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71節
“當年文華殿的那些老朽腐儒恐怕也是這么評價我的!” “你!”符惠妃徹底怒了,抬手指著劉曙,飽滿的胸脯起伏不定,一時氣急,竟有些說不出話了,兩眼甚至泛著點淚花。 見母親怒態,劉曙的氣勢逐漸弱了下去,他再混賬,但面對的終究是自己生母,更見不得她流淚了。 遲疑了下,劉曙垂著頭道:“娘,我知錯了!要是為我氣壞了身子,那兒子身上就又要加上一條不孝之罪了!如今,您怎么數落我也無用,若是您覺得訓斥幾句,就能讓爹消氣,您就繼續吧……” 隨著劉曙這句話說完,母子之間的爭執也終于告一段落,看著有些消沉的兒子,符惠妃終究心軟了,坐在榻邊,道:“你打算怎么辦?” 劉曙悶在那里,沒有答話,過了一會兒,方才道:“聽憑處置便是!爹不是向來如此嗎?前者殺了一個駙馬,逼死一個公主,就差一個皇子。諸兄弟中,還有比我更合適拿來開刀的了嗎?” “你住嘴!”聽劉曙著滿嘴的混賬話,符惠妃便氣不打一處來,同時面上浮現出一抹惶恐:“官家雖然氣你,還能真殺了你不成!劉萱糊涂,難道你要和她一樣糊涂嗎?” 迎著母親關心的目光,劉曙露出一點無奈的笑容:“娘,我說的是氣話!你莫當真!我這跪也跪了,臉也丟盡了,至多再被圈禁個一年半載便是,過去不都是這樣的嗎?” “可我看官家是真生氣了!”符惠妃還是忍不住擔憂:“要不我再去求求情?” “娘??!你說得我都煩了!你再去求情,不是拱火嗎?”劉曙立刻勸阻:“還是看看情況吧……” 第293章 哪有真蠢的?只是性格使然 “你們母子在密謀什么呢?”在惠妃母子煩惱頭疼之時,劉皇帝的聲音突兀地自外邊傳來。 聞聲,兩個都不由色變,惠妃慌忙起身,下意識地要整理著裝,手足無措間,劉皇帝已然走了進來,步伐緩慢,但自帶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嚴氣勢。 “官家來了!”惠妃趕忙上前行禮,若是平時,她只有歡喜,如今卻是又驚又怕。 “紫宸殿夜宴,各宮各殿都去了,你卻缺席,只讓劉晅代表,朕來看看,有什么要緊事,連與宴的時間都沒有!”劉皇帝淡淡道,目光卻落在靠在榻上的劉曙身上。 “陛……陛下……”別看劉曙私下里叫得歡,真直面劉皇帝了,那種幾乎本能的敬畏感迅速襲滿全身,伶牙俐齒也不利索了。 目光冷淡地打量了劉曙一會兒,一旁惠妃見狀,還是忍不住道:“官家,劉曙他知錯了,罰也罰了,他兩膝都跪壞了,你就饒恕他這一次吧!” 看符惠妃還是一如既往的表現,劉皇帝沒來由得有些厭煩,掃了她一眼:“你退下!” “官家?!?/br> “退下!”面對劉皇帝呵斥的語氣,惠妃面色遲疑了下,擔憂地看了劉曙一眼,還是挪步退出去了。 室內,父子獨處,劉皇帝隨意坐在一張短凳上,動作慢悠悠的,但整個空間都仿佛被他的氣勢所籠罩,劉曙則大氣也不敢喘一下,不敢直視劉皇帝,只是悶著腦袋。 “講??!你不是有很多話要說嗎?剛才不是還振振有詞,如今朕就在你面前,怎么不開言了?”劉皇帝冷冷道。 顯然,劉皇帝到春蘭殿不是一時半刻了,適才這對母子的聊天,他在簾外可是聽得又真又全。而聞此言,劉曙也反應過來了,臉上閃過一抹緊張,但很快平靜下來。 不是劉曙心理素質有多強,而是他已經選擇躺平了,做出一副擺爛的樣子,低沉地道:“陛下要如何處置臣,臣應著就是!” “看來你是怨言頗多??!你娘說你知錯了,朕怎么一點都感覺不到呢?”劉皇帝輕聲道。 劉曙沉默了下來,此時連雙腿的疼痛都忽略了,面上糾結幾許,咬牙說了句:“陛下就是寧愿相信那些外臣,也不愿相信兒子!” 聽其言,劉皇帝有點意外,不過并未惱怒,反而平靜打量著,靜待下文。不該是這樣的反應??!劉曙心中嘀咕著,剛剛鼓起的氣勢又迅速xiele下去。 “講??!朕想聽聽,你有什么委屈,朕又怎么冤枉你了!”劉皇帝還是那般平淡。 深吸一口氣,劉曙應道:“陛下真應該去遼東看看,那里如今是怎樣一種情況!那些所謂的專使、辦案能吏,打著反貪除惡的名義,恃權逞兇,為了完成任務,向朝廷請功,已經不辨善惡,不分忠jian,羅織罪名,大肆迫害遼東官吏郡望。 好好的遼東官場,已經一片渾濁,風聲鶴唳,人人自危,民間紛擾不斷,官府治政遲滯,公序良俗崩壞。 遼東自道司已下,幾乎每一名官員,都已交待好后事,備好一口棺材,做好了隨時橫禍加身、受罪殞命的準備……” 劉曙難得正經地侃侃而談,把他在遼東的見聞向劉皇帝敘來:“陛下既遣臣往鎮遼東,安撫官民,那見此惡況,臣便不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任他們胡作非為,任意專權。 那些酷吏,打著陛下的旗號,擾亂地方。若是不加遏制,既影響政事運轉,破壞民生安定,又敗壞陛下的聲名,臣實在難以做到熟視無睹!” 劉曙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表情要多真摯有多真摯,一時間竟然把劉皇帝給說愣神了。這番話,若是換個人來說,劉皇帝恐怕只有惱怒與不滿,覺得是在對自己的吏治政策、割rou行動表示不滿,是在反對自己的意志。 但從劉曙的嘴里說出來,便只有意外,滿滿的新鮮感,什么時候劉曙也能如此大義凜然,秉公直言了。只能說,劉皇帝對劉曙的要求,下限實在太低了,聽他這番陳情,也有種極不真實的感覺。 當然,劉皇帝可不會被劉曙給迷惑了,待他講完,終于給了一個正面回應:“這么說來,你還是為江山社稷,為朕考慮了?聽你所言,那遼東上下,盡是些清官良吏,賢臣善民了?” “那也不全是貪官污吏!也不至于個個罪不容誅!”劉曙這么應道:“遼東官員成千上萬,誰能保證毫無過錯,難道陛下還能盡殺之?” 劉皇帝冷冷一笑:“若盡是些貪官污吏,竊國蠹蟲,盡殺之又如何?” 這輕描淡寫間的森然,讓劉曙心頭微寒,注意到劉皇帝淡漠的表情,劉曙張了張嘴,一時間忽然覺得自己所有的辯解,都是那般蒼白無力。 “陛下用法如此嚴苛,難道不怕地方失控?” “你覺得朕會怕嗎?” 一句話,懟得劉曙不知如何自處了。見其狀,劉皇帝嗤笑兩聲,言語間終于帶上了些怒意:“且不提遼東那邊的究治行動具體如何,是否有違命亂法,戕害官民之事,朝廷自有應對! 就看你自己,違逆朕的意志,橫加干涉查案,包庇縱容,這是你該做的嗎?即便有冤屈,那也不是你來評斷了!你對遼東的官吏士紳,又了解多少,你憑什么認為他們冤枉?一些道聽途說,不如朝廷有司調查可信? 還有,你若是一心為公,收受禮物,是怎么一回事?些許金銀財帛,就能把你這個皇子國公給收買了,皇室顏面就如此廉價? 更可惡者,派衛隊去搶人,強行從監獄提犯官,這就是你的作為?誰給你的狗膽!你又視國法為何物?” 面對怒氣騰騰的劉皇帝,劉曙張了張嘴,所有的怨氣與不滿,一下被戳得支離破碎。他自認為的理直氣壯,在劉皇帝面前,也實在顯得有些可笑了。 想了想,劉曙終是有些委屈地道:“若是什么都做不了,那陛下派臣去遼東做什么?” 事實上,此前劉曙雖然不大樂意去遼東,但他既然去了,最初還真有干出一番事業、為自己正正明的想法。只不過,事確實是做出來,就是全無方式方法,像一個莽夫,只突出一個任性自負,結果也證明,他確實不是一個能擔大事的人。 見他這副模樣,劉皇帝便嚴厲道:“那還是朕用錯人了?” 劉曙不說話了,沉默了下,嘀咕道:“大哥在安東,做了那么多有違朝制的事,他如何肆無忌憚,任性專權,您也從沒責他……” “你是怪朕偏心了?”聽此言,劉皇帝徹底惱了:“你也不度德量力,你能與劉煦比?你自問,你有那個能耐嗎?” “未曾嘗試,如何得知?” “不需再試了,朕已經看清了!” 聽劉皇帝這么說,劉曙兩眼有些紅了,面上仍有不服,但精氣神卻是弱了下去,頹喪著一張臉,不再作話了。 見其狀,劉皇帝也無心再與他廢話了,起身離開之際,平靜地說道:“別在宮里待著了,而立之年的人了,別像個沒斷奶的孩童,凡事還需你娘cao心?;啬愕墓?,給朕好生反省,半年之內,不準出府。你本來該去宗正寺的監室待半年的……” 說完劉皇帝便離開了,劉曙聞言,則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符惠妃急匆匆地闖進來,方才回過神。 “此事就算揭過去了?”劉曙看著符惠妃,有些不敢置信,他也聽出來了,劉皇帝沒有再繼續追究他的意思。 這可實在讓他意外,要知道,當年他只因為胡言亂語,以過繼之事嗆了劉旻兩句,便被劉皇帝怒斥圈禁。怎么這回,劉皇帝明顯盛怒難遏,反而輕輕放下了,莫非是皇叔的求情起作用了? 迎著寒夜秋風,就著昏黃的宮燈,劉皇帝漫步于宮室廊道間,臉色嚴肅,表情深重,眼神中流露出一抹深思。 不得不說,今夜與劉曙一番談話,有些刷新了他對這個兒子的認識。從其言談來看,劉曙并不如過往表現出的那般愚不可及,雖然還是有些爛泥扶不上墻…… 另一方面則是,連劉曙都能條理清晰地指出吏治清洗下地方政治民生的問題,那這件事是否該值得深思了? 看起來,似乎已經有失控的趨勢了,還要不要繼續?劉皇帝終于有所遲疑了,至少有一點,他心里是清楚了,也認可包括太子在內很多人的看法,那就是貪官是真殺不完的。 從本質而言,這場運動只是一場自我凈化,改良是最終目的,而非革命。手段可以狠,但似乎確實不應該把大漢的官僚逼得太狠了。 真把國家搞亂了,那劉皇帝自己也會追悔莫及的,再加上,安西方面與ysl世界戰爭,說不準什么時候就爆發了,國內是否真該緩緩了? 這一夜,劉皇帝想了很多,但是越想,越顯得殺意凜然。不過這一回,針對的對象,多了些人,比如劉曙口中那些“恃權逞威、肆意妄為”的查案專使。 當初在紫宸殿餞行之時,他還專門強調過,不許他們胡作非為,但是,顯然有些人把他的告誡拋諸腦后了?;蛟S有各種各樣的原因在里面,但劉皇帝可不會管那些,他只看結果效用,他要整肅朝綱,刷新吏治,可不是讓他們為了完成任務,不顧一切,禍亂國家的。 當然,劉皇帝也知道,免不了冤假錯案,牽連無辜,但凡事總該有個限度,一旦超過了底線,那也是難容于劉皇帝的。 對貪官污吏,劉皇帝固然是深恨不已,但對那些把朝廷善政念歪了的人,同樣不會有好感。 第294章 剎車,碎葉河畔戰鼓鳴 或許冬季本就是休養生息、享受收獲的季節,又或許考慮到其他因素,開寶二十三年入冬之后,劉皇帝針對這一年來吏治整飭運動中產生的弊端與亂象,再度發布一道“庚戌詔”,因在九月初九,又稱之為“重陽詔”。 在詔書中,劉皇帝毫不避諱地承認了在反貪除惡過程中產生的弊案,以及專使等執法人員在查處過程中的一些過激乃至逾制手段,嚴厲地申斥了那些背離朝廷良好初衷的官吏,對于其中違反亂紀、罪行深重者予以嚴厲警告,并表示不排除追責的可能。 在“反省”的同時,明確表示,吏治整頓是朝廷永遠堅持的基本國策,朝廷反貪除惡的決心是不容動搖的,只不過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在調查審判上,要以國法為準,不搞無辜牽連,要在保證官民正常秩序的條件下。 整個“庚戌詔”,在表達上或許有些含蓄,但其中妥協的意味,稍微有點政治嗅覺的人都感覺得到。自庚戌詔頒布后,京外的反應且不提,至少在洛陽,朝廷上下勛貴大臣都大松一口氣。 這場“浩劫”雖然仍未過去,但至少看到了一點利好的趨勢,皇帝陛下終于清醒了,對于天下的官僚而言,即便還無法松懈下來,但那把懸在頭頂的那把達摩克利斯之劍已經暫時從脖子上挪開了。 同時,這道庚戌詔,也將成為今后面對那些鷹犬酷吏針對的底氣,無罪加誅、小罪重判以及株連無度的情況將得到緩解。 而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庚戌詔的頒布,在安撫官民上或許沒有起到立竿見影的效果,畢竟撥亂反正也是需要時間的,但那種籠罩在全國的躁動卻隨著時間的推移,得到緩解。過熱的吏治整頓,就像被澆了一抔冷水,恢復理性,緩慢地回到正軌。 當然,如果僅僅是一道詔書,也不會有那么大的威力,關鍵在于后續的一些行動與措施,劉皇帝拿出了一些實際的東西。 比如對吏治整飭隊伍中一些行事過分甚至干脆違法的人員,進行了嚴厲處置。以遼東為例,楚公劉曙在那里跌了跟頭,被劉皇帝做了圈禁處罰,但他所提到的遼東辦案人員,也緊跟著作為典型被清洗,罷的罷,殺的殺,為朝廷政策調整祭旗。 同時,這項綜合整治運動的重心,也逐漸從官僚身上轉移,放到對地方黑惡豪強勢力的整頓上。吏治雖然依舊持續,但已然不是重點。 不論面上表現得有多強勢偏激,但劉皇帝心里再清楚不過了,要維系大漢的統治,首先要靠的,還得是官僚,他不可能無限制地折騰他的官僚。 同樣的,豪強地主也是大漢帝國統治基礎的重要組成部分,也不可能真的清理干凈,官府也難以做到直接管理那些黔首氓隸。清理凈化只是手段,根本目的還在于緩解釋放這二三十年積攢的社會矛盾。 強勢、傲慢,已經成為劉皇帝一個比較鮮明的性格特征了,但有些事情,卻又不能不妥協,最終只是做到什么程度的問題。以一人之力,對抗全天下,劉皇帝也早已不做那美夢了。 在劉皇帝的帝國,在當下的朝廷體制下,他權威幾乎是無限大的,口銜天憲不是空話,但終究也要講究基本法的。強勢了一輩子,最終發現,面對太多事情,他都是無力的,年紀越大,看得也越清楚。 而在國內政策調整之時,安西那邊不出意料地再度爆發戰事。前后經過近一年的時間準備,由中亞諸國及ysl信徒組建的東征軍終究露出其獠牙,東來怛羅斯,參與到黑汗對大漢的戰爭中。 這是一場報復性的戰爭,也是一場宗教戰爭,是ysl神權與東方皇權的一場碰撞。發生在二十三年暮秋的這場戰爭,規模不算小,ysl圣戰者及黑汗國聯軍共計五萬余眾,浩蕩東來,連破安西的阻截遲滯軍隊,直抵碎葉。 安西漢軍不到三萬人,其中只有不到三成的西征老卒,剩下都是在過去一年中,劉皇帝給劉旻重新調派的西北健士。 面對來勢洶洶的ysl聯軍,安西的應對準備,顯然是不足的,不論是思想準備,還是軍事準備,畢竟從一開始,安西預想中直接對手,只有黑汗余孽。 即便對ysl所謂的教義信仰有重視,但仍舊沒想到,其反彈能如此劇烈。而安西這邊,正處在一個調整期,基礎統治構建,漢制推行,移民安排,屯墾種田,恢復生產,這些都需要不斷的時間才能見效。 而西京朝廷這邊的支持準備,終究是滯后的,雖然樞密院調度準備了一批軍隊、武器,但還未起行,安西戰事爆發的消息已經傳來,即便后面加緊了布置與調度,也難以趕上戰事,畢竟近水難救遠火。 在這樣的情況下,面對西面來敵的大舉入侵,安西是多少有些措手不及的,被敵軍打到碎葉城下,就是最直接的反應。 聯軍眾,漢軍寡,但進攻不足,防守有余,依靠著堅城金湯,ysl聯軍抵達后,也再難得寸進,甚至連碎葉城的邊都沒摸到,便被大漢架在城頭的火炮給懾住了。 同時,ysl聯軍也有自古聯軍普遍的問題,那邊是指揮不一,號令不齊。那些教徒士兵,雖然滿懷熱情東征,但宗教狂熱,只是思想上的加成,氣勢上的鼓舞,行軍作戰,還得看組織號令。 在穩住陣腳后,劉旻抓住機會,派軍出擊,小打了一仗,再挫其兵鋒,不過,也僅此而已,效果一般,只是稍遏敵勢。 吃了點虧后,ysl聯軍稍退,重整旗鼓。那些教徒戰事雖然狂熱上腦,但領軍的將領卻非全是莽夫,尤其是黑汗新汗哈桑,有一定軍事才能,又與漢軍交手過,更加熟悉。 強攻碎葉是不可取的,簡單的試探過后就徹底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們更想將漢軍誘出,野外決戰。不過,這一點,也是戰爭初期安西漢軍盡量避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