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66節
此詔一下,什么流言蜚語,一下子就平息了,所有盯著此事的勛貴及官僚,都收回了目光。老皇帝心志如此冷硬堅定,連女婿都舍得殺,何況其他人,還是老實避禍吧…… 而詔書一公開,淮陽公主劉萱也徹底坐不住了,果斷闖宮,直覲御前,向劉皇帝求情。但顯然,劉皇帝的決定,是不會因劉萱的求情,而有所變動的。 垂拱殿內,看著跪伏在地上,哀聲乞求的劉萱,劉皇帝老臉上沒有絲毫波動,輕聲道:“回你的公主府去吧!張璟之事,沒有任何回旋的余地,國法如山,不殺他,朕無法向天下人交代,他只有死!” “國法如山?”聞言,劉萱卻直起了身體,收起了軟弱的姿態,直視劉皇帝:“難道陛下的所作所為,都是遵從國法嗎?” “你什么意思?”劉皇帝兩眼微瞇。 劉萱聲音拔高:“陛下要殺張璟,難道不是想借他駙馬的人頭,來震懾臣僚,用大義滅親,來顯示陛下的無私嗎?這數月,殺了那么多人,難道全都是罪有應得,難道處置都是依照法律,難道不是陛下一句話、一筆朱批的事嗎?” 面對劉萱的大膽質問,劉皇帝有些意外,認真地打量了這個女兒兩眼,說道:“我一直認為你乖巧文靜,沒曾想,還有如此見識,還有如此烈性的一面!” 說著,劉皇帝的語氣便轉冷了:“你既然都這么說了,那朕就更要殺這畜生了,以免半途而廢,前后矛盾!” 劉萱望著劉皇帝,劉皇帝則不避不閃,與之對視。見著他冷漠的表情,劉萱哽咽道:“爹爹,難道當真如此無情?” 劉皇帝淡淡道:“朕在你眼里,不就是無情無義、薄情寡性之人嗎?” 劉萱默然,緩緩地起身,抹去臉上的淚痕,躬腰一禮,輕聲道:“女兒明白了!駙馬若死,必隨之而去!” “你!”劉皇帝壓抑不住怒火,道:“這樣一個狼心狗肺之徒,值得你如此嗎?死一個張璟,天下才俊之士何其多,可任你挑選!” “沒曾想,爹爹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劉萱面露哀傷,再拜:“女兒告退了……” 說著,便轉身,失魂落魄地去了。劉皇帝望著她離去的背影,面皮微微抽動,眼神中也有些波瀾。 見狀,喦脫低聲請示道:“官家,那駙馬之事?” “什么駙馬!”劉皇帝駁斥一聲,緊跟著,目光恢復冷漠,淡淡道:“傳詔,按時處刑!” 第282章 老來喪女 黃昏時分,天空鋪滿了云彩,絢麗的光線交相輝映,籠罩在洛陽皇城,就像一位心靈手巧的織女,為之織就了一身美麗的紗衣。 垂拱殿內,劉皇帝慢條斯理地享用著膳食,手中還拿著一份皇城司的奏報,都是關于勛貴、官僚們動靜的事情。動作很舒緩,表情很平靜,但劉皇帝身上,依舊散發著一股愁悶的氣質。 讀到關于趙匡義近來的動作,劉皇帝眉頭稍微蹙了下,但很快恢復從容。這段時間,趙匡義還是很安分的,一心一意,撲在國事上,當然,私下里與他門生故舊的聯系,還是很頻繁的,皇城司也截留了幾封往來書信,也只是一些勸告與警示,沒有什么出格的話與犯忌的言論。 顯然,趙匡義是很識時務的,不像有些人,怨艾與憤忿幾乎都寫在臉上。趙匡義做得,只是大部分高官大臣都在做的,低調避禍,小心止損。 正自出神之際,只見喦脫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面露焦急,看了看劉皇帝,張口欲言,又猶豫地停下了。 看他這副表情,劉皇帝便知道,怕不是什么好事,冷著一張臉問道:“出了何事?” “官家,淮陽公主在府中自縊了!”喦脫聲音微微發顫。 一聞此訊,劉皇帝整個人都木了一下,身體完全停滯了,緩緩挪過目光,死死地盯著喦脫:“你說什么!” “公主府來報,公主殿下適才上吊自縊!”劉皇帝目光威懾力太足了,喦脫直感頭皮發麻,垂頭重復道。 “人怎么樣?有沒有救下來!”劉皇帝言語中有些刻意維持著心緒的平穩。 喦脫頭垂得更低了,但描述很清楚:“據報,得知駙馬張璟被明正典刑后,公主殿下把所有內侍婢女屏開,獨處寢室,痛哭不已。等發覺異常之時,已然晚了……” “朕是問你過程嗎?”劉皇帝有些壓抑不住怒氣了,目光變得惡狠狠的。 喦脫哆嗦了一下,還是咬牙道:“官家,沒能救過來,公主殿下已然去了……” 當確定噩耗之時,劉皇帝癱坐下來,老眼瘋狂眨動著,面皮也不由自主地抽搐著,那種艱難復雜,實在是很少出現在他臉上。 抬起微顫的手,取過食案上的茶水,連著茶葉沫子一口飲下,用力地握著茶杯,然后狠狠地擲在地上,怒聲道:“她就如此迫不及待?” 碎裂的茶杯,仿佛打開了泄洪的閥門,若不是氣力不足,劉皇帝能把食案給掀翻了。一手在空中亂舞著,劉皇帝就像一只暴躁的蒼獅,嘴里嘶吼不斷:“為了那樣一個畜生,她能不要自己的命?朕怎會有如此愚蠢的女兒!她怎么忍心,怎么舍得!” 看劉皇帝氣息不勻,人都有些晃了,喦脫緊張地上前扶住他,面露焦色,勸道:“公主輕生,令人悲痛,但小的斗膽,還請官家節哀,保重御體??!” “節什么哀?她覺得一死,就能讓朕感到愧疚?朕才不哀傷,朕只覺得痛快!”劉皇帝怒聲道:“死得好!死了干凈!她不配做朕的女兒,更不配當大漢的公主!這樣的逆女,活著也是白費朝廷俸祿!” 雖然劉皇帝嘴里這么說,但喦脫也知道,若非心中關切,劉皇帝豈會有如此表現??磩⒒实塾兄饾u神經質的趨勢,喦脫心中的忐忑感也加強了,是又畏又怕,甚至有些不知如何勸,生怕一個不好,惹來劉皇帝的針對,這個時候的劉皇帝明顯很危險。 情緒的宣泄顯然還是有用的,咆哮一番后,劉皇帝也慢慢地從暴躁的狀態中解除了,有些無力地坐下,若不是喦脫攙著,恐怕得摔倒。 陰沉著一張臉,沉默了好一會兒,劉皇帝道:“傳令下去,封鎖消息,公主自縊的事情,不允許傳開!” “是!”見劉皇帝恢復了“正?!彼悸?,趕忙應是。這種事之后,最怕劉皇帝沉默不語了。 頓了一下,劉皇帝很快又改口了,擺手道:“罷了!到這個地步,只怕宮里宮外已經傳開了吧,封是封不住了,這不孝女做下蠢事,朕還能為了她去做更加愚蠢的欲蓋彌彰之事嗎?” 不過,劉皇帝的口是心非再度顯露出來了,遲疑了下,又吩咐道:“給三館打聲招呼吧,淮陽公主之事,朕不希望在史冊中有絲毫記錄!” “小的明白!” “把膳食都撤了,朕不想吃了!”劉皇帝一臉疲憊地擺了擺手,道:“另外,宣吳國公!” 喦脫奉命去了,劉皇帝則緩緩起身,進入側面的殿室內,慢慢地摸到寢榻上,以一個蜷縮的姿勢側躺著。此時的劉皇帝,心里有些空蕩蕩的,人也有些茫然,不知道該悲傷,還是該憤怒。 腦海中不斷地閃現出一些回憶的片段,有劉萱的,有周淑妃的,出現最多的,還是當年在淑蘭殿中,淑妃起舞,劉皇帝則擁著尚幼的劉萱在旁欣賞。 有些回憶,隱藏雖深,但終究是美好的,而蒼白慘淡的現實,往往給那些美好增添許多悲傷與凄涼。非大悲大痛大喜,劉皇帝是很少哭的,不知覺間,枕巾已然濕潤了。 并沒有休息多久,很快吳國公劉暉前來覲見,劉皇帝重新坐到御案后時,已經恢復了平日的內斂與冷漠??粗吂М吘春蛟诘钪械膭?,聲音沙啞地道:“你meimei去了,你知道嗎?” 劉暉面露悲傷,眼眶也微微泛紅,點了下頭,語氣也有些激動:“meimei她太糊涂了!也太不值當!她……” 劉暉有些哽咽地說不出話了,自周淑妃死后,他嫡親的血脈親人,就只剩了劉萱了,兄妹之間感情深厚,對于胞妹,他也向來愛護。 劉暉可比劉皇帝更了解自家胞妹的性格,自從張璟事發后,他就十分憂心,甚至還到公主府安慰勸解了一番,就是為了打個預防針,免得劉萱干傻事。沒曾想,結果還是滑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你meimei的后事,就由你去cao辦吧!”劉皇帝平靜地吩咐道:“至于張汶,今后就由你收養了,改姓劉,姓張太辱沒朕的孫兒了!” “是!”劉暉擦了擦淚,拱手應道。 “你也別太哀傷了,她舍得父兄稚子,死不足惜!”劉皇帝又冷冷道。 劉暉聞言微驚,但還是點了點頭。 等劉暉退下,劉皇帝又沖喦脫冷漠地吩咐道:“傳詔武德司,把張璟一案所有涉案人員,從嚴定罪判刑,那些為虎作倀,那些受他好處的一干人等,一個也別放過!還有,伺候公主的那些近侍婢女,全部給朕處理了!” 第283章 餞行 進入到六月之后,天氣才真正開始炎熱起來,并且是直接闖入酷暑。時起的風吹不走空氣中的燥熱,碼頭、貨棧間盡些光著膀子的大漢,市內的茶肆、冰飲攤鋪賓客不絕,街邊守護犬張嘴吐著舌頭,整個洛陽都籠罩在一片火熱的氛圍中,只有皇城之中、廟堂之上,依舊是一片肅殺與壓抑。 紫宸殿門大開,一批官員分成兩列,魚貫而入,人不少,至少超過百人,所有人都表情莊重,動作謹小慎微,在大漢當下的政治環境下,笑容仿佛已經從朝廷吏員們的臉上消失了。 紫宸殿內自有冰室降溫,但對于剛從烈日下走進來的官員們而言,似乎又有些太冷了,一個個依品階次序列隊,規規矩矩地站好,默不作聲,不敢有任何異動,不少人臉上還露出明顯的忐忑之色。 這些官員中,沒有宗室勛貴,也沒有高官重臣,都是一些中下層官員,都選自皇城、武德及司法三衙。他們之中,有不少人,甚至都沒見過劉皇帝,即便見過,大部分人也沒同劉皇帝對過話。 如今,卻被宣召到紫宸殿,得劉皇帝親自接見,雖然不知是何緣由,但大部分人,都是既期待,又緊張,當然,不可避免的是有一絲絲的恐懼。 作為關內道監察御史之一的寇準,也在其列,垂頭束手,畢敬姿態,年輕的面龐上表情很少,但從其眼神中,能夠看出少許的凝重。 這數月來,在中樞反腐肅貪的政潮下,所有人都飽受沖擊,寇準可以說是親歷其中的兇險。畢竟僅在都察院,便親眼目睹,那么多的前輩同僚被拿下問罪,免官的免官,流放的流放,殺頭的殺頭。對于初入仕途的寇準而言,這確實是一份難得的見識與經驗,尋常時候,哪有這等“機遇”。 當然,寇準也有些壓力,幾個月間,不斷面臨著朝中同僚們異樣的目光。消息已經傳開了,就是因為這個新科榜眼,斗膽進言,在劉皇帝面前大放厥詞,方才引得陛下震怒,掀起這波讓普天下官僚都受驚的政治狂瀾。就是政事堂的那些宰相與諸部司主官,都難免對寇準另眼相待。 不過,重壓之下,方顯本色,寇準雖然有個惶恐,但終究是頂住了,他早已形成了自己的價值觀念,為國為公,為君為民,無話不可說! 只是,在那日面圣之后,劉皇帝隨之而掀起的這波政治狂潮,動靜之大,波及之廣泛,事態之嚴重,還是超過了寇準的預料。他的初衷,只是想提醒劉皇帝,加強對吏治的管理,以及對地方豪強勢力的打壓,卻沒想到,劉皇帝的動作如此激烈,手段如此狠辣,完全一副掀桌子、砸飯碗的陣勢。 當然,寇準也不敢高看自己,若非劉皇帝早有此意,又怎會在那么段的時間內,便做下如此重大決定,并迅速推動執行。說到底,寇準也只是因緣際會,成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引子罷了,后續事態的發展,與寇準就是實在沒有什么深入的關聯。 默默地待在隊伍中,心中也猜測著劉皇帝召見他們這些下官的緣由,不論為何,但看這架勢,絕對非同一般。 正自思慮間,忽聞一聲高唱:“陛下駕到!” 幾乎是本能反應,殿中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彎了彎腰,神態姿勢有如復刻一般,所有人都整整齊齊的。在眾臣余光之下,劉皇帝緩緩跨過殿門,步伐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實,身邊跟著三個人,喦脫、王繼恩以及王玄真?;蛟S是錯覺,劉皇帝看起來似乎又蒼老了幾分,頭上的花白沒有增加,但那股遲暮之態加重了。 慢慢地走上御階,轉身落座,眾臣齊拜。劉皇帝掃視了一眼,不濟的眼神有些渾濁,看了好一會兒,方才沉聲道:“平身!” “謝陛下!” 劉皇帝的到來,讓紫宸殿內的氣氛更加緊張了,一干微官小吏,都戰戰兢兢的,拘束不已。稍微醞釀了一下,劉皇帝吩咐道:“上酒!” 喦脫應了一聲,然后手朝外一招,很快,兩排宮娥端著托盤一次入內,每個托盤上邊都擺著幾杯滿斟的酒水。眾人雖然疑惑,手上動作卻很麻利,一人一杯,拿在手里。 劉皇帝起身,也持一杯,站在丹墀邊沿,左手撐在雕欄上,俯視眾臣道:“此酒,就當朕為你們送行了!” 劉皇帝雖然衰老,但此時此刻,聲音卻中氣十足,極具威嚴。話音剛落,殿中便響起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隊列之中,一道身影狼狽地趴在地上,磕頭不止,嘴里惶恐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卻是此人,過于緊張之下,手抖沒拿住,打翻了酒杯,酒水撒了一地。見狀,劉皇帝兩眼微瞇,打量著此人,慢慢走下,一步一響,每一響仿佛都踩在殿中眾臣的心上。 一直到劉皇帝走到面前,其人方才停止磕頭,畏懼道:“臣失儀,臣大罪,陛下饒命!” 劉皇帝低頭打量了此人一會兒,一個六品的小官,不知是哪個衙門的,年紀大概有三十多歲,但其表現出的失措,實在沒有一個大漢官僚該有的風度。 看了眼打翻的酒杯,劉皇帝淡淡道:“你莫不是以為,這些是毒酒?” “不,不!”其人哆嗦了下,嘴上慌忙解釋道:“陛下神威,臣深感震撼,恍惚之下,失儀杯灑……” 不過話有些說不下去了,臉色變得格外蒼白,身體顫抖的幅度也更大了,站在其附近的人都發現了其異狀,因為那股刺鼻的sao味實在有些明顯。 尿了…… 不過,沒有人表示鄙夷與厭棄,甚至沒有多少憐憫與同情,只是小心地注意著劉皇帝的臉色與反應。對于此人的不堪表現,劉皇帝明顯有些訝然,甚至遲疑了下,方才指著他問王繼恩:“這是何人?何官何職?” 王繼恩臉色十分嚴肅,恨恨地盯了此人一眼,稟道:“回官家,這是大理寺丞朱博?!?/br> “這就是你們給朕選的精兵強將?這樣的表現,能托重任,能擔重責?”劉皇帝問道。 面對劉皇帝有些嚴厲的責問,王繼恩還沒回答,那跪著的朱博已然癱倒在地,臉色也由白轉紅,氣都喘不過來,好似要窒息的樣子。 王繼恩則壓抑著心頭厭惡,硬著頭皮向劉皇帝解釋道:“官家,小的查閱吏冊,見此人履歷扎實,擅長刑獄,因而將之選入此次差事派遣之列。只是沒想到,其人如此不堪,或許是升任不久,初次面圣,失了方寸,殿中失儀。是小的識人不明,還請官家治罪!” 聽其言,劉皇帝蹙起的眉頭有所舒展,又低頭看了那朱博一眼,嘀咕道:“朕是要吃人的餓虎嗎?” 沒人回答這個問題,但不少人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劉皇帝終究沒拿這失儀的寺丞開刀,而是沖喦脫吩咐道:“帶這位朱寺丞下去換身袍服!” “官家,此人大膽荒唐,殿前失儀,當如何處置?”喦脫輕聲問道。 劉皇帝搖了搖頭:“失儀是實,大膽卻未必,朕無心與之計較了!” 一個小插曲過后,殿中的氣氛卻緩和了些,看起來,劉皇帝今日的殺性并不重,否則就沖著這御前嚇尿的表現,殺了他都不會有人同情。 很快,劉皇帝繼續說起正事,沖殿下中百多官員道:“你們都是皇城、武德及三法司中精選出的干吏,都是熟諳刑律的行家里手,朕今日把你們召集起來,是有重任相托。 今日之后,你們將作為朝廷的使者,奔赴天下各道州府,去給朕清查吏治,究察民生,你們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把那些欺君的貪官污吏、害民的土豪劣紳給朕揪出來,一一法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