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29節
“官人說得是呀!像我們這樣的東京小民,吃的都是揚州鹽、滄州鹽,或者河中鹽,西北離我們太遠,青白鹽雖好,但也只有那些達官貴人吃得起,西北一亂,各處鹽價都跟著漲,還不得不買,哎……” 見其長吁短嘆,劉旸沉默幾許,換了個話題:“在這市內經營,想來也挺辛苦,可有遇到什么麻煩事?可有官府欺壓,無賴滋擾?” “這……” 見其猶豫,不言自明。談話間,只見兩名青年,晃蕩而來,頭頂幞頭,身著綢布,鼻孔朝天,招搖過市。沿街的買賣人家,都主動打招呼,當然,吸引劉旸注意的,是那些商家攤販,都拿出銅錢,積極地往他們腰間掛著的口袋里塞,并小心翼翼地恭維著。 到了這店家,老漢也趕忙沖劉旸告罪而去,一樣的動作,不知掏了幾枚銅錢。而那兩名青年,露出了滿意的表情。 不過,稍微打量了安坐街邊的劉旸兩眼,迅速收回目光。順手還拿了兩塊鹿rou,就那么啃著離開,沿街而過,可以想見,就這么逛過一條街,他們腰間的口袋能被銅錢塞滿。 眼睜睜見著這一幕,劉旸的心頭百感交集,他當然清楚這是怎么回事,待店家老漢歸來,問道:“交了多少前?” “十枚!” “每日都是這般?” 老漢搖頭,看得挺開,或者習以為常:“倒也不是,隔三差五罷了?!?/br> “這二人,是什么身份,我看他們可不像稅吏,你們起早貪黑,辛苦所得,一日也沒有多少,就這么讓他們不勞而獲,白吃白拿?”劉旸問道。 問到這兒,老漢沒有答話,而是想了想,方拱手道:“這位官人顯然身份不凡,自不知我等小民的難處。這條街上,已然算好的了,對我們來說,花些錢,買個平安,能安安穩穩地經營,已然足矣,何必自找麻煩。 何況,他們也是代官府收稅……” 這最后一句話,可算是觸及到了劉旸敏感處,目光凜冽,盯著老漢:“這是怎么回事,還請細說!” 不過這下,老漢已再不敢胡言亂語了,連連搖頭,死活不肯多講。 第201章 民何以安? 狹窄的街巷,擁擠的屋舍,破爛的篷寮,腐爛的茅頂,污水橫流的路面…… 牲畜的糞便,人的尿跡,隨處可見,空氣中彌漫著令人作嘔的氣味。 中心坊街上,有商戶,有民舍,有小兒逐鬧,也有煙火氣息,路人行色匆匆少有停歇,角落處也有乞丐行討,甚至于一些低矮民房前還有流鶯在攬客。 劉旸就這么站在街上,表情略顯陰沉,臉色十分難看,甚至于,有些無所適從。放眼四望,所觀所見,哪有開寶盛世的光景,貧窮、混亂、骯臟之景象,以一種最直觀的模樣呈現在他眼前。 這樣的情景,不得不說,讓劉旸心頭有些堵得慌,十分難受。開寶盛世,一貫給他的印象,是河清海晏,物阜民豐,國富民強,但恰恰在這京畿之內,在天子腳下,也有這種貧苦交集的地方。 當年,開封新建之時,是何等的宏偉壯觀,光鮮亮麗。作為天下數一數二的雄城,一直以來,開封都是國家強盛、百姓富足的象征,滿朝上下都以此為榮,就是劉旸心中,也始終帶有一份自豪。 然而,這樂安坊內的情形,使得那散發著大漢榮光的一層偽裝,被無情撕碎,血淋淋地把那些被人忽視又或是不愿面對的真實一面,擺在面前,其深刻慘痛,直入骨髓。 大漢的問題,又何止西北胡亂、民亂,也絕不獨此一例。讓劉旸有些惱怒的,是這些情況,從來沒有人向他匯報過。 他主政多年,也自認勤懇,在劉皇帝的影響下,也素來關注民生,但如今看來,還是太少,視野還是太狹窄了,就連天子腳下,尚有如此難看的一面,何論偌大天下。 朝堂之上,倒也不純是報喜不報憂,然而,大多放在“國家大事”上,實在沒有多少人,有多少精力,放在小民疾苦上。 調子唱得再高,政治再正確,對小民的關注,終究是有限的。窺一斑而見全豹,東京尚且如此,其他地方,也實在不必抱有太多樂觀。 “爹爹!” 袖腳被拉了拉,劉旸回了神,低頭一看,劉文濟正掩著鼻子,望著自己,顯然有些難以忍受縈繞鼻尖的難聞氣味。顯然,對于劉文濟而言,這樣的狀況,是從來沒有遇到過的。 “把手放下!”不知為何,劉旸心中生出了少許怒氣,斥道。 劉文濟嚇了一跳,只覺此時的爹爹有些可怕,趕忙把手放下,話也不敢說了。見狀,劉旸深吸一口氣,有些語重心長地道:“你聞貫了家中的花蜜芬芳,自然受不了這些污穢氣息。但是,這些氣味,你必須得聞一聞,你只是難受一時,忍忍也就過去,而生活在這坊內街上的百姓呢,他們去要長年累月地忍受……” 劉旸說的這些,劉文濟自然不大明白,但見父親說得嚴肅,還是乖巧地點點頭,接下來,只是被劉旸牽著手,默默地跟著,即便臭味揮之不去,鞋袍都弄臟了,也再無怨言。 穿街而過,又在坊內兜轉幾圈,劉旸終于停下了腳步,站在一棟民房前。炊煙正裊裊上升,稻米的香氣稍稍沖淡了空氣中異味,透過敞開的門戶,能夠望見里邊擁塞的布局,人不少,但活動著的多為老弱婦孺,丁壯男人,大抵都出去賺錢謀生了。 正欲開動腳步,入內拜訪一番,體察民情,街巷拐角處傳來一陣動靜。遠遠望去,那是一場斗毆,準確地來講,那是三個人正在毆打一名青年,拳打腳踢,下手極狠,嘴上謾罵不斷,被打之人,除了發出幾聲慘叫哀嚎之外,就是抱頭縮身,忍受這欺凌。 跟著父親身旁,劉文濟也不免受這動靜吸引,好奇地張望,看清情況,下意識地縮到劉旸背后。劉旸則輕輕摸了下劉文濟腦袋以作安撫,面色嚴肅依舊,對于這樣的情況,已經沒有多少怒火,只是平靜地看著。 街巷兩邊,也有不少居民探出頭來,但也只是張望,并沒有人站出來阻止,這種潑皮斗毆,無賴欺人,似乎早已習以為常。小民自有生存之道,事不關己,難以承受的麻煩,也絕不輕易招惹。 身邊的護衛,早早地圍了上來,王約早察覺到太子敗壞的心情,此時終于開口道:“殿下,此地魚龍混雜,為免不測,還是暫且離開吧,小的派人去解決此事!” “解決?”聞言,劉旸頓時反問道:“你要怎么解決,救得了那一人,救得了這整坊的百姓?” “這是大漢所有,開封府所轄的里坊?” 顯然,劉旸是在自問,也是在自省。 不過,劉旸終究是心慈之人,沒有一直沉浸在傷懷之中,見那些人還不罷手,仍在拳腳相向,還是派衛士上前阻止。 未及成行,又有幾個人冒了出來,黑色制服打扮,是巡街的差役。領頭的是一名看起來就比較粗豪的漢子,顯然,聞聲而來。 差役的反應也很干脆,也不叫止,幾個人沖上去,便把打人的三人擊打,緊跟著就是一頓毒打,不只拳腳,手中的佩刀也用上了,刀鞘也不敢部位,狠狠地沖那三人身上招呼。 更凄厲的慘叫聲在這街巷間響起,一直到打累了,領頭的差官方才踩著其中一人,氣喘吁吁,惡狠狠地道:“為何鬧事打人?” 身上那層黑皮,就是權力的象征,極具威懾。不敢與差役對視,畏懼地道:“這小子,欠債不還……” 聞言,差官頓時沖頭先被打人之人道:“為什么不還錢?” 那人已然鼻青臉腫,氣息也顯得十分微弱,卻不敢不答話,小聲道:“小的沒錢!” 差官又粗暴地踹了帶頭的無賴一腳,冷冷地道:“官府的規矩,爾等是不放在眼里了?我早早地告訴過你們,不要惹麻煩,爾等是想去大牢里,還是想充入刑徒營?” “不敢,小人不敢!”聽此言,領頭的無賴連連搖頭告饒。 見狀,差官這才挪開踩在他胸膛的腳,冷冷道:“你們有什么恩怨,我不管。但我再警告你們,都給我安分些,不要自找麻煩!” “是!是!” “熱鬧都看夠了?都給我散了!”環視一圈,差官又朝周邊呵斥道,探出的腦袋像觸電一般迅速地縮了回去,并且關門閉戶。 教訓了一頓,逞足了威風,差官似乎也滿意了,招呼著下屬,慢悠悠而去。幾名手下,還松了松手腕,似乎沒打過癮。 那幾名無賴,狼狽起身,哪怕身上疼痛難止,也還不忘擺出卑微的姿態,恭恭敬敬地送行。待差官走遠后,領頭之人,又用力地踹了還躺在地上的“欠債者”一腳:“都是你這廝,害我挨一頓打!把他帶走!” 兩名手下,也不解氣地各自給了其人一腳,將之架起,四道人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劉旸站在遠處,將事情的經過盡收眼底,一直到街巷間空無一人,仍舊站在那兒,不懂分毫,隨從們都下意識地低頭,不敢多嘴。 劉旸并不是個易怒的人,但此時此刻,胸膛之中卻充斥著一股怒火,良久,問王約:“此地是安民坊吧!” “回殿下,正是!”王約幾乎縮著脖子答道。 “民何以安?” 第202章 府尹正納妾 經過幾十年幾十年的建設,東京出現了大量地標性建筑,如皇城廣場、昭烈廟、上清宮、大相國寺、南市、泰和樓等等。 東京是水流交錯縱橫之地,以汴河為核心的干支水脈帶來了充沛的水路運力,汴水穿城而過,橫跨兩岸的十余座虹橋,作為城市內便民交通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成為了開封的標志。 前前后后,官府在開封內外,修建了七十二座大小橋梁,號稱“東京七十二橋”。三十六座為當年開封新建時整體規劃建造而成,后三十六座則是后續幾任府尹,根據實際需要修筑,到如今,已是蔚然壯觀。當然,整個東京并不只七十二橋,只是這些橋名氣較大罷了。 同慶橋在羅城之外,南北走向,長二十四丈三尺有余,聯通著南北二城,是城內人流量最大的一個交通樞紐,向南筆直的道路直插南市,向東則是城內最大的貨運碼頭。 與諸多木制結構的橋梁不同,同慶橋完全由磚石搭建,拱形結構,有如長虹臥波,長年裝扮著綠樹紅花彩燈,壯麗多資,吸引了大量游人駐足觀賞。 汴河兩岸本是人煙輻輳之地,春暖花開之際,同慶橋上也正處于一片忙碌的狀態,行人車馬交錯通過,喧囂之聲不絕于耳。 劉旸此時站在橋頂,兩手微撐在白石欄桿上,望著腳下的汴水出神。柱頭上,雕刻著形態各異的獅虎頭像,臨近的一獅一虎此時仿佛正對著劉旸笑。 繁榮的景象,總能帶來喜悅,驅散了不少劉旸內心積聚的陰霾。同慶橋下空間極大,可通兩千石大船,不過由于季節的緣故,水位尚低,此時通行于河上的,大多是小型汴船,即便有大船,吃水也極淺。 在富有節奏的號子聲中,劉旸的思緒逐漸飄遠,兩眼也略顯迷離。日中已過,金烏潛隱,收斂了大量光芒,日頭看起來也暗淡許多,矗立橋頭的劉旸,顯得有些孤獨。當然,在護衛們的戒備下,也無人能夠打擾到他。 劉文濟有些百無聊賴,在一名衛士的看護下,于橋上跑跑跳跳。橋面是平整的,但夾道兩側是供行人通行的石階,劉文濟就那么數階級,著從南橋頭跑到北橋頭,又從北橋頭跑到南橋頭,興致完全被吸引了,仿佛發現了什么十分有意思的事。 “殿下,打聽到了,劉府尹正在泰和樓宴請賓客?!眱仁掏跫s匆匆跑上橋身,恭敬一禮,稟道。 “哦?”劉旸回了神,眼睛微瞇,隨口問道:“宴客!什么名義?” “據說,是劉府尹納妾……”王約小聲稟道。 聞言,劉旸不由得笑了笑:“真是喜事??!既聞喜訊,正有閑暇,豈能不去湊個熱鬧?帶路!” “是!” 轉身之際,正瞧見還在“征服”同慶橋的劉文濟,劉旸的臉上露出點慈愛的表情,低聲吩咐道:“派人,護送文濟先回宮!” “是!” “我若沒有記錯,泰和樓是東平王家的產業吧!”劉旸突然又問道。 “回殿下,正是!” 泰和樓,如今乃是東京城內最豪華檔次最高的酒樓,二十多年的經營,積累了巨大的名氣,服務越來越完善豐富,格調別致,門檻也越來越高,普通人根本不在招待范圍之內,當然,一般人也消費不起。 其明面上的主人,名叫趙仙,也是東京城內,甚至整個大漢都有名氣的大商人,但稍微有點地位的人都知道,泰和樓背后站著的,就是東平王府。 而那趙仙,當初可是東平王趙匡贊的家將,在趙匡贊還是燕王、坐鎮幽州之時,就追隨于他了。背靠東平王府這棵參天大樹,趙仙在經商上,自然是無往而不利,涉及各行各業,就是鹽鐵茶酒這類穩固財源生意,都有插手,籍積攢下大量財富,不說百萬,腰纏五十萬貫總是有的。 當然,泰和樓,仍舊是趙仙經營的主業,乃是核心產業,也是與東平王府聯系最為緊密的一道橋梁,酒樓的作用,顯然并不僅止于迎來送往。 當初,趙匡贊在乾祐北伐之后隨劉皇帝入京,其后便大力發展產業,經營財帛,本有以此明志、打消劉皇帝猜忌的心思在其中。 卻也沒曾想,二十多年下來,這家產得到了爆發式增長,不知翻了多少倍。大漢的這些功勛貴胄,每個都是豪富之家,即便那有些守著朝廷俸祿恩賜的人,日子也能過得滋潤,何況趙匡贊這樣經營良好的家族。 如今的泰和樓,比起當年,看起來要更加豪華,突出一個“貴”字,錢貴,人貴。設施也更加完善,為了提供來往客人車馬駐泊的地方,向北擴充,圈了一大片地,在坊市界限崩潰的進程中,是率先把坊壁推倒的那批人。 劉旸趕到泰和樓時,酒樓中正張燈結彩,一派歡樂喜慶的景象。酒樓背后停泊的車輛極多,華蓋云集,顯然,與宴的賓客極多,都是身份不凡之人。 而在今日,泰和樓最重要的客人,便是開封府尹了,即便只是納妾,也是放下身段,極盡尊重,安排得妥妥當當的。 當然,這份尊重,來源于開封府尹的權力,畢竟這是天下唯二級別的知府,地位比大多數的道司主官還要高。同時,開封府尹的出身,也是泰和樓不得不重視的。 如今的開封府尹姓劉,諱繼昌。姓劉的不一定是皇室宗親,但劉繼昌這個開封府尹恰恰就是,并且身份很顯貴,雖屬旁系,卻是徐王劉誠赟的嫡長子。 而徐王劉承赟,乃是如今的宗室之長,素來得到劉皇帝的尊重與信任,把宗室事務相托。在徐王已遲暮的當下,劉繼昌作為王爵名正言順的第一順位繼承人,其所能享受的尊崇可想而知。 劉繼昌如今還不滿四十歲,比劉旸也大不了幾歲,卻能成為開封府尹,其個人有些才干是次要的,最重要的,還在于其身份的加成。 在大漢,自魏孝王劉承訓以及劉皇帝之后,便沒有皇子兼開封府尹,即為皇位繼承人的傳統,因而,歷任府尹,有不少外姓大臣。 像魏仁溥、呂端等宰臣,都有此任的履歷,但是,皇室宗親,在這個職位上的競爭優勢,也是明顯的,比如慕容彥超,以及如今的劉繼昌。 呂端被劉皇帝提拔進入中樞,登堂入室后,在繼任者的考量上,劉皇帝也有所猶豫,最終,在“劉氏天下”的觀念影響下,選中了劉繼昌這個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