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世祖 第824節
但是,這些官僚可就不同了,哪怕對他們再狠,也改變不了他們掠食者的本質,或者說整個統治階級都是這樣的,只是在劉皇帝的勸導與壓制下,宗室往往要克制些,也不得不克制。 至于官僚們,能做到哪一步,法律的約束一方面,個人道德節cao也是一方面,但是,這是人治的時代的,也是吃人的時代,去考驗官僚們的節cao,卻有些不講道理了。 至少西北這場動亂,西北軍政體系,從上到下,都是有問題,都要擔責任的。但是,眼前這個金州指揮使,顯然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壓抑著心頭的不滿,劉昉抬手指著堡外,淡漠道:“這數千難民,冒著身死危險難逃,是為了什么?活命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們不愿從賊,他們對朝廷還有信心,也渴望得到庇護。 如今,我們將他們拒之門外,不只大失民心,更會將他們逼到叛匪那邊,難道你們想看到,榆林再添加數千叛軍嗎?” 面對劉昉這番義正辭嚴的言論,金州指揮使即便心有異議,也不敢表露出來,他本身也沒有與劉昉爭論的膽子,只是屁股坐在那里,下意識地做對自己對金州有利的選擇罷了。 “再者,這難民之事,總是要解決的!朝廷雖有封鎖榆林嚴旨,卻也沒有對叛亂造成的難民做進一步的指示。從軍旅者,除了建功立業,更有保國護民,今生民罹禍,未能及時制難,理應感到慚愧。 面對這些蒼生受難,豈能視若無睹?” 說這話的同時,也是劉昉堅定他想法的過程。話說得雖然有些冠冕堂皇,但也確實是他的道德底線,劉昉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劉皇帝孝順,對國家忠誠,對黎民憐恤。 當然,他的考慮,也是有道理,同時,他也確實有足夠的權力。榆林平叛,劉皇帝已經給了他全權,除了在大方向上做了指導,在一些細節問題上,可是任他cao作的,這難民之事,自然也包括在其中。 見劉昉把話說到這個份上,金州指揮使不敢再反對了,即便再不樂意,也只能夸趙王殿下仁慈,憂國憂民。至于即將被斬殺祭旗的兩百多叛賊,就不在考慮之內。 “我給你一個任務!”劉昉想了想,盯著金州指揮:“你留在歸德堡,這些難民百姓,就交由你負責甄別、救助、安置!” 聞言,其人一愣,有些遲疑道:“大王,末將只恐人手不足……” 劉昉是何人,聽他推諉,再也不壓制怒氣,冷聲道:“你要違抗軍令?” 迎著劉昉森然的目光,金州指揮使不由打了個寒戰,趕忙道:“末將不敢,只是這么多難民,只怕力有不及!” “偌大的金州,還收容不了這數千難民?我會給金州官府去一道手令,人手、錢糧,由金州官府供應,長安那邊亦可協調,再不濟,從軍糧中調撥一部分!”劉昉越說越嚴厲,甚至已經怒氣騰騰:“你若做不到,我另委他人!” 聞言,金州指揮使心神大震,再不敢諉言推辭,保證道:“末將遵令!” “既如此,那此時就交給你!事情辦好了,有賞,辦不好,我就拿你是問!”顯然,此人的態度,讓劉昉很惱火,甚至不惜口出威脅之語。 當然,對于這樣的人,適當的逼迫,是有必要的,也只有干系到他們切身利益之時,才會賣力去做。 看著堡外的那些難民,金州指揮使心中默默嘆息一聲,當然不是因為可憐他們,甚至把他們當成麻煩,很是無奈。 眼珠子轉悠了一下,拱手道:“大王有令,末將自當盡心竭力完成,只是何況,眼下人心浮動,這么多人進入金州,末將實在擔憂會給金州帶來動蕩,還請鑒之!” 對此,劉昉一下子沉默下來,沒有再表現出過多的攻擊性,他何嘗不明白其中的道理,甚至一定程度能理解這些地方軍政官僚的顧慮。 而可以想見的是,這些難民涌入金州,必定會帶來治安上的麻煩,別說那些官僚了,就是當地的百姓,恐怕也會持排斥的態度。 又要維持關內道州的穩定,又要救民,實在兩難。劉昉陷入了深沉的思考,腦海中無數念頭迅速閃過,忽然抓住了什么一般,扭頭道:“這些人,暫時安置在金州,提供必要的救助,兵器全部收繳,派人看守。待度過此冬,就將他們盡數轉移,發往安西!” 說到這兒,劉昉越發覺得自己的想法可行,喃喃道:“魏王那邊正缺人,榆林未知何時能定,即便定了,想來也是殘破不堪,安西雖遠,卻能提供一個棲身之地,也算對得起這些難民了!” 聽劉昉的決定,金州指揮也是兩眼一亮,不論如何,只要別把這些麻煩留在金州,還是可以接受的。 “若要轉移這些難民,僅以金州之力,恐怕難以成行!” “這些不用你們考慮!”劉昉當即道:“西北轉運使、河西我會安排好,你們做好分內之事即可,總之,我不希望難民問題,繼續惡化下去!” “是!” 做好了決定,劉昉便派人出堡,向堡外的難民宣布救濟安置之事,很快,已經近乎麻木的鹽州難民又重新恢復了些生氣,希望意外的來臨,讓他們情緒徹底地釋放出來,歸德堡前的山嶺之間,爆發出一陣“趙王千歲”的呼聲。 呼喊聲借著風聲傳入堡,劉昉正在回營途中,聞此高呼,他也不由心頭大動,劉昉終究是帶有一些感性的,此時,眼眶竟不自覺地有些泛紅。 “大王,整個榆林,難民何止這數千人,歸德堡的情況,也絕非個例,難道所有難免,都照此處置嗎?”跟在劉昉身邊的趙王長史,輕聲問道。 “我不求他們的歡呼,只求問心無愧!這些漢民,大部分都是當年朝廷移民政策所致,原本希望靠他們穩固邊陲,如今,卻鬧出了這么大亂子。對于這些百姓,朝廷是有負他們,如今,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吧!”劉昉嘆道。 “如你所言,其余地方,也照此辦理!”想了想,劉昉咬咬牙,道:“東京那邊,代我擬一道奏章,將難民之事以及我的處理意見上報! 還有,派人盯著金州,盯著此事,對于這些人,我已經不放心了!” “是!” 經難民一事,劉昉的心頭難免多了些沉重,回首北望,目光中帶著堅決,表情中透著堅定,榆林,必須得嚴厲戡治! 第191章 共治時代 冬至日剛過,這個冬季最重要的節日,比起往年,多了幾許沉悶,原因自然是榆林叛亂,當然,僅僅針對于朝廷上層,或者說政事堂以及與平叛事宜相關的部門職官,忙碌之下,節日也沒什么滋味了。 至于那些中下層階級,日子照過,歌照唱,舞照跳,榆林叛亂的消息朝廷雖然有所控制,但終究難免傳揚出去,但要說造成了多大的影響,實在還看不出來。 至少對東京士民而言,就更事不關己了,榆林太遠,即便亂了,還能蔓延到東京來嗎?何況,這些年,從南至北,叛賊動亂何嘗少過,又有哪一次成功過,這一次,頂多是鬧騰得劇烈些,遲早為朝廷所平。 三十多的時間,由亂而治,“大漢”二字早已深入人心,不只是建立了百姓對當今天下朝廷的認同,也建立了足夠強大的信心。 更何況,在劉皇帝還當國之時,誰也不會認為世上有大漢這艘巨輪闖不過的風浪。當然,天子腳下,市井之間也不可能完全無動于衷,難免生出些傳言,但多作為調侃的談資。 各酒樓書館中,那些說書人,也難免談及此事,不過都很識趣地按照宣慰司官報發文的中心思想來,痛斥榆林叛賊,同時對黨項、對拓跋李氏進行一定的抹黑普及,去年那場對李氏的族滅,更拿出來鞭尸,顯得津津樂道。 “趙王此事辦得不錯,榆林叛賊自當堅決鏟除,卻也不當一概而論,對于那些逃難的普通百姓,應當加以甄別,予以救助!”政事堂內傳出太子劉旸爽朗的笑聲,話語中滿是對趙王劉昉的贊許。 放下手中由趙王劉昉提交上來的榆林難民處置辦法,劉旸臉上露出的是許久不曾見過的釋然的笑容,顯然,對于劉昉的救民舉措,他是打心底認可,并且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態度。 “不過,根據各地輿情匯報來看,關內地方官府,對于趙王此議,多有排斥!”趙匡義站在一旁,平靜地向劉旸匯報道。 而一聞此言,劉旸表情立時便沉了下來,頓了下,發作道:“有些人,實在可惡!想來,他們甚至拿朝廷的剿賊策略,來做推搪的理由吧!” 趙匡義面無表情,應道:“殿下明鑒!” 沉默了下,劉旸抬頭看向趙匡義:“此事,趙相以為如何?” 趙普去職之后,政事堂的人員并沒有太明顯變動,人還是那些人,但在平靜的表面下,那些深刻的變動確實難以避免的。 一個接近二十年的宰相卸任,會給朝廷中樞造成怎樣的影響,僅沖著這個年限,就該給個尊重。之所以能夠平穩過渡,一是劉皇帝在上邊盯著,二是太子在中間看著,三則是下邊的人或多或少都有所預料。 不得不說,榆林亂事正酣,朝廷中樞卻發生了巨大的權力變動,還是造成了一些負面影響的。至少,有一大波官僚,在上面沒了趙普之后,竟有些不習慣,甚至造成了一些政務處置的遲誤。 當然,官僚們的適應能力是極強的,短暫的混亂之后,一切又迅速回到正軌,朝廷的各項典章制度還是很完善的,人的因素固然很重要,但規矩同樣重要,如今的大漢,也不會因為少了任何一個人,就出現大問題,嗯,劉皇帝與太子例外。 同時,趙普的去職,也不僅僅干系到他本身,還代表著他那一派的政治勢力也將受到影響,他二十年積攢政治資源也相應地發生著不為人知的變化。 說得大點,甚至能影響到整個庶族政治階級的利益,畢竟,在過去的二十年,在對勛貴的限制與打壓上,趙普可是被放在臺面上的一面旗幟。 而在趙普離任的之后,也讓朝廷內部太多人,包括勛貴與官僚,同時看到了更多的機會,蛋糕就這么大,過去趙普強勢,又有皇帝與太子的支持,自然享用不盡。 如今,人走茶涼,影響固然還在,但逐漸減弱,是必然的趨勢。都是食rou的饕餮,也該輪到其他人了。 在這一個多月間,政事堂的氛圍也發生了一些明顯的變化,碧海起波瀾,靜潭生漣漪,很關鍵的一點,趙普之后,誰能繼之? 首相的位置,誰不想做?至少太子劉旸就知道,眼前的趙匡義就十分渴求這個位置,趙普在時,眾臣蟄伏,盧多遜死后,更無人敢亮明旗幟與之作對。 但是,時代變了,劉皇帝把一座大山搬開了,死水也能起微瀾,更何況是朝廷這種是非之地。 關于新首相的人選,劉旸不可能不關注,甚至做些考慮,為此還直接詢問過劉皇帝的意見。而劉皇帝的回答,卻有些耐人尋味。 劉皇帝的原話是:趙普只有一個,大漢也不需要一個新的趙普,你也不需要。 劉旸若有所得,但初時仍舊不解,但在蕭妃的幫忙分析下,方才慢慢回過味來。經過輝煌卻頗不平靜的開寶二十載之后,不論是劉皇帝還是朝廷,都已經不需要一個趙普式的權相了,這并不是一個健康的狀態,權久必生比弊端,劉皇帝也老了,他在能壓得住,他若不在,劉旸也尚可,但劉旸之后呢,那一切就未知了。 因此,趙普的治政,只能成為一種特例,趙普之后,絕不容許再出現一位,這甚至是可以寫入宗法皇典的。 當然,宰相的存在是有必要的,劉皇帝也不會像朱老八那樣因噎廢食,徹底廢除宰相制度。相反,對于政事堂,對于宰相的權力,當有更進一步的劃分。 或許不會像乾祐時代那樣,三兩年換一個,但宰相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會是一個基本原則,穩定也是一個必要前提。 而即便后知后覺,劉旸也意識到了,朝廷確實要翻開新一頁的篇章了,趙普的“專權”時代,徹底結束,迎來的,將是宰相共治時代。 同時,劉旸也有種不可明言的感觸,那就是劉皇帝已經開始在為后事做鋪墊了…… 對此,劉旸也是心生感慨,他此前,還在考慮,如今政事堂中的諸多宰臣,誰能擔當那千鈞重擔。由于趙妃的關系,劉旸心里自然屬意趙匡義的,他年富力強,且政務練達,勤勉認真,幾乎是個完美的宰相模板。 但是,劉旸也清楚,趙匡義上位的希望并不大,別說他心中有幾分顧忌,就是劉皇帝那邊,就不會同意,相反,論資歷、論能力、論威望,宋琪的機會要大些。 不過,這些思考,隨著劉皇帝的態度擺出來,只形成一個結論,劉旸想多了。不過,這也不是沒有好處,那就是誰都沒得做,這樣還能更平衡些。 當然,蛇無頭不行,在政事堂亦然,總需要一個能夠拍板做主,抑或協調平衡的角色,這個角色,最適合的莫過于皇帝的,但如今,落在了太子劉旸身上。 這是開國帝王時代的特殊政治形勢造成的,換作任何一個帝王,在正常情況下,可能都不會給太子放偌大的權力。 因此,在趙普卸任的這段時間內,劉旸飽受壓力,也更加小心謹慎了。同時,也更加忙碌了,過去,趙普在時,劉旸就不輕松,如今,把趙普那份職責接過來,才真正發現,趙普這個宰相,也實在不容易。 只有設身處地去經歷過,體會才更加深刻。 政事堂內,回到榆林難民的問題,趙匡義也適時地表明他的態度:“容臣斗膽直言,朝廷此前在制定平叛策略之時,對于叛亂造成的諸多問題,包括難民,確實沒有細致的考量。 如今,問題已然出現,自當因時制宜,及時調整,只要大方向不改,具體執行方面可作適當修正。更何況,趙王殿下已經提出了一個可行辦法,戡亂與救民,本是相輔相成,在此事上,不當遲疑,地方上有異議者,當以怠政害民之罪處置! 榆林叛亂,自有朝廷解決,關內地方地顧慮,自私小我,應當予以糾彈,如陛下所言,西北也確實需要更為深徹的整改,僅僅依靠糾治貪腐,猶有不足,或可就此事,對西北官員進行一次考核……” 聽趙匡義這番論調,即便以劉旸如今的城府,臉上也不禁再度露出笑容。如今政事堂,仍舊難免有地位高下、權力輕重之分,平衡永遠只是相對的。 宋琪這名經世老臣,他的職權側重于整個大漢及朝政的運轉,基本取代過去趙普大部分的實務權柄,趙匡義則主要協助劉旸處理國事,有點“內閣秘書”的意思。 “如你所言,就照此辦理,發一道明詔,通報關內道及關內北部州縣,就難民救助之事,做出安排,這民,必需得救!”劉旸恢復了嚴肅,乃至嚴厲:“讓都察院好生盯著!” 猶豫了下,劉旸又道:“給武德使李公也去一道制書!” 對于武德司,劉旸始終保持著一份謹慎,但是,用起來,是真好用。 “趙王在榆林平叛,我們卻不可讓此等事務,去分薄他精力!”劉旸嘆道。 第192章 郭威終于走了 鐵騎開道,儀仗隨行,在距離開寶二十一年過去只剩三日的時間里,劉皇帝再度出宮,鑾駕緩緩而行,停在邢國公府前。 鹵簿儀仗,還是那般威嚴肅穆,只是在這隆冬季節,多了幾分rou眼可見的凝沉與壓抑。直到鑾駕停下,喦脫從外出聲提醒,劉皇帝才恍過神,在郭寧妃的攙扶下,二人一道下車。 今歲確實很冷,森寒刺骨,黃河冰封千里,可通車馬,南邊的淮河、長江也同樣出現大面積冰封,就是在兩廣也出現了大雪,多日不絕,顯然氣候正在發生著一些不好的變化。 下得鑾駕,寒風便迎面襲來,劉皇帝即便從頭到腳武裝全身,那不耐寒的身體仍舊不免打了個劇烈的哆嗦。依他過往的習慣,這個時節是要待在宮中,待在那溫暖如春的殿室內,輕易不會動彈,一直熬到春暖花開。 但此番不行,他有不得不出的理由,邢國公郭威辭世了,無疾而終,享年八十,也算高壽了。這些年,郭威一直待在京城,安享晚年,不時還會被劉皇帝召進宮飲宴談天,如今也算有一個善終了。 至少比起正史上郭威的妻子淪喪,中年早逝,在劉皇帝的時代,或許沒法達到那難以企及的高度,嘗到那方寶座的滋味,但也不能就此說郭威的際遇不好,再者,即便是正史,他郭家也不是最后的勝利者。 生前既享顯貴,死后猶有榮光,這哀榮,劉皇帝給得很足,親自過府吊唁,只是第一步,神道碑文王禹偁正在寫,追贈郭威邢王的詔書也早就擬好了,對其蓋棺定論,評價也相當高。 冬日暗淡的天光下,寒風襲面,劉皇帝抬頭看著“敕建邢國公府”那張鎏有金絲的牌匾,那些張掛的素綢,樹立的白幡,竟有些晃眼。 腦海中浮現著諸多往事,面上帶有無限感慨,對身邊雙目泛紅的郭寧妃輕聲道:“走吧,進府!”