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30節
當然,劉皇帝任人唯親,也是基于其才干的,劉繼昌的履歷,同樣豐富,從知縣做起,當過知州,任過襄陽府,在調任開封府之前,職位是湖廣轉運使,如今,履任才一年。 富麗堂皇的宴客廳內,人聲鼎沸,觥籌交錯,一副歌舞升平的景象。作為宴會的中心,劉繼昌安然在座,怡然自得地享受著各色賓客的逢迎與吹捧。 劉繼昌賣相極佳,是個中年美男,顯得風度翩翩,也頗具威嚴。由于納妾的緣故,穿著很喜慶,幾綹長須打理得非常精致,推杯換盞間,臉上始終掛著點矜持的笑容。 若僅為納妾,倒不至于搞得這么鋪張,這只是一個聚會由頭罷了。應邀而來的賓客,除了親朋好友之之外,更多的是權貴同僚以及京內賢達,都是上層社會名流,這些人,需要有一個交際交流的機會。 劉繼昌在開封府任上,顯然也是想要有所成就的,這就需要各方面的支持,他做不到趙匡義那樣勤奮,也無法像呂端那樣沉穩持重,只能從其他方面動心思了。 開封府這種萬眾矚目的職位,想要做出成績,不是僅依靠身份就能無往而不利的。不過,皇叔灤國公慕容彥超當初的政績,倒給了他一個參考,慕容彥超是建筑狂魔,那他也需要一個切入點。想要成事,無外乎權錢二字,而在這些賓客之中,就有不少人能在這兩方面提供臂助。 應酬期間,仆人匆匆忙忙趕來,沖劉繼昌耳語一番,一直關注著劉繼昌的人,很快就發現了,府尹的臉色間閃過意外,并很快變得嚴肅。 突兀地起身,拱手抱拳,簡短地抱歉過后,不顧其他人好奇的目光,轉身離席。而在泰和樓內的一間雅室內,劉旸已然等候了一會兒了。 第203章 惠民新政 前一刻還眾星捧月的劉繼昌,后一刻便收斂起了所有威嚴氣度,甚至有幾分忐忑。見到劉旸,趨步上前,恭拜道:“殿下駕臨,未及遠迎,還乞恕罪?!?/br> 劉旸下意識地朝外瞥了眼,劉繼昌離席之后,已然安靜了許多??粗?,劉旸輕笑道:“聽說你喜結新歡,如此良緣喜事,特地過來討杯酒水吃,沾沾喜氣。只是我不請自來,還需你這主人見諒!” 這話茬可有些不對勁,劉繼昌心頭一緊,趕忙謙卑道:“殿下言重了。殿下能來,臣只感榮幸,只是臣這點俗情瑣事,實在上不得臺面,豈敢打擾殿下?!?/br> “這泰和樓的宴會場,也上不得臺面,是不夠敞亮,還是不夠浮華???”劉旸反問道。 要知道,當年劉旸納蕭綽時,都沒有大cao大辦,甚至沒有舉行像樣的宴會,只是簡簡單單地進行了一場禮儀流程,如此而已。因此,看劉繼昌納個妾,都搞出這么大的聲勢,劉旸心頭怎能沒有想法。 劉繼昌并沒有喝醉,也聽懂了話音,有些急切地拱手道:“臣有罪!” 和劉皇帝一樣,劉旸也不喜歡臣下動不動就請罪,劉皇帝是覺得虛偽,劉旸則認為這是遇事逃避、推搪責任的表現,于事無補。 “別忙著請罪!”劉旸手用力地一揮,眉頭也微微蹙起,道:“我只是好奇,堂堂的開封府尹、徐王世子,滿朝關注,舉城矚目,納一妾室,需要如此張揚,恨不得闔城士民都知曉。朝儀何在?體統何在?” 聽到這話,劉繼昌有些站不住了,麻利地跪倒:“臣思慮欠妥,舉措孟浪,有失官體,還請殿下寬宥。臣這便吩咐下去,將酒宴撤了!” “已經搞出這么大場面,還要再添幾分非議嗎?”劉旸問道。 劉繼昌不是不明白其中道理,只是表明一個態度罷了,因此低頭道:“臣聽殿下吩咐?!?/br> 劉旸默默地看了會兒劉繼昌,再度出聲:“起來吧!” “謝殿下!”劉繼昌不由松了口氣。 “赴宴的,都有哪些人?” “除了一些親朋同僚,余者都是東京顯貴賢達!”劉繼昌老實答道,觀察了下劉旸表情,見他臉色有所和緩,又小心地說道: “殿下容稟,臣設此宴,卻也非單純虛榮作祟,為了收受賀禮,聽堂間那些人恭維夸贊,而是另有苦衷?!?/br> 聽劉繼昌這么說,劉旸眉毛上挑,直勾勾地盯著他:“哦?我倒想聽聽,這其中還有什么隱情?!?/br> 能夠感受到太子那帶有懷疑的態度,劉繼昌不由屏氣凝神,話已然說出口,自然要把它圓過去。 稍微組織了下語言,劉繼昌拱手道:“殿下,臣履任開封府,業已一年,居其任,雖無大過,于國于民,也無建樹,每每思之,頗感慚愧。 臣不敢以殫精竭慮自稱,卻也不乏思慮,臣近來與幕僚佐商討,聽取群議,下定決心,要為開封治下百姓,做些力所能及之事,略盡職責,以報陛下賞拔之恩?!?/br> 聽劉繼昌這兜圈子的話,劉旸雖然未感不耐煩,但眉頭卻是高高蹙起:“你所想到力所能及之事,就是今日之事?” 劉繼昌連連搖頭,道:“臣察治下,東京城內,自是繁榮昌盛,然開封所轄,除東京城之外,尚有其余一十五縣,近二十萬戶百姓。 此前官府為政,對這些縣鎮黎民,多有忽視,其雖地處京畿腹地,沐浴京師榮光,比起京內百姓,卻未享受多少實惠。 甚至于,為供饋京城,多有負擔,村野之間,也不乏窮困潦倒者。因此,臣不自量力,欲對這些治下之民,行恩施惠,以作補償。 臣有意,在開封府下諸縣,再興土木,擴寬道路,修建水庫,疏通溝渠。去歲,田畝減產,小農小民,生計多艱,臣也打算對他們進行相應補助……” 一邊敘說著,一邊觀察著劉旸的表情,見他若有所思,劉繼昌心下微定,言語也越發流暢,繼續道:“欲行惠民新政,首在財政?!?/br> 劉旸打斷他:“想法是好的,但此事與今日泰和樓的場面有何干連?若論財政之寬裕,天下道州府,有多少地方比得過開封府?” 劉繼昌道:“殿下所言甚是,開封各項財稅,始終在天下前列,然每年所耗所費,固定支出,也相當龐大。臣計劃于新政上先投入兩百萬貫,其半由府庫出資,另外一半則考慮籌謀善款。 當年,灤國公修開封時,因款項不足,特邀京內賢達,出糧出錢,今日,臣行惠民之策,只是效仿罷了……” 說到這兒,劉繼昌就停住了,靜靜地等著太子的反應。而此時的劉旸,似乎也被劉繼昌說服了,思吟幾許,語氣溫和了許多:“是這樣?” “臣豈敢欺瞞殿下,關于新政計劃,府中商討制定,已成條文,記錄齊備,隨時可供查驗!”劉繼昌自信道。 “倘若如此,這倒是一項善政,國以民為根本,民以農為生計,在這方面,多施恩惠,是應該的!”劉旸終于認可道。 “不過,當年慕容皇叔祖籌集建城公款,可是威逼利誘,也許諾了不少好處。你如今,又打算拿出什么條件,否則,外面那些‘賢達’豈能心甘情愿,捐資獻款?”劉旸問道。 “回殿下,唯有在稅收上,給予一定優惠。再者,此事本為善行義舉,他們也不敢索求過多?!眲⒗^昌道。 劉旸當即追問道:“可得財政司支持?” “這……”劉繼昌:“尚無?!?/br> “涉及稅收的問題,當取得財政司認可,方可成行!”劉旸直接道,如今,朝廷對商稅是越發重視了。 顯然,開封府作為權力極大的府治,具備特殊政治地位,但同樣的,頭上一大堆婆婆mama管著,倒也沒有那么多的自由,畢竟就在中樞眼皮子底下。 對此,劉繼昌點頭道:“臣明白!” “這樣,你把開封府這份惠民政策,擬成條陳,上奏中樞,給宰相們看看,是否有通行可能,開封府起了一個頭,若可,其他地方,也可嘗試!”劉旸想了想,吩咐道。 “是!”劉繼昌聞言,頓時面露喜色。若依太子的意思,此政若能推廣開來,那他劉繼昌的名聲,也可籍此傳揚開來了,這可是美名善名。 “開封府籌謀,難免有不周之處,正需殿下與相公們指導,加以完善!”劉繼昌緊跟著恭維道:“臣眼界狹小,只盯著開封府,殿下高屋建瓴,卻能顧及整個天下,臣實感欽佩!” “好了!”劉旸擺擺手:“你倡議新政,很好!” 見劉旸再度表露認可,劉繼昌又低頭謙虛道:“只是cao辦此事,臣行為欠妥,深感慚愧?!?/br> “能募得錢款,能把事情辦妥,這才是最重要的!”劉旸道:“至于些許小節,倒也不必過于介懷!” “殿下英明!” 至此,通過開封府的惠民新政,劉繼昌總算把納妾宴會之事給糊弄過去了。當然,也代表著,在這項新政上,他必需辦成,還要辦得漂亮,否則,如何向太子交代。 但同樣的,有太子的支持,那辦成的可能性,也隨之提高,劉繼昌此時此刻,信心十足。 第204章 太子之問 “坐!” “謝殿下!” 入內之后,從站到跪,從跪到站,一直到現在,劉繼昌終于得到陪坐的待遇,這心情,也徹底從忐忑中平復下來,反差之下,甚至有種愜意感。 看著劉繼昌,劉旸抬手,捋了下袖子,道:“說說我的來意吧!” 聞言,劉繼昌立刻打起精神,應道:“臣恭聽垂訓!” 劉旸:“對于南城的安民坊,你了解多少?” 一聽這話,劉繼昌這心頭的輕松瞬間消失無蹤,太子殿下不會逛到南城一片里坊去了吧。劉繼昌心中暗自猜測著,小心地看了眼劉旸,觀其表情,應是如此,劉繼昌頓時心頭微沉。 埋頭斟酌幾許,劉繼昌道:“回殿下,安民坊地處郭城東南,與康民、樂民、惠民三坊相鄰。其間所居住士民,多為外來人員,以在京內幫工謀生?!?/br> 停頓以視猶豫,劉繼昌繼續道:“以上四坊,乃是東京相對貧困的里坊,治安狀況也略有不足,滋擾不休,每年多有犯罪刑案發生……” 以一種淡漠的目光,審視劉繼昌幾許,給足了壓力之后,劉旸方才悠悠道:“還不錯,沒有一問三不知!” 太子的目光,讓劉繼昌有種芒刺在背的感覺,額頭冷汗不知覺間滲了出來。劉繼昌頭硬著頭皮道:“這是臣治下,了解民情,乃是職責所在,不敢懈怠?!?/br> 只是,說這話時,明顯有些底氣不足。 劉旸輕笑兩聲,淡淡道:“我今日,到安民坊一游,大開眼界??!安民、康民、樂民、惠民,里坊名字倒取得不錯,只可惜,這民情實難符其實!” 此言之出,劉繼昌頓時心頭劇顫,頭埋得更低了:“殿下,臣,臣……” 此時,劉繼昌有些不知如何解釋了,南城四坊,可以說就是當下東京城內的貧民窟,治安混亂,鬼魅橫行。在此事上,不論如何辯解,都容易被拿住話柄。 劉繼昌是知道其情況的,但也正因如此,有知而不問、視而不見之過。而若是不知,那性質就更加惡劣了,失職怠政的帽子就可以直接扣下來了。 腦筋瘋狂轉動,劉繼昌想找個理由,然而,什么理由,什么借口,都是那般不妥。不過,在劉繼昌心中苦思如何應對此事之時,劉旸已然出聲,悠悠嘆息道:“南城四坊,有此窘況,怕也不是一時的,想來也是長年累月方才導致。你履任方一年,要說過錯在你,對你也不公允!” “殿下英明!”劉繼昌回過神來,頓時感激涕零道。再沒有比上司主動替自己解釋,更讓人感動的了,此時此刻,劉繼昌只覺太子殿下再賢明不過了。 劉旸心中顯然也是有桿秤的,倘若以此追究,那包括劉繼昌內的歷任知府,恐怕都有責任,還能就此追責問罪嗎?就拿上一任的呂端來說,他的為政cao守是飽受贊譽肯定的,連他都沒能解決的問題,也可以就此得出一個結論,南城貧民窟的出現,顯然不全是知府的問題。 “但是!”沒等劉繼昌高興幾個呼吸的時間,劉旸話鋒一轉,又道:“履任一年,既察其情,為何不想方設法處置改變? 即便救不了貧,改善措施也拿不出來嗎?那些地痞無賴,那些的欺窮民賊,不能肅清?那些粗暴執法,動輒打罵的差官,為何不約束? 百姓窮困尚能求己,治安惡化、風氣敗壞,就是官府的過失。我今日一直在想,官府不作為,民何以安?” “殿下訓斥得是!是臣施政不當,忽視南城民情,甘愿領責!”聽劉旸這一番責難,劉繼昌也不敢辯駁,老實聽訓。態度擺得很端正,臉上也擠出一點愧疚之情。 見狀,劉旸又仰頭長嘆道:“東京歷來以清凈著稱,路無腐葉,道無遺塵,怎么在南城四坊內,確實糞土不清,污穢遍地?已經窮困到,連收糞者都不愿去的地步了?” “還有,說起來,或許朝堂諸公們都不敢相信,在東京城內,在天子腳下,竟然還有乞兒!朝廷早有政策,對于那些不是生產的無產無業者,盡數徙邊,為何不執行到位?” 聽劉旸說到這兒,劉繼昌下意識地道:“殿下,開封府對于無業者,都有針對性的遷徙,只是,困難如何甄別,且多不愿徙邊,甚至刻意躲避逃脫。 至于那些乞兒,更多的,還是一些老弱病殘,即便徙邊,也無法在艱苦的邊地生存,在城內,尚能討得一些衣飯,維系生存……” “鰥寡孤獨者,開封府就沒有救濟措施?他們又能費多少糧布?就這么不聞不問,看著他們,孤苦無依,凄零乞食?”劉旸當即責問道:“開寶盛世,是不是與他們無關?” 劉旸這句話,乃是情緒之下的隨口一問,然而,卻似乎道出了某些事務的本質。劉繼昌沉默了,面對有些激憤的太子,他并不敢違逆,然而,聽此問,終是忍不住道:“殿下仁心,胸懷天下萬民,臣敬佩不已。 然而,非臣惻隱難動,只是,有些窮困,實難救濟。朝廷也非全能,以開封府的財力,或可施以援濟,然此狀又何止于開封,天下官府,又豈能全部收納。即便能,那也將給官府帶來負擔……” 劉繼昌說出這番話,劉旸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甚至有些精彩,盯了他好一會兒,劉旸方意有所指地道:“你這是,向我說了一句實話!” “殿下!”劉繼昌再度埋下頭,看起來很是尷尬。 又一陣沉默,劉旸輕聲道:“官府的為難,我并非不能理解。只是為官為民,這個最基本的道理,都不明白?官吏之中,有不少修習孔孟之道的,圣人之言,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 你開封府管不了全天下的乞兒,如今就在你治下,也只能毫無作為,無可奈何? 你能想到,施恩降惠于諸縣農民,然南城四坊就在東京城內,就在你眼下,卻為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臣慚愧!”此時的太子身上,籠罩著一層“偉光正”光芒,讓劉繼昌有些不敢直視,也不知是否真的感到羞愧。 與劉皇帝心機深沉、好裝模作樣不同,劉旸多少還是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甚至有些理想化?;蛘哒f,被受劉皇帝影響太深,愛民情節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