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48節
太醫院的太醫們,素質還是很高的,手段也多,費盡心力之后,總歸是把符后的病情勉強穩定下來,待符后入眠,劉皇帝方才緩緩走出寢殿。 夜色已深,坤明殿前,已然站著一片的人,竊竊私語,有后宮的嬪妃們,有幾名皇子,也有聞訊趕來的大臣。 “官家,皇后怎么樣了?”高貴妃近前,擔心地問道。 劉皇帝瞥了她一眼,念及她過去屢與符后相爭,有心發作,但見她眼神真摯不似作假,按捺住了。淡淡道:“無事,只是舊疾罷了,調養些許時日便好了!” 當然,這樣的解釋,在場的眾人,都不怎么相信,根據傳出的消息,皇后此番病情,可是深重異常。不過,也沒人敢當面質疑劉皇帝。 而看他們各異的臉色,一股怒氣再度充斥于心頭,冷聲責道:“你們這些人,擠到此處來做什么?你們是會治病,還是救人,還是想來來添亂?” “官家息怒!眾人也只是關心皇后身體!”見劉皇帝開地圖炮,折妃上前,寬慰道。 這些人中,大概也只有賢妃,能稍得劉皇帝信任,憤怒也很難遷于她身上。嘆了口氣,劉皇帝揮了下手:“都散了吧!” “是!” 這邊把人趕跑,那邊剛返宮便得到消息的太子劉旸也匆匆趕來,焦急之色,不下于劉皇帝。近前,與高貴妃一樣的問話:“爹,娘她怎么樣了?” “經太醫施救,暫時穩住病情了!”劉皇帝這么說道:“她現在需要休息,就不要打擾她了!” 劉旸往坤明殿內張望了下,兩眼之中,憂色甚重。劉皇帝努力地平穩著心緒,拍了拍劉旸肩膀:“你今日奔波辛苦,注意休息,你娘這邊,有人照看著,不必擔憂!” 劉皇帝的安慰,效果顯然不大,劉旸憂慮更深。 腳步格外沉重地向崇政殿而去,路過的殿宇廊道間,到處掛著大紅燈籠,流光四溢,這些都是為中秋節慶準備的,然而此時,卻有些扎眼,那鮮紅喜慶的顏色,幾乎刺痛劉皇帝的雙目。 一直到崇政殿,劉皇帝被那門檻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喦脫眼疾手快,趕忙扶著:“官家當心!” 這一回,劉皇帝沒有像以往那般,故作堅持,任喦脫扶著,甚至靠在他身上。也就是夜間,臉上的淚痕方才不那么明顯,即便被扶著,劉皇帝的腳步也有些飄,一直到落座,劉皇帝方才道:“喦脫,朕,朕這心頭,為何有些發慌?” 喦脫遲疑了下,還是勸慰道:“官家,娘娘洪福齊天,一定能好起來的!” “對!對!”劉皇帝連連點頭,而后支使道:“你立刻去坤明殿照看著,有什么情況,隨時來報,皇后醒了,立刻來告訴朕!” “這……” “朕這里不用你伺候!”劉皇帝怒道。 “是!小的立刻便去,官家可一定要保重啊……” 第243章 崩 白日還讓人感到爽快的秋風,到了夜間,卻顯得有些滲人了,仿佛能直透人心。陰冷的風,透過門窗,卷過簾幕,不住地往坤明殿內鉆,燭火搖曳,光線也顯得黯淡許多。 偏殿內,七八名太醫聚在一塊兒,正緊急討論著,聲音不敢提得太高,但場面看起來很激烈,而所有人共同表現出的,都是焦躁、顧慮、畏懼等負面情緒。 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是大漢醫學圣手,每個人都至少在醫道上浸yin了二十年,然而,就是這些杏林之望,在面對皇后病情之時,卻有些束手無策。 當然,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是,顧慮重重,既怕治不好,更怕治壞了?;实坳P心則切,已然怒火中燒,叫囂著要讓太醫陪葬,若是皇后真因為他們的治療有個好歹,那他們會有什么下場,想想也不寒而栗。 因此,到目前為止,太醫們對符后,只是保守治療,不敢冒險。然而,皇后的病情,又豈是拖得起的,一個太醫或許咬咬牙就豁出去了,這么多人湊在一塊兒,眾口異詞,那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喦脫兩手環抱胸前,冷冷地盯著這些太醫,蹙起的眉頭顯示著他不愉快的心情。掃視一圈,注意到靜靜地坐在角落,沒有參與討論的孫太醫,走了上去。 “孫太醫為何獨坐此處,魂不守舍?”喦脫問道。 驚了下,抬眼迎著喦脫審視的目光,孫老太醫拱手示意了下,嘆道:“各執一詞,于娘娘病情,并無益處,討論再積極,也是無用……” 喦脫兩眼微瞇,稍稍傾下身體,幾乎貼在孫老太醫耳邊,嚴肅地問道:“你老實告訴我,娘娘病情,究竟如何?” 在宮中,喦脫的威懾力是十足的,聞問,孫老太醫猶豫了下,道:“老夫不敢說!” “嗯?”喦脫的眼神立刻變得可怕起來,語帶威脅:“官家派我在此,就是督促你們這些太醫,怕你們不盡力,如今看來,果然是無所作為,耽誤娘娘病情……” “喦大官,老臣等豈敢???實在是,實在是……”孫老太醫也一大把年紀了,被劉皇帝嚇也就罷了,還要受這閹人威脅,心中充滿了委屈與郁悶。 “我只是想弄清楚,好向官家稟報!”喦脫拍了拍他肩膀。 聞言,孫老太醫這才嘆了口氣,老軀幾乎縮在椅子里,有些喪氣地道:“老夫只怕,喦大官也不敢如實向陛下稟報。老夫行醫多年,對于病情病理,多有研究竟,切脈問診,基本都能有所判斷。 娘娘體弱,此病雖來得突然,但格外迅猛,已成惡癥,尋常藥石手段,怕是無用?!?/br> 喦脫凝眉,問:“你有其他辦法?” 孫老太醫還是搖搖頭:“固然是有,只是,危害極大,且效果難料。不用,娘娘或許還能撐幾日,若用,只怕一時半刻,都……” 說著,孫老太醫長長地嘆息一聲。話說到這個份上,喦脫哪里還不明白,皇后的病情,怕是比想象中的還要危險,而這些太醫,瞻前顧后,想救也無善法。 “這些太醫怎么如此無用?難怪官家要讓他們殉葬!”喦脫腦海中閃過這樣的念頭,然而,就像孫太醫所說,真讓他如實向劉皇帝匯報此事,他也有些不敢。 別看他喦脫是皇帝身邊的紅人,是體己人,但同樣怕被牽連。沉吟良久,喦脫一張白皙的老臉也變得苦悶異常,幾乎哀嘆道:“只怕要出大事??!娘娘若有事,官家可怎么辦?” 念及此,喦脫都難免惶懼。孫太醫就更別說了,想到了什么,拱手向喦脫道:“喦大官,老夫有一事相求!” “請講!” 老太醫嘆道:“老夫活到如今,已然足矣,娘娘仁慈賢良,素來善待臣等,倘有一日,即便隨之而去,亦無可悔。只盼屆時,喦大官能幫忙勸說一二,免老夫家人受累!” “這……”見老太醫說得可憐,哪怕是鐵石心腸的喦脫,都不免唏噓。然而,若大包大攬地應下,也不是他的風格,考慮了下,道:“我過去也多承太醫之情,只能盡力回旋!” “多謝!” 坤明殿內的氣氛,更加壓抑了,秋風蕭瑟,完全映照著所有人的心情。喦脫也是一大把年紀了,很累,但仍舊鼓足精神,守在這兒。 子夜過后,幾個人找到了他,都是內侍省及宮中各監使的主事太監。此時的坤明殿,恐怕已經吸引了整個宮廷內外的目光,完全是是非之地。 這么個節骨眼上,又如此晚了,這些人找到坤明殿,喦脫第一反應就是厭煩。而聽完他們的來意后,喦脫卻不禁呆立當場,話也不多說一句,便命人將這些人趕走。 回到坤明殿內的時候,喦脫額頭竟然冒著冷汗,有些驚魂地低喃道:“宮中怎會有如此愚蠢之人!你們想找死,還想拉上我嗎?簡直可惡!” 適才來見的幾人,已然被喦脫判死刑了。他們是宮中主要籌備中秋節慶的負責人,找到喦脫的目的,也是為了商量一下,皇后病重如斯,宮中張燈結彩,是不是不合適?中秋宴典是否隨之變動,他們又要不要早做準備? 而喦脫是什么人,當即明白了這些人的意思,這些人,當真是機靈過頭了,已經在為皇后駕崩做準備,這等蠢材,真是不知如何活到當下的。究竟是皇帝太過無視他們,還是皇后過于寬厚了…… 符后的病情,反反復復,又堅持了兩日一夜。八月十四的夜晚,月亮已然很亮很圓了,皎潔的月光,播灑在宮室之間,喦脫腳步急切,幾乎追趕著自己的影子,跑到崇政殿。 劉皇帝自然還沒休息,手里裝模做樣地拿著一道奏章,但人是呆的,眼圈深重,神情疲憊。注意到簾幕外的身影,扭頭,睜大眼睛仔細地瞧了瞧,方才認出喦脫。 “你怎么回來了,聽說皇后那邊又恢復了些,正好,朕稍后再去看看她……”劉皇帝輕聲道。 撲通一聲,喦脫的膝蓋重重地砸在地板上,叩首,語氣悲傷地稟道:“官家,娘娘崩了!” 聞言,劉皇帝呆立當場,恍惚了許久,暗黃的燈光照耀下,一雙老眼中晶瑩閃爍,兩手下意識地把奏章捏毀,指節泛白。 …… 坤明殿,劉皇帝一日之中,再度駕臨,只是這一回,他有些失魂落魄,一步一頓,就像行走在刀尖上一般小心,前往的仿佛不是符后的寢殿,而絕望深淵。 殿內已是哀傷一片,殿里殿外,除了侍衛之外,所有人都跪著,并且,不斷有聞訊而來的宮人,稽首叩拜。 里里外外哭聲一片,抽泣不斷,太醫等人,也神色惶恐地跪著,見到劉皇帝的身影,頭埋得更低了。劉皇帝沒有管這些人,直至鳳榻前,看著平靜地躺在那兒的符后,呆立片刻,幾度張嘴,卻又怕吵到了她,不敢發聲。 “大符……”終于,劉皇帝鼓起勇氣溫柔地喚了聲,然而不見回應。 “那些人都在哭什么?”皇后不“理”自己,劉皇帝兩眼通紅地問喦脫。 “官家!”喦脫嚇了一跳,一向善于逢迎的他,也不知說什么好了。 “朕問你他們都在哭什么?如此吵嚷,皇后怎么休息?”劉皇帝此時已經有些臆癥了。 喦脫此時站在劉皇帝身邊,有些心驚膽戰的,甚至不敢說勸慰之語了。而劉皇帝則顫著手,指了一圈,惡狠狠地道:“讓這些人都給朕閉嘴,誰再敢哭,打擾到皇后,朕宰了他!” 此言一出,里里外外,很快收聲,逐漸安靜了下來。然而,哭聲雖絕,但劉皇帝心中的恐慌感卻更重了,他努力地和符后說話,試圖得到回應,但始終未能成功。 終于,所有情緒壓抑不住了,一陣撕心裂肺的嚎哭聲自劉皇帝嘴中爆發出來,在坤明殿中震蕩…… 開寶二十二年,秋八月十四,夜,皇后符氏崩于坤明殿。 第244章 影響力 符皇后的崩逝,對于大漢帝國而言,毫無疑問,是有如晴天霹靂般的大事,影響很大。雖然她與劉皇帝并非相識于微末,并且二者的結合帶有極強的政治因素,但同樣是創業夫妻,也曾共度時艱。 符后也靠著她過人的膽識與出眾的賢能,得到了劉皇帝的認可與尊重,真正走進了劉皇帝的內心。劉皇帝早年也好漁色,后宮嬪妃眾多,給他生兒育女者不知凡己,但人間只有一個大符。 即便是以賢良明理著稱,深受劉皇帝信任的折妃,更多的考量,也是政治因素,再加上那么些許“集郵”的情趣。 夫妻兩風雨同舟幾十年,感情之深厚,旁人知曉,卻難真正體會。對于劉皇帝而言,符后是他心靈的港灣所在,是他精神寄托所在,有太多不可與人言,只有符后一人可說。 符后一去,世間再沒有任何一人,能夠讓劉皇帝徹底卸下偽裝,也再沒有一人,能讓他敞露心扉一訴衷腸。 符后一去,幾乎意味著,劉皇帝保留的最后一絲人性與真良也將隨之而去,留下的只是一只名為“皇帝”的政治生物。在為人上,再沒人能敦勸他,即便有,那招來的難說禍福。 因此,符后的崩逝,傷心絕不只劉皇帝一人,感到惋惜,感到震動,甚至感到恐慌的,大有人在。幾十年下來,內外臣民,接受過皇后幫助,體會過皇后恩德的人,成千上萬。 上至公卿貴族,下至平民百姓,他們長久地感念符后,也自豪大漢有這樣一位賢后,尤其是一些貴族大臣,在面臨一些困境之時,符后是最能帶給他們希望的人,特別是在面對劉皇帝責難的時候。 然而,隨著符后辭世,這樣的情況,再也不存在了?;适胰藛T眾多,但不論是拈酸吃醋的嬪妃,還是爭名奪利的皇子,抑或是埋怨劉皇帝的公主,對皇后從來都是尊重的,因為她識大體,處事公正,經她決斷的人或事,從無反復。 這還只是當下的,有些工于心計,善于投機的人,眼光則放得更遠了。他們看到了,皇后之逝,對于大漢政局可能造成的影響。 一直以來,很多人都知道,太子之位,穩若泰山,原因有二。一是劉皇帝的信任培養,二就是皇后。甚至于,在大多數人眼中,在此事上,皇后的份量要更重些。 因為劉皇帝有那么多皇子,那么多人中龍鳳,只要有心,挑誰當太子都有可能。但是皇后所出皇子,拋開魏王劉旻不算,就這么兩人。而只要皇后在一日,那么任何人都難以真正挑戰劉旸的地位。 皇帝與皇后,就像兩根天柱,各據一方,支持著太子。如今,一柱傾塌,獨余劉皇帝一人,而沒有符后“制衡”的皇帝,可能性太多了。 至于劉旸秉政多年,積累的勢力與人望,包括整個符氏家族,那些只能算是底蘊,他們的能量真正爆發出來,形成最強勁的支撐力量,當在劉旸繼位之后。 而眼下,若是讓這些人,支持太子與劉皇帝作對,只怕也是敢想而不敢做。如今,有太多公卿大臣,在劉皇帝面前氣都不敢大喘。 即便,這十年來,劉皇帝是大肆下放權柄,但自上而下,所有人都知道,帝國的主心骨,仍是那個垂拱于崇政殿的劉皇帝。 老皇帝過去的豐功偉績,以及幾十年當國形成的威望,實在太高了,高到讓人難以生起反抗的念頭?;旧?,只要他不昏聵到一定地步,誰都難以挑戰他的權威,這幾乎是對全天下臣民形成的思維慣性。 年紀上來后的劉皇帝本就喜怒無常,符后一去,今后怕是誰也把不住他的脈了,可以想見的是,日后的劉皇帝,將成為大漢帝國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因此,對符后之去,有的人只顧著悲傷,有的人則感到憂慮,而還有的人,面露哀慟,內心則竊喜,若無此巨變,他們怎么能有機會呢? 不過,符后崩逝可能帶來的帝國政治格局的變化,具體會如何,猶待時間的檢驗。而就眼下而言,宮廷震動,朝堂震動,東京震動。開寶二十二年的中秋,史冊上注定要留下深刻的一筆。 朝廷的活動重心,迅速從歡度中秋、君民同樂,轉移到國家大喪、滿城舉哀上來。只一夜的時間,宮廷各處的那些花燈彩帶,都被替換成了白綢、素幡,所有鮮艷的顏色都被遮擋起來,東京城內也一樣,從夜間就開始躁動起來。 從朝廷到民間,從官吏到士民,表現出了極高的效率,只用了一夜的時間,滿城縞素,這對百萬人口的東京城而言,不得不說,是一個奇跡。 當然,這其中,夾雜了太多人對皇后崩逝的哀悼與痛惜,很多人,都是自發行為,要為符后送行,以白替紅,是他們力所能及地對符后表達心意。 很多里坊,往往只需吏卒跑一圈,高呼一聲,宣布皇后娘娘的喪訊,坊里的百姓,便自發地活動起來,有條件的,把紅燈籠變成白燈籠,彩帶變成素布,沒條件的,也從素衣上扯下爛布條,纏在腦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