓,對于陛下分封,兒同樣不敢抱有信心! 何況,安東之發展,背靠遼東,又長期接受朝廷的支援,再兼爹您宵衣旰食,方有如今的成果。而南洋遠在海外,朝廷能提供多大的支持,僅僅依靠那些出海的商民,依靠那支南洋艦隊,就能夠壓服那些南洋土著,建立封國嗎? 即便可以,那朝廷又將投入多少的人錢物力,方能實現?陛下分封諸國,在于穩固邊陲,在于放權諸子作為,而根本原因還在于減輕朝廷的負擔。 倘若因分封之事,加重朝廷負擔,增加各類支出,那通過數千里之外支持海外,即便強盛如大漢,又能堅持多久,再厚實的家底,也終有一日會被耗凈,大漢也可能被拖垮! 而朝廷若短于支持,以大漢目前在南洋各地的影響力,能夠支持幾個封國的建立嗎? 南洋如此,安西亦然!并且,情況要更加嚴重!南洋那邊,終究只是些不開化的蠻夷土著,不論是打是剿,尚有成功的可能。 安西則不然,在西方,大漢面對的是一整個文明,是一個有豐富歷史文化傳承的地區,是當年力阻大唐西征的帝國王朝,即便如今沒落了,崛起一個新的國度,也是大有可能之事。 僅過去這些年,為支持六叔西征,朝廷耗費的錢糧,就數倍于安東發展及治安所用,愈往西,還不知會面臨怎樣的敵人! 還有那些大食人的信仰,與我大漢是格格不入,沖突劇烈,想要征服他們,談何容易! 別看現在六叔他們取得了不錯的戰果,滅黑汗,敗聯軍,攻入薩曼國,拓地兩千里,但距離大漢實在太遠了,朝廷縱然要提供一些支持,代價也巨大,不客氣得說,這就是窮兵黷武。 他日,一旦出現些許變故,即便以大漢之強,又能在數千里之外進行有效援濟嗎?大漢在安西,永遠只是用一根指頭同敵人雙拳戰斗! 分封,若不為固內,而為開拓擴張,實為舍本逐末。兒觀陛下所言,正有此意,一旦如此,兒恐有朝一日,西征會成為一個大漢深陷的泥潭,于國于民,都不會是好事……” 劉文淵滔滔不絕,一番論述下來,劉煦都呆了,深鎖眉頭許久之后,語氣分不清是疑慮還是恐懼,抑或是其他什么,幾乎顫著聲道:“你這是在危言聳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